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她的這聲呵欠讓我感到自責,她多困呀,我真是太不考慮別人的休息了??墒?,聽見她的聲音,那帶著睡意而又動人心弦的聲音,我發覺我的心跳也加快了。 我隔著門對屋里說道,這樣吧,你再睡上一會兒,半小時或者一小時,我在這門外待著,到時再叫你起來聊天怎么樣? 沒想到,聽見我這么說,屋里的燈亮了,很快,葉子來開了房門,她說,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進到屋里,我一時竟說不出什么話來。因為她的氣息從她離我很近的身上和床上的蚊帳中這兩個方向襲來,我有些激動和暈眩。 她覺察到了我的這種狀態,便說,屋里太熱,我們到屋外的平臺上去坐吧。 平臺上果然有涼風,夏夜的涼風從墳山上吹來,讓人的血液一下子便流得緩慢起來。這樣也好,我的思維轉動起來以后,也不至于讓我坐在這里像個呆頭呆腦的愣小子。 我說,坐這里真涼快。說出后我發覺這是廢話,這說明我今夜見到她時特別迷糊。 她說,不只是涼快。這里正對著墳山,山上有什么動靜的話,在這里也能聽到。 她的話剛完,好像是為了證明似的,黑暗的墳山深處突然傳來“哇”的一聲,是那種我最反感的夜鳥的怪叫。 我說,守著這墳山,你怎么就不害怕? 她不吭聲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對我說,大許,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在這里守墓有疑惑,甚至在暗中觀察我,是不是,不過這沒有關系,我在這里做事,不了解原因的人,都會有疑惑的。 葉子坦誠地講起了她的經歷。她真是山里的女孩,不過她爸是鄉上的中學老師。她爸沒讓她上過學,而是在家里單獨教她。從認字寫字開始,到讀《詩經》、《史記》以及中外名著,這使葉子在1八歲時擁有的知識已不比大學生少。不幸的是,葉子19歲那年,她爸突然得了一種病,時不時地莫名昏迷。她陪著她爸,鄉上縣上包括省上的醫院都去過了,她爸的病既沒找到病因也不見好轉。兩年后的一個趕場天,離她家不遠的小鎮上有一個道士擺攤算命,葉子便去給她爸算了一命,道士問過她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她家的方位等相關情況后說,你家的房子建在山的椏口上,沿著山谷以東南方向來的孤魂野鬼都要從你家路過。你爸丑時出生五行缺火,所以最容易被鬼魂纏上了。葉子便問鬼魂為何從東南方而來,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說,從這往東南方二百里內,必有一大墳場。葉子又問,那我爸怎樣得救?道士說,忠可報國,孝可扶家。讓你爸的兒子去那墳場,服侍鬼魂三年后,你爸定可康復。葉子說,我爸沒兒子,只有我這個獨女。道士沉吟了一下說,女子女子,女可為子,由你去伺候鬼魂也是一樣的。葉子本是不信迷信的人,但看到奄奄一息的父親,她決定去那墳場試一試。輾轉找到這里之后,半年時間,有人帶信來說她爸已減輕了不少,這讓葉子堅定了在這里做上三年事的信心。 葉子的故事讓我感動。但是,她一年多前到了西河鎮時,為何沒直接到墓園來,而是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此刻,我對葉子已充滿了愛憐和信任,于是便沖口而出提出了這個疑問。 葉子顯然吃了一驚。你認識紫花?我說是來西河鎮的車上認識的。她便匆匆地說,住三天,沒什么奇怪的。