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少室山中,合共有三十六峰。諸峰簇擁起伏,如旌旗環圍,似劍戟羅列,峰巒參差,峽谷縱橫,頗為壯觀。主峰連天峰,則為嵩山之巔。山頂寬平如寨,分有上下兩層,有四天門之險。從山南北望,一組山峰,互相疊壓,狀如千葉舒蓮,所以當地群眾也俗稱少室山為“九頂蓮花山”。 少室山之北的五乳/峰下,就是中土禪宗祖庭,千余年來,始終為武林中泰山北斗,被尊為天下武功之宗的武中圣地——少林寺了! 北魏太和年間,天竺高僧跋陀羅,與北魏孝文帝相見,并深得其敬重。孝文帝遷都洛陽,有意為跋陀羅建造寺院。因跋陀羅性喜幽靜,故此孝文帝便將新建寺院的地址,選在距離洛陽不遠以外的中岳少室山下。而此寺即是日后聞名天下的少林寺了。 三十多年后,即北魏孝昌三年。天竺高僧,禪宗西天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南來中土。先是與梁武帝見面,相談并不投契。于是一葦渡江,北上嵩洛,游經少林寺,就此駐蹕。從此傳下了禪宗法統。后人逐尊菩提達摩為東土禪宗初祖,少林寺亦因而成為禪宗祖庭。 隋唐年間,相傳唐王李世民在洛陽落難,被王世允的侄子王仁則所擒。于是少林寺十三棍僧下山,義救唐王。從此少林武功威名震天下,成為千古美談。當然,這傳說究竟有幾分真實性,后人也實在難以考究。但千年以下,少林寺向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有“天下武功出少林”的美稱,此點則不容置疑。故此,少林寺又被尊為“天下武宗”,儼然就是武林人士心目中的一處圣地。 經歷整整兩個多月,千里之遙的行程,〖轟定干戈〗小隊和林震南一家三口,再加上以掌門“君子劍”岳不群為首的一眾華山弟子,終于來到了少林寺。 方生大師此時早已知道林震南的打算。出家人慈悲為懷,能夠幫助林總鏢頭一家免于懷璧之罪,他也是樂意的。不過此事畢竟關系重大,所以方生大師自己也不能獨斷,必須先稟明方丈方證大師。當下,他引領眾人入了少林寺山門,吩咐知客僧安頓眾位來賓前往客房安頓,自己則與覺月、黃國柏、辛國梁、易國梓等四名師侄,一起前往求見方丈,并詳細訴說這次出門的種種經歷,以請方丈定奪。 這個時代的長途旅行,非有過人體力不能支持。陳勝和林震南、岳不群,以及華山眾弟子都是練武之人,旅途雖然辛苦,對他們來說倒也不算什么。夜永星才小學生的年紀,蘇紫菱也只是名小模特,王夫人生育子女后元氣有損、林平之是養尊處優的紈绔大少爺,這四人卻是已經累得狠了。入了客院禪房之后,勉強打疊精神,用寺中僧人送來的香湯洗滌了身體,隨即倒頭就睡。 陳勝自己也不覺得累。稍微擦了把臉,便踱步出門,四下游覽風光。沿路上雖然也遇到不少僧人,但那些僧人只是忙著做自己手頭的事。別說上來盤查了,甚至連抬頭多看陳勝幾眼也沒有。如此一來,武者倒也落得清靜自在。腳步所向,漫無目的,任意所至。 少林寺作為天下武學圣地,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陳勝也曾經到來游覽過的??上菚r候少林寺是位ceo方丈在主持事務,好好一個佛門清凈地,被搞得到處銅臭味。再加上游人絡繹不絕,與其說那是一座佛寺,倒不如說那只是一個旅游風景點。與其說是看風景,更不如說是看人頭。故此當年的少林之行,陳勝只覺得索然無味,大大掃興。 時過境遷,舊地再游。雖然眼前所見,已經屬于另外一個世界,屬于另外一個時空。但少林寺卻始終還是少林寺。兼且因為沒有了那種種世俗喧囂煩擾侵襲,更呈現出佛門禪宗祖庭的本來面目。行游期間,耳聽暮鼓晨鐘,胸中紅塵在不知不覺之間已被澄清,教人心安神寧,靈臺清明??刹徽恰?/br>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br> 洪門與少林寺淵源深遠,也可說是少林旁支別傳。故此門中歷代高手,均崇信佛法。陳勝的祖父,洪門第七代弟子陳應英,雖然未曾出家,但亦是皈依居士。