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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墻之隔的殿內此刻卻正被地龍烘得溫暖如春。覆蓋著銅罩的景泰藍火盆外層水印,內里中空,隔層還置了味淡且輕的香餅子,每隔十步便有一個低等宮女專管照看,防著一星半點的火苗濺出來。 一群年齡小些的皇子公主近日愛上了聚在一起摸骨牌做游戲。因為帶了一個康寧,他們自不好行酒令了,二公主便想出新招式,拿一些促狹的法子捉弄每一場的輸家。 他們這群人里,大皇子若是在便必贏的,所有人便都愛爭著跟大皇子組連家。只是大皇子不像他這些無事忙的弟妹,他如今既有皇帝丟給他的差事,也有了幾位藏在殿內的美嬌妾,十次里有兩次能到場搭理搭理這些小的都算難得。 余下的便要數戚長風了。他就好像長了一雙能掐會算的透視眼,再配上那張極會做戲、幾次憑表情把人蒙混過去的俊臉,經常能氣得二皇子二公主哇哇直叫。在被貼了幾次紙條、畫了滿臉墨道后,二公主痛定思痛,從此不許戚長風只跟小弟組連家了,而是每次都讓不相干的宮人來抓鬮,決定這場誰與誰是一路。 康寧從那以后便屢屢感受慘敗。尤其是當他和二哥分到了一起,兩個人摸牌出牌都走隨心所欲路線,除非是財神親臨坐在他們背后撐腰,不然只憑這二人,是絕無可能贏的??祵幒芸炀桶汛蠹夷芟氤鰜淼膽土P都嘗了一遍,那段時間天天回永春殿都慘兮兮的。 龍子鳳女在溫暖的室內消磨著時光,此刻在京城外,寒風刺骨的官道上,卻有一輛北上的馬車終于望到了城門。 馬車上正坐著一位端嚴貌美的中年男子,他生得有些蒼白,穿著一身舊舊的白衣,那舊衣裹在他身上便顯出一種伶伶動人的單薄來。他看上去明顯已是有了年紀,可是周身上下卻格外有一種風流羸弱的韻致,讓人輕易就對他生出一些欽慕憐惜的心思。 他對面是一個穿著玄衣、始終一言不發的小男孩,生得雪容花貌,面目之精致秀麗幾乎不輸于宮墻內的小皇子。只是這個孩子是一點也不笑的,他嘴唇始終緊緊地抿著,臉上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峻孤刻,幾乎讓他看上去有幾分端肅的怪異了。 “阿歸,”燕來慢悠悠地撥了撥手爐中的碳火,神色中有幾分苦惱無奈,“你又不是個啞巴,總要說話的啊?!?/br> 黑衣男孩皺眉,“我何曾不說話?”他冰冷地回了他一句,言語中并不將對方當作自己的父親。 燕來苦笑著搖搖頭,不再糾纏于這個話題。他掀開簾子看看窗外的雪,更加盼著能快些進宮了。他盼著見一見多年未逢的老友,也想看看皇帝信里說的他那些活潑可愛的皇子公主們。 其中尤其有一個小皇子,燕來雖然從未見過真人,但是關于他的信就收了能有一箱了?;实酆喼笔窃谟弥鴷⒄f的架勢跟摯友描繪他的小兒子——什么舉世唯一,冰雪可愛;什么人間夢、天上來;什么天底下至真至誠至美至善;什么古今來去概無如是——那些皇帝盡力控制自己沒廣而流傳的詩句駢文,幾乎就不是在說一個真人了。 燕來這些年游歷大江南北,見過一個愛貓愛瘋了的人,說他的貓兒乃是這無聊透頂的人世間唯一的真理——幾乎也就是老友這般了。 但是此時此刻,看著對面淡漠不語、好像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小男孩,他竟開始有點病急亂投醫地指望上皇帝那個“甜蜜可愛竟致人潸然淚下”的小皇子了。他疑心等他把燕歸帶進飛閣流丹的殿里、帶到衣冠滿目的席上,面對眾多復雜打量的眼神和揣測試探的言語,這孩子都會擺著一張眾生皆死、唯我永存的欠揍臉一言不發的。 而他所慮全中。 燕歸幾乎是一個照面就把楊妃一派的人得罪了。 起由是他二人拜見皇帝時,大皇子正侍立于殿下。本來一切還好好的,雖然燕歸只是給皇帝言簡意賅地行了禮,不過皇帝因為這孩子的身世對他有諸多遺愛包容,并不往心里去。 大皇子心里不大舒服。 但他經楊妃多年教導,可以說是一個很有涵養的人了。且他一向比較擅于體察皇帝的好惡、揣摩皇帝心中的親疏,喜怒輕易不形于色。 只是他不去找燕歸的茬,燕歸不知怎么倒找上他的茬了。 燕歸本來并沒有注意到站在臺階下最前列的那個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只是他實在對別人的目光很敏感,察覺出一種不算太和善的打量,他便當即直直地看了回去。 其實康寧也最愛這樣豪不避諱地直接看到人面上??墒蔷拖裥」泛诹恋难劬χ粫腥诵睦锾蹛垡粯?,康寧的目光從不會使人窘迫。 燕歸年紀還小康寧一歲,那雙美艷凌厲的桃花般的眼睛卻射出了兩道清亮到有點咄咄逼人的目光,極具攻擊性,讓人完全無法忽視。 而燕歸一看清大皇子的面目,當即就怔了一下。他從那張完全陌生的俊朗的臉上,卻看出了某種熟悉的韻致,那是大皇子同皇帝生得絲毫不像的眉眼間透出的一種朦朧的楚楚的氣質。 而這樣的氣質他很熟悉。 “殿下眉眼想必肖母?”他先前就未曾向大皇子行禮,此時又突然吐出這樣唐突、甚至很有些冒犯的話來。燕歸話音落地的一瞬間就能察覺到這座深殿更靜了,好像連火盆中燃燒著的銀霜炭都安寂起來,那讓他感覺到一種令他厭惡的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