她那里飯菜好吃,尤其有一種叫黃須菜的野菜,味道是出奇的鮮美,吃了叫人想留在那里多吃幾頓。 葉子的解釋讓人難以信服。一個身負救父使命的人,不會因貪吃而在路上多停留。我突然想到,那野菜中有毒的那一種,吃了人不會死,但會變傻。會不會,出來旅游的葉子正是吃了這東西,便傻乎乎地被紫花介紹到這里來工作了。紫花說過,每給楊胡子介紹一個守墓人,會得三百元介紹費的。 我心里沉重起來??蓱z的葉子,她剛才所講的身世,一定也是紫花幫她編造的,吃了那帶毒野菜的人,也許會傻到對什么都言聽計從。 我和葉子一不說話,平臺外面野地里的蟲鳴聲便顯得更嘈雜了,還有墳山深處那種怪鳥的叫聲不時傳來。葉子突然笑了起來。她說,怎么,還在懷疑我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的事嗎?看來,你是個智力不錯的人。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在那里住三天,是要等到墓園的日期,道士說了,到墓園得擇日期,必須是陰歷的初一或十五這兩天。我到達西河鎮是農歷十二,所以得等上三天,我還記得,三天后我到墓園住在這樓上后,晚上走到這平臺上,抬頭看見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我便哭了…… 葉子說到這里便低頭不語,是說起往事時讓她動了感情。我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氣,怎么到此時還在懷疑她的行蹤呢?而且紫花也不像是那種害人謀財的壞女人,而且葉子的談吐和思維,你能說是傻嗎? 葉子低頭不語時的樣子,讓我真想撫摸她的頭,從頭頂一直順著長發撫下去??墒?,我沒敢這樣做。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撫摸女孩的長發,便是在空難現場,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尸袋時我替她理了理凌亂的長發,我想她不會怪罪我的。 葉子的身世已經明了,我真想對她說,你在這里還有一年多時間,我愿意一直陪伴著你。我還想和她同樣坦誠地講明自己的身份和到這里的任務。我想和她在一起,共同去解開這墓園其他的秘密就容易多了。 這天晚上,當我就要開口向葉子講明自己的時候,是墳山上夜鳥的怪叫打斷了我的思路。在這凄厲的啼叫中,作為特種兵的守則與紀律突然在我心中醒來。無論如何,在任務未完成之前,暴露身份都將給自己帶來致命的災難,這對特種兵或暗訪記者都同樣適用。 果然,思維一冷靜下來,我心里生出了另一個疑團,這就是,我到達墓園的當天,葉子沒下樓來吃晚飯,周媽說她去西河鎮了??墒且估?,我卻從門上的副窗望見她在屋里穿著猩紅色的睡衣梳妝打扮。然而到了天亮,她卻敲響院門從外面進來,并聲稱是從鎮上回來的。 這個疑問太重大了,我要不要直接問她?正猶豫時,葉子抬起頭望著了我,那眼里滿是淚光和坦誠。于是,我來不及作更多考慮,便向她提出了這個疑問。我期待著一切都有合乎情理的解釋。這雖然會使我骨子里對神秘的向往未得到滿足,但我還是更愿意看見一個清晰、平安并將擁有幸福的葉子。 然而,葉子的反應完全出我意外,她甚至沒有對此事作任何解釋,而是驚叫了一聲說,我怎么可能在屋里呢?那天晚上我住鎮上紫花那里,第二天回來后,進屋后也沒發現屋里有人住過的跡象。你所說的事,完全沒有可能的。 葉子的話中,除了震驚和困惑,沒有任何抵賴的意思。我相信她,于是說,那、那女孩會是鬼嗎?你說過,這閣樓的屋里吊死過一個女孩的。 葉子的語氣已平復下來,她說,如果你親眼看見,那女孩只能是鬼了。