所以陳勝對于佛門中種種公案逸事,自小就頗有所聞。這時候行游少林,心中忽然有所感觸,下意識地就把這段偈子隨口念出。 吟聲才落,忽然間只聽有人在旁邊接口道:“善哉善哉。明珠為佛性,紅塵是灰塵。掃盡塵埃,還我本真,解離煩惱,正是大超脫大自在。施主能在此時此地而吟此偈,一點機緣,已由此而生。阿彌陀佛?!?/br> 那聲音來得突然。開口之前,陳勝竟然沒有絲毫察覺。要知道,他本身的五感已經十分靈敏,接受和氏璧異能改造之后,更加連落葉飛花之聲,蛇行蟻走之跡,也休想能夠逃得過他的耳目去。而此刻他置身所在的這座千佛殿,進來之前分明看得清楚。殿里空蕩蕩地,根本連半個人都沒有。這處大殿又只有一道大門。假如有人出入,按照常理來說,應該瞞不過陳勝才對。那么現在……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四十六章:天下武宗(下) 沒有怎么回事。這里乃是少林寺,是天下武宗所在之地。寺內藏龍臥虎,高手數不勝數。無論會有任何奇怪的事情發生,都不值得奇怪。當下陳勝從容回首,凝神舉目。只見眼前是一名身材矮小,容顏瘦削,深色慈和的老僧。他身上只穿了件普通灰色僧衣,右手手腕上纏著串木頭念珠,看起來貌不驚人。 身在佛門之地,自然該行佛門之禮。陳勝雙掌合什,向那老僧微微欠身,道:“緣生緣死,緣終緣始,緣真緣癡,誰知何處緣之至?人生如此,浮生如斯?!?/br> 那老僧笑道:“阿彌陀佛,施主打得好機鋒。卻要請教。施主心中,佛是何物?” 這個問題太大,陳勝并不懂得回答。忽然靈機一觸,卻引用前人話語,答道:“萬古長空,一朝風月?!?/br> 那老僧微微一怔,隨即呵呵微笑,接著問道:“為什么佛法不現前?” 陳勝知道自己所引用的前人話語,已被對方所知。也是微微自哂,灑然道:“只為汝不會,所以成不現前。汝若會去,亦無佛可成?!?/br> 那老僧微微點頭,撫掌再問道:“亡僧遷化向什么處去也?” 陳勝不假思索,脫口道:“灊岳峰高長積翠,舒江明月色光暉?!?/br> 那老僧面帶贊勵之色,道:“宗門中事,請試舉唱?!?/br> 陳勝當即道:“石牛長吼真空外,木馬嘶時月隱山?!?/br> 那老僧拈須展顏,揚聲追問道:“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陳勝眉頭一揚,朗聲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花綠蕊間?!?/br> 那老僧呵呵大笑,道:“施主好記心。三祖寺外當年公案,今日現于祖庭,也算一段佳話?!?/br> 陳勝同樣也是一笑,道:“歸去來兮,胡不歸?禪心活潑,不拘一格。天地江河,處處皆禪。無論三祖寺少林寺,不管少室山天柱山,總是大千世界一隅。在此亦可,在彼亦可,皆無有分別?!?/br> 那老僧連連點頭,深以為然地道:“不錯不錯。呵呵,倒是老衲著相了?!?/br> 陳勝和老僧剛才這番對答,卻是禪宗中一段著名公案。當年菩提達摩西來中土,傳禪宗衣缽于二祖慧可大師?;劭稍賯饕吕徲枞嫔?。三祖駐錫安徽天柱山山谷寺,傳道宏/法。他圓寂之后,后人就將山谷寺改名為三祖寺以作紀念。唐朝乾元年間,崇慧禪師在三祖寺內,與僧者對答。僧者問若達摩禪師沒有來中土,還有佛法無?由此牽扯出一番公案。當中可謂字字珠璣,發人深省。 那老僧緩步而行,走近陳勝身邊,又笑道:“施主看這五百羅漢如何?”舉手向墻壁之上一指。 千佛殿其實只是俗稱,正式名稱應該是毗盧閣,殿內供奉著毗盧遮那佛。神龕后面北壁以及東、西兩壁,繪畫有“五百羅漢朝毗盧”的壁畫。故此俗稱千佛殿。壁畫構圖嚴謹,氣勢磅礴,人物造型生動,五百羅漢形貌皆不盡相同,堪稱不可多得的精品。傳說這是唐代畫圣吳道子的手筆。 陳勝卻并不抬頭看那五百羅漢,反而低首望向地面,徐徐道:“在我心中,如今不見羅漢?!?/br> 千佛殿造工考究,鋪砌在地面處者,乃是無數極堅硬的青條石。然而如此堅固石板上,卻有縱橫合共四十八個凹坑。