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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歸覺得這樣其實很好。大家誰都不在意誰,便千萬不要互相勉強。他覺得自己坐在這里,算是他肯承皇帝和燕來的情。盡管他相信他們在自作聰明——他知道那個女人的朋友們希望他能“打開心扉”,像個呆傻小兒一樣哭哭笑笑、作回一副生動的情態來。那才能叫他們放下心,自以為對他做了好事。 但是那永遠都不可能發生。 假如沒有一個明明比他大了一歲,看起來卻比他還要小一些的孩子中途到來的話。 但是那一刻——怎么說呢?在那個粉雕玉砌的小孩邁進來的那一刻,這殿中原本靠地龍和火盆的熱度烘出來的,靠絲絹和薄紗、明珠與彩雕裝點出來的虛假的春天好像一瞬因間那些迸發出來的熱融融的疼愛和快樂變為了真正的暖春。 所有的臉,包括在殿中侍候的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宮人的面目,都在那時刻不約而同地帶出了一種鮮明真心的愉悅,好像一堆灰突突的人雕同時千篇一律又各有不同的活了起來,好像此刻他們看見的不是一個小小的孩子從外面邁進來了,而是春天正穿過門外凜冽的寒風和蒼冷的雪長驅直入。 燕歸不知道,在那個照面時自己確實露出了一張屬于孩子的、好奇又驚訝的臉。 他看見了那個笑著跑進來的小孩,看到殿內的一雙雙手殷勤地去迎他,看到宮婢、內侍乃至皇子公主們都圍攏過去嬉笑嗔怒、噓寒問暖,他們幾乎沒有章法地照料著他,將他的斗篷脫去,將毛球般的湯婆塞到他手里,拿著微甜的暖飲喂他,然后那孩子這樣經了一路的手,被幾步迎下來的皇帝笑著攏到了自己身邊。 “長風該先過來的,”皇帝這樣說。燕歸于是這才看到方才一起進來的另有一位氣質與皇宮格格不入的少年,“等著這個小豬睡覺起來,沒準是要等到晚上的!” 康寧是聽說了宮里來了一位漂亮的小弟弟的。他身為父族和母族兩邊的老幺,幾乎從沒在身邊見過比自己還小的孩子,過來的一路上又興奮又好奇,誰想剛到了這里就慘遭徽帝拆臺,破壞了他作為大哥哥的英明形象。 這讓他覺得有點羞惱,感覺在這小弟弟面前丟了面子,于是抬頭給他爹送去了一個譴責的眼神。 啊。我兒子真可愛啊。 皇帝被他譴責得美滋滋的。 而康寧已經一扭身躲開他父皇摟著他的手跑到燕歸身邊去了。新來的弟弟比他稍高些,但也相差不多,他是康寧在整座皇宮里難得的不用仰著臉去看的人。托了從小就喜歡花樣夸兒子的皇帝,康寧一向知道自己長得相當漂亮,他可沒有男子應崇尚陽剛硬朗之風的概念,向來很以容貌為得意,今日見了同樣生得出眾的燕歸,心里便更加覺得親近。 他又哪里會讀人家臉色,更沒想過世界上會有哪怕一個不喜歡他、不親近他的人,他直接就把燕歸的手一拉,并不比初次見到戚長風時更見外,親親熱熱就叫上了人家的名字: “阿歸,原來你也長得這樣好看。我早便知道你了,”早在兩刻鐘前,“你呢?你聽說過我嗎?我比你還大一歲呢?!?/br> 他這樣自顧自說著,很快就有了一個新的主意:“要么你叫我康寧哥哥吧?” 猝不及防被拉住手的燕歸臉綠了。 一旁的戚長風的臉不知為什么黑了。 有時候戚長風覺得康寧就是那種傻乎乎的小狗,他會把路上跑著的所有小狗當成他的伙伴,默認大家互相喜愛,是天然親密的好朋友。 可事實上有的狗只會回他一嘴。 燕歸冷冷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那一瞬間他的動作幾乎有點像是推搡了小皇子一把,其中透出的嫌惡完全不加掩飾,“殿下說笑了,小子地位卑下,不敢造次?!彼抢淇逃殖爸S味十足的腔調在這一句謙辭中體現得前所未有的鮮明,幾乎像一把能將人割傷的刀子了。 那樣的狂傲狷介讓他實在不像是一個孩子。盡管他身量幼小。 皇帝的臉色也有一瞬難看起來。 燕歸含著一絲冷笑等著這個小皇子的反應。這位小殿下看上去就是地位尊貴、飽受寵愛的,他被皇帝當成掌上明珠一樣呵護長大,甚至可能都沒有被人忤逆過吧?他這樣一廂情愿地過來沖自己釋放親近、當然會理所應當地等待一個感恩戴德的回應,等待自己如殿內所有人一般卑躬屈膝的驅奉、逢迎他。那么當他被自己拒絕,這個癡愚美麗得叫人好笑的小孩子又會擺出怎樣一副暴跳如雷的姿態? 瞧這小殿下被寵得沒有一絲陰霾的模樣,城府大概還遠不如他的大哥,待會不會要在地上撒潑打滾吧? 他一想到那個畫面就覺得痛快有趣,甚至并不懼于這會給他自己帶來什么樣的麻煩甚至懲罰。他已經厭惡透了這世上所有自以為是的貴人,只想用最鋒利的刀子一個個捅穿他們的丑態。 燕歸倒是做好了準備。 可是康寧從沒有聽過人家陰陽怪氣的講話。他聽不懂。 小皇子只是被那一下甩得不太高興,他不覺皺了皺眉,但是他仍然非常平和又語重心長地告訴給這位新來的弟弟,“我沒有說笑,你也不要不敢?!彼J真回復著燕歸充滿了諷刺的、一點也不走心的場面話,然后繼續一本正經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你不能再像剛才那樣甩別人的手了,這個行為很無禮,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