不過我不害怕,因為我來這里就是服侍鬼魂的。 我心情復雜地看著葉子,她和我對視了幾秒鐘,然后轉臉向墳山那邊望去。突然,她叫道,你看那邊,出什么事了? 我抬頭望去,一串車燈正向墳山方向而來,還傳來汽車和摩托車的轟鳴聲。 暗黑中,葉子已坐到了我的身邊,并緊緊地靠住了我,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我用手臂抱住了她,并且大聲地說,不用怕,可能是趕夜路的車。咱這墳山上,除了我們幾個人和滿山鬼魂,誰也不愿來這里的。 葉子站起身說,我們進屋去吧。 回到屋里,葉子關上了通向平臺的門,然后打開另一道房門說,你也回屋休息去吧,都后半夜了,趕快睡上一會兒。 我在葉子的連勸帶推中出了房門,看見她關上門后,屋里的燈也立即熄了。門外一片暗黑,這種結束聚會的方式讓我很不適應,仿佛聽一張音樂唱片時,正聽得抑揚頓挫興趣盎然,突然就卡了殼或停了電。 我摸黑走下閣樓,在樓梯轉彎處踢到了一個什么東西。我伸手去摸,觸到了一株植物。這是葉子放在這里的一個花盆,我俯下身去,聞到了幽幽的花香,這和我剛才在短暫地擁著葉子時,在她頭發上聞到的氣息相似。 這天晚上和葉子在一起的情景讓我心潮起伏。我在床上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希望快點睡著后,讓那些情景在我后半夜的夢中繼續下去。然而,事與愿違,就在我快要入夢的時候,外面的院門響了,接著響起啞巴“呀呀呀”的叫聲,其間還夾雜著馮詩人的呻吟聲。 出什么事了?我翻身下床跑下樓去,看見馮詩人已坐在堂屋里,他的鼻孔下有已經凝固的血跡,啞巴正蹲在他旁邊,不停地給他揉著腰和腿。葉子和周媽也來了,馮詩人望著大家說,我差點被他們打死了。 原來,半個小時之前,正在巡夜的馮詩人突然看見有很多手電光從側面的山腳下爬上墳山來了。是盜墓賊嗎?不會,盜墓賊不敢這樣大膽。正當馮詩人站在那里滿腹狐疑的時候,那伙人已經走近他了,馮詩人看見這些人氣勢洶洶的樣子,便本能地往后退,而聰明的啞巴已經連跑帶跳地隱沒到墳叢中去了。這伙人一邊叫道別讓他跑了,一邊就一擁而上。馮詩人被他們按倒在地,飽受了一頓拳打腳踢。馮詩人在掙扎中大聲叫道,你們敢在墳山上亂來,你們每個人都會大禍臨頭的。沒想到,這聲喊叫起了作用,有聲音說,我們走吧。于是,那伙人立即向山下退去。臨走時,有人指著馮詩人說,姓許的,這次饒了你,以后還敢搗蛋,就要了你的命。 這件事已非常明了,一定是羅二哥羅廠長派了他廠里的人來報復我。因為第一,我披著茅草在墳山上嚇著了他;第二,他糾纏葉子時我為葉子擋了駕,并牽著葉子的手從他面前走開。馮詩人為我吃了苦,我感到十分歉疚。 第二天早上,我對葉子說,不行,我得找村長去。他的兒子這樣蠻橫無理,這墳山都快被攪翻了。葉子想了想說,也只好這樣了,不然一切搞得亂糟糟的,楊胡子回來咱無法對他交代。 我立即給村長家里打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那聲音細若游絲,我的眼前閃過那個十八歲女孩送我到院門時的樣子。她說村長已出去辦事了要晚上才回家。 這天晚上,天剛黑,我便往村長家去了。走了約半個時辰,便看見村長家的圍墻和紅漆大門。不過此時大門是敞開著的,門前圍著不少人,好像是看熱鬧的樣子。我走近去,從人堆里向里望,只見房子里院子里都燈火通明,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正端坐在堂屋門口念念有詞,他的面前香煙繚繞。很快,有人將一只大紅公雞送到他面前,他拎起這雞,一刀將它抹了,然后倒提著雞的兩只腳進了屋子,轉了一圈后又出來,倒提著這雞穿過院子,一直向院門走來,在他走過的地方,鮮紅的雞血滴灑了一路。