傳說,那是因為少林武僧在殿中練拳習武,天長日久下來,無數次跺腳頓足的動作恰如水滴石穿,把石板硬生生踩出了凹坑。也就是說,這些凹坑,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少林武學。 那老僧沿著陳勝的目光看過去,立刻就明白了。他禁不住微微一嘆,道:“我宗武功之名,雖流傳天下,實則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不過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后世門下弟子,往往沉迷武學,以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嘆,可嘆?!?/br> 陳勝沉聲道:“大師是佛家人,自然以看破生死,解脫煩惱,求證自在為第一正事。但像我這種俗人……”他笑了笑,道:“未來且置,即今事作么生?”這句說話,卻也是崇慧禪師公案中的言語。 那老僧點點頭,和顏悅色問道:“然則,施主心中所求,又是什么?” 陳勝背負雙手,昂然道:“我所求者,只有四個字——天下無敵?!?/br> 那老僧皺眉合什,嘆道:“施主頗具慧根,為何如此執著?天下無敵也好,武林至尊也罷,不過朝夕間一場虛幻,又何必舍命追逐?須知名韁利鎖,從來最是害人啊?!?/br> 陳勝又笑了,搖頭道:“大師誤會了。我追求天下無敵,并非為名,更非為利。純粹只因為……我知道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這座山很高,非常高。而我,至今還不過只是在山腳之下徘徊罷了。但是,我相信自己總有一天,可以攀得到這座山峰的最高處,去眺望那世間最美麗的風景。為了欣賞這種風景,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去努力,就只是這樣而已?!?/br> 那老僧又嘆道:“這又是何必。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啊。更何況……即使你欣賞到了風景,卻也帶它不走?!?/br> 陳勝眉宇間顯現出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一字一頓道:“流星易逝,但那剎那綻放的光輝,其輝煌燦爛處,縱使同時燃點起千百億支蠟燭,也永遠無法與之相比。所以我相信,剎那光輝,也是永恒!只要見過那風景,那風景就能留在我心里,除非我消失,否則那風景便永遠都在?!?/br> 話聲才落,武者身上氣質陡然為之一變。剛才因為談禪論佛而衍生的祥和,赫然徹底一掃而空。陳勝就像寶劍出鞘,真如明珠去塵。凌厲肅殺,更若磐石,難以更改。 那老僧再合什,感嘆道:“善哉善哉。施主志向之大,心意之堅,靈臺之清明,皆為老衲平生所罕見。更難得是慧根深厚,不為名利所羈索,正是天生的赤子之心啊。假若施主肯皈依佛門,假以時日,定當成一代大德。施主若不嫌棄……” 陳勝搖搖頭,打斷了那老僧的說話,道:“我若改弦易轍,我便非我。大師所看中的那個人,也不再存在了。紅塵中固然少了個求道人,而佛門內也不過多了個假和尚,又有什么好處?更何況……”他沉吟片刻,終于斷然道:“平生未修善果,只愿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br> 那老僧嘆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施主之心,老衲已經明白了。施主,請?!蔽⑽u頭,轉身舉步出殿,更無絲毫遲疑。陳勝也未出聲挽留,只是目送這老僧離去。兩人由始至終,也沒有互相詢問姓名。 一番長談,雖然只是言語對答,彼此亦遠遠說不上什么針鋒相對,甚至還可以說有幾分莫逆于心,但在陳勝自己的感覺之中,反而覺得剛才的對答,甚至比大戰一場還更加令人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