雞血滴盡之后,道士回到房前坐下,又閉目念起什么來。這時,村長走了出來,在他面前添了不少香蠟,點燃后退后兩步,在道士旁邊坐下。我正以為一切該結束了,那個女孩卻從屋里走了出來,她走到道士面前,隔著香火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道士便站起身,領著她進了屋去。不一會兒,女孩不知在屋里的什么地方發出了尖叫聲。隨即,道士和女孩都走了出來,并且穿過院子一直向院門走。在慢慢地行走中,女孩在前,道士在后。道士手里有一小袋米,一邊走,一邊抓起來向女孩的身上撒去。圍在院門外看熱鬧的人中有聲音說,好了,好了,鬼魂都被送走了。接下來,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很快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院門口。村長正在房前對道士拱手道謝,一轉頭間,他看見了我。 村長快步走了出來,拉著我便往離院門更遠一點的地方走,似乎很怕我踏進他家似的。在一棵樹下,我們站下,村長問,你怎么來了?我便將昨夜發生在墳山上的事講了。村長一聽,氣得長嘆一聲后說,這不孝之子啊,真是要我的命了。上次他講墳山上的事,我還以為他有理,叫人找了你來過問,結果將墳山上的鬼魂都帶到我家里來了?,F在他又這樣冒犯墳山,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會被鬼收走呀。 村長的話,前半段讓我聽來很不是滋味。我說,村長,話可得說清楚,上次到你家,是你派人將我抓來的。要說我將山上的鬼魂帶到了你家,那也是你自找的。況且,你作為村長還相信鬼魂嗎? 村長說,我沒怪你呀。這事怨我,怨我那個鬼迷心竅的兒子。不過,自從上次你在我家里待了那樣久以后,這家里就鬧鬼了。本來,我也是不信鬼的人,可是關過你的那間堆雜物的屋子,近來常常在夜里發出奇怪的聲音。還有,大白天的,我老婆一個人在家,有次從院子里進屋時,突然看見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從雜物間里出來,嚇得我老婆轉身跑到院子里不敢進屋。沒辦法,今晚請了道士來驅鬼,道士說,墳山上的鬼藏在了我的房子里,還附在了我老婆的身上。你沒看見,那道士剛才向我老婆身上撒米送鬼嗎? 我大為震驚,怎么?那女孩是你老婆? 村長說,她是我老婆,這還有假?你怎么也像這村上的人大驚小怪的。是的,我快六十歲了,可是愛情是沒有年齡限制的,對不對?你看電視時聽見過這種話吧。我老伴死了五年后我才娶了這媳婦,想來我老伴在地下也不會怪罪我的。 我無話可說。六十歲對十八歲,可別人的關系是辦了證的,誰管得著?我于是話歸正題,你兒子到墳山胡鬧,人也打傷了,怎么辦?村長說,唉,只有先去看傷吧,醫藥費由我付。我這兒子啊,自從我娶了媳婦后,便搬到廠里去住了,我說的話他是越來越不想聽。我叫他好好經營那個廠子,他就成天喝酒,還買了一支氣槍打鳥玩。我說打鳥可以,但別去墳山上打鳥,他就偏去墳山,還迷上了墳山上那個女子,到現在還打人了。這樣吧,大許你先回去,兒子該老子教,我自有辦法叫他規規矩矩的。從今以后,保證你們那里平安無事。 盡管我不知道村長用什么辦法馴服他的兒子,但話說到這種地步,我也達到目的了。并且村長還補充說,馮詩人的傷,我明天就叫個醫生上門來給他治療。 我在夜色中回到墓園時,葉子正站在院門口,似乎在等我。我給她講了和村長的協商結果,葉子非常滿意。她說,這一下可以過上清靜日子了。說完,她還看著我補充了一句,今晚你如果想聊天,就上我那里來吧。我的心立即跳了幾下,再看葉子,她很平靜,眼里也沒有異樣的光芒。我立即意識到,她這樣做,僅僅是對我出馬辦事的一種獎勵。我心里酸酸的,便沖口而出說,算了,哪還有工夫聊天呀,馮詩人受了傷,這白天黑夜的巡墓不是都落在我們身上了嗎? 見我如此沮喪,葉子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們暫停幾天夜巡。什么盜墓的,都是公司總部說得兇,我在這里一年多了,可從沒見過有這種事發生。只是,楊胡子回來后,不能讓他知道這事就行。 我一下子振奮起來,不是因為不巡夜了,而是這一決定意味著葉子是真心想和我聊天。我說,我先去馮詩人房里看望他一下,然后就上你那里來。其實,我已看出馮詩人傷得并不重,但他是替我受的傷,我得對他多關照點才說得過去。 我進了馮詩人的屋子,他正安靜地躺在床上休息。我問了他的傷情,在他腰上捏了捏,讓他將腿關節活動給我看,還問他被打后有沒有想嘔吐的感覺。詢問完了后,我確信他只是受了點皮外傷。上面這些知識,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可能一個人活得久了,總會從這里那里學得一些東西。關切了他一陣子之后,我發現他的桌子堆滿了形狀各異的電子元器件,還有一臺微型加工機器。我問他你這是搞什么名堂,他說,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時,是一家電子和光學儀器廠的技術員。我喜歡這些東西,沒事時搞著玩玩。馮詩人還懂這些出我意外,我稱贊他說,你這是高科技啊。我可是個科盲,以前在家,不但電視電腦壞了沒辦法,就是電燈熄了電線短路什么的,我都得請人修理。馮詩人說,這很正常,隔行如隔山嘛。你是在醫院工作的,你看你對傷病就很在行嘛。我支吾著說,也是也是,便隨即起身告辭,因為我不愿他接下來問我關于醫療方面的事。 我踏上了通往閣樓的樓梯。葉子在等我,想到這點我上樓時有種幸福的暈眩感。 第七章 誰說的是真話? 這天上午,那個殯葬服務公司的薛經理又駕車來到了墓園。這次她還帶來了另一個女人,年齡比她小一點,可能五十開外吧。薛經理對我介紹說這女人姓鄭,你就叫她鄭阿姨吧。我讓她們在堂屋里坐下,端上茶水時我問,鄭阿姨也是搞殯葬的?她說,嗯,和你們差不多的,都是賣房子的,不過我賣的是給活人住的房子。聽她說話后我在心里罵道,賣什么關子,你不就是個房地產商嘛,臭顯擺的。 薛經理問,怎么,就你一人?其余的人呢?我說,楊胡子到南方考察去了,另外的人在墳山上。她便說,去把啞巴叫到這里來吧,鄭阿姨要想看看這孩子。 不知道這兩個女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去山上叫回來啞巴之后,鄭阿姨并不說話,只是愣愣地看了啞巴好一陣子,然后才向啞巴問了很多話。她一邊提問還一邊用手打著啞語,你是哪里人?多大了?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名字?啞巴用手比劃著回答她,她嘆了口氣對薛經理說,他除了說自己已十六歲了外,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站在門邊,不知所措的啞巴在堂屋里不時側臉看我一眼,好像在問她們要做什么呀。兩個女人小聲嘟噥了一陣后,薛經理走過來對我說,你到外面去走一走,鄭阿姨還有事和啞巴講,她一邊說,一邊便關上了房門。 我退下階沿,在院子里站下。眼前這事讓我備感蹊蹺,好像那個做房地產的女人和啞巴有什么關系似的。突然,我聽見啞巴在屋里“呀呀呀”地亂叫,好像有人在打他殺他似的。我顧不了那樣多了,跑過去“砰”的一聲推開了房門,屋里的景象讓我大為吃驚——啞巴的褲子已被脫到腿彎處,兩個女人正彎腰看著他的屁股。 這是干什么?我的喝問讓兩個女人很尷尬,直起身看著我時竟一時語塞。啞巴趁勢系上褲子從我身邊跑了出去。 事到如今,那個姓鄭的女人只好對我說了實話。她有個先天聾啞的兒子,7歲那年被人綁架了。對方打來電話要三百萬元的贖金。她和丈夫急得不行,這孩子雖說聾啞,可仍是父母的命根子呀。她報了警,然后按照警方的吩咐和綁票者周旋,說一時湊不夠那樣多錢,我們雖說做房地產的,可手頭沒多少現金的。這樣,對方同意給她三天的時間將錢湊夠。三天后,約定了交錢換人的地點,警方也布置了埋伏,可對方臨時變更了幾個見面地以后,到最后也沒有出現。這以后,也再沒有要贖金的電話打來,綁票者像消失了一樣??珊⒆右矎拇髓脽o音信。到現在已九年過去了,若孩子還活著,正好十六歲。這期間,她和丈夫已慢慢接受了孩子早已被綁匪撕票的事實。前幾天,她聽薛經理講起在這里守墓的啞巴,才又燃起了一線希望。這啞巴年齡和她的孩子相符,臉型也相近,可五官不符,更重要的是,她孩子的屁股上有一胎記,而這個啞巴沒有。 女人的講述讓我唏噓。我說,鄭阿姨,既然是這樣,你開始就該明說呀,也免得我犯疑。她說,人還沒認清楚之前,你叫我怎么說呢。 這時,薛經理插話說,好了好了,既然這啞巴不是鄭阿姨的孩子,我想收留了他,今天就帶他走。不巧的是楊胡子外出了,不過問題不大,以我和他的合作關系,他不會不放人的。大許,楊胡子回來你轉告他,讓他和我聯系就行了。 這事來得更加突然,我說,這、這事我做不了主的,至少得等葉子下山來,你跟她說。因為你收啞巴做孩子,這可是件大事呀。 薛經理笑了,我這把年紀了,還要孩子做什么呀。我的孩子都大了,在國外呢。說到這里,她轉頭對鄭阿姨說,把孩子送到國外才安全,對不對?說完這話后她又轉頭向我說,我上次來這里時,就發現啞巴聰明勤快,而且忠實,我就缺這樣的員工呢。 我一下反應過來,你是要啞巴去守停尸房,是不是?你在城里的醫院承包了太平間,可找人守是件難事,所以看中了啞巴,我沒說錯吧? 薛經理被我鋒芒直露的話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守停尸房和守墓有多大差別呢?你這個人,大驚小怪的,好像這啞巴是你兄弟似的。 正在這時,周媽已拎著菜籃進了院門,緊接著,葉子和馮詩人也回來了。我松了一口氣,感到我們這里還是人多勢眾的,你這個女人休想將啞巴偷偷帶走。 葉子熱情地招呼薛經理,然后以代理主管的身份對周媽說搞點好菜待客。薛經理說,不吃飯了,我們趕回城去還有事。說完后。她便和葉子在堂屋里對面坐下,我知道她要提帶走啞巴的事了,便站在一旁不停地向葉子使眼色,提醒她對接下來的事要警惕。 還好,葉子聽完她的話后斷然拒絕。葉子說,這啞巴是在西河鎮的飯館里乞討時,被楊胡子帶回來的。而今楊胡子不在,誰也做不了主。況且,啞巴既然開始是在西河鎮出現,說明他也許就是這方圓一帶的人。這里離鎮上也不遠,如果他的父母在尋找,也容易找到的。如果把他帶到城里去,他的父母不是就更難尋找了嗎? 葉子的一番話說得有理有節,薛經理無言。她氣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認定葉子的態度與我在旁邊使眼色有關。她沉默了一下后改變話題說,大許,你以前工作的那家腫瘤醫院,讓你替我聯系院長你沒辦到,可是我后來辦到了,太平間我也承包了,怎么樣? 我說,還是薛經理有辦法。 她又說,可是,我問過院長了,你上次并沒和他聯系過。 我說,那怎么可能。 她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你不但沒聯系過,而且院長說,醫院里根本就沒你這個人。你叫許勇是吧,你說以前在醫院辦公室工作對吧,可是院長說,哪來的這個人,完全是胡扯。 我的腦袋里“嗡”的一聲,一切來得太突然,讓我這個當過特種兵的暗訪記者頓時陷入了困境。我本能地掃視了一下左右,看見屋里的葉子和站在門口的馮詩人和周媽都對我露出了驚訝的目光。我沒有退路,必須得擋住這女人的進攻才行。 我立即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薛經理發怔后我才說,醫院里沒我這個人?真是笑死人了。當然,我離職而走,說醫院現在沒我這個人還是對的,可要說從來沒我這個人,那就是院長的氣話了。人氣急了什么話都說得出來,院長的脾氣,我還不清楚? 說完這番話,我又笑起來,并且一直笑著走出門去,來到院子里站下。我這樣做是為了防止那女人的反攻,比如問我一些醫院相關的人員的名字等,那是我很難應對的。 很快薛經理和那個姓鄭的女人拎著包從屋里出來,徑直向院門走去,葉子在后面說吃了飯再走啊,兩個女人也沒有回答。不一會兒,外面響起了汽車的發動聲,我在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啞巴又給我房里送來了一枝花,不過這次不是馮詩人種在墳前那種小黃花了,而是一枝山里的野芍藥,那紅色的花瓣讓我喜歡。啞巴真是聰明,今天發生的事他好像什么都懂得了。采了這花來,是向我表示謝意。 我撫著啞巴的頭說,你就好好待在這里吧。如果你還有父母,不管多久他們都會找到你的。他們會帶你回家,回家后睡在你從小睡過的那張床上。也許你家外面有很多花,這使你從小就喜歡上了這些五顏六色的花朵。 啞巴抬頭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在笑,我想他也許聽懂了我的話。 啞巴走后,葉子來到了我的房里。她遞給我一只手電筒說,這是我在后山上撿到的,粘了不少泥,我已替你擦干凈了,還換了新電池。我接過電筒說,這是我上次在后山上遇到鬼魂時弄掉的,你現在相信那事是真的了吧?她說,不管真的假的,這巡夜看來就沒有必要。你看咱們已經好幾夜沒上墳山去了,什么事也沒發生啊。 我贊同葉子的話。并且,不巡夜我們大家都輕松了不少??墒侨~子接下來又說,不過,昨夜我在平臺上望見墳山上還是出現了一個人影。昨夜有月亮你知道吧,我望見那人影在墳叢里走走停停,還圍著一座墳轉呀轉的,我正猶豫要不要叫大家上山去,那人影卻消失了,并且再沒有出現。今天我帶著馮詩人和啞巴上山,專門察看了那一帶的墳墓,沒發現任何異常。所以我更放心了。這樣大一座墳山,誰敢保證夜里沒有一些人影鬼影的,只要不搞破壞,咱放心睡覺也沒什么。 葉子最后對我說了句好好休息吧就走了,這意味著我們可以繼續不巡夜。 高興之余,我卻對葉子到我這里閉口不提白天薛經理到這里的事感到不安。薛經理對我在醫院工作經歷的否定葉子是聽見的,盡管我以反擊的方式給出了解釋,可葉子對此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并且,她來我房里也閉口不談這事,也許表明她對我的疑慮和戒備已經加深了。 我是在前天夜里發現葉子對我懷有疑慮的。我講過,那晚我上她閣樓去時有種幸福的暈眩感,現在想來,正是這種感覺將我引向了錯誤的道路。我上樓后照例和她一起坐在屋外的平臺上,夜空有星斗,她的眼中也閃閃爍爍的。我動情地說,葉子,你在這里還要待一年多時間吧,我愿意一直陪伴著你。她說,哦,那要不是我,你準備在這里待多久? 我的表達產生了歧義。我急忙解釋說,我是準備在這里長期做守墓人的,可聽你講了你的經歷后,我的想法有些改變。我想陪著你守墓三年期滿后,和你一起出去。先和你一起回家看你爸,想來那時他的病已完全好了。然后,我們一起去一個新的地方生活。 那個晚上我真的昏了頭。愛情使人愚蠢,我這個當過特種兵的人也忘記了執行任務中的守則和紀律。當我作出熱烈的表白后,葉子卻不為所動地說,那你的女朋友呢,你不陪伴她的在天之靈了?你為此丟了城里醫院的工作出來找寺院,想做出家人,中途留在這里守墓純屬偶然,是不是?我想呀,你即使離開這里,要去的地方也仍然應該是寺院,我沒說錯吧? 葉子的話讓我怔住了。是的,一個為情而舍棄一切的人,這么快就見異思遷是不合邏輯的。而同樣在這里守墓的馮詩人就已經證明,真正為情獻身的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我深深地埋下頭,作出痛苦的樣子,以此來掩蓋我的無言以對,同時為我思維的轉動爭取一些時間。 那一刻,如果不是回憶中的一些細節警醒了我,我差點就想坦誠地向葉子講明一切。然而,我回想起剛來這里時,第一次在墳山上牽她手的情景,她沒有拒絕,我們手牽手走在墳山上,宛如一對行走在死亡營地中的戀人。而從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和她的距離還沒有達到第一次牽手那樣近。那說明什么?說明那次牽手不是她的動情和放任,而是對初來乍到的我所作的一次試探。從那一刻起,我編造的出家及留在墳山的理由已經被她質疑,而我自己還全然不知,以為自己的身份已為這里的人接受,而我暗訪計劃也在滴水不漏地進行中。 想到這里,我感到有些后怕。因為一個為救父親而在這里守墓的女孩,對我抱有如此警覺,這也不合邏輯。只有身負秘密使命的人,才會對他人抱有如此的警覺,并在對他人真實身份的試探中作出戒備和防范。當然,另一種解釋是,葉子所講的救父守墓的事,只是她前世的經歷,而現在的葉子,是一個穿著猩紅色睡衣在夜半對鏡梳妝的亡魂,所以她能一眼看出我來這里的身份和理由有問題。不過,從事物的確定性上講,我在判斷上更愿意相信前者,這就是,葉子是一個和我一樣因某種任務潛入進墓園的人,說不定,她所要做的事比我的任務更重大。 我心里倒吸了一口涼氣,想到特種兵在執行任務時,在玫瑰色的情景中暴露自己甚至完蛋也不是沒有先例。為了挽回局面,我只有將先前對她的真戲假做下去了。 在做痛苦狀良久以后,我抬起頭時對葉子說,我是準備為死去的女友出家的,后來覺得在這里守墓和當出家人也差不多。我愛上你,是因為你和我女朋友長得很相像,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你相信亡魂轉世的說法嗎?我以前不相信,可是看見你時就相信了。 我的這一神來之筆的解釋讓局面出現了轉機,這是因為我說的不全是假話。那個空難現場被我抱起的女孩,除了雙眼緊閉讓我無法與葉子的眼睛比較以外,她端正的鼻梁和線條優美的嘴唇,真的就像移植到了葉子的臉上一樣。 葉子問,你女朋友坐飛機,是去出差嗎? 我說不,是去旅游。她正讀大學,當時是暑假。我這個回答盡管是編造的,可卻是我當時抱起那女孩時的感覺。 葉子又問,她葬在哪里了? 我硬著頭皮說,她是北方人,葬在家鄉了。 這時,葉子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她說,來西河鎮的車上,你對紫花講你的女朋友葬在這里了,你是來掃墓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