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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守墓人(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2節

第2節

    如我所料,透過門上的副窗我看見了整個房間。一張空著的床,一個簡易衣柜,一扇窗上掛著窗簾,另一個方向開著一道很大的雙扇門,門是敞開著的,可以看見平臺上的月光。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這敞開的門口,正在梳理著她的一頭長發。她穿著一件猩紅色的闊袖長睡衣,每一下抬手梳頭的時候,闊袖便落向肩部,露出一條白玉似的手臂。

    我站在凳子上的雙腿已經顫抖不已。為了防止跌倒,我只得小心地從凳子上下來,蹲在這門外的暗黑中,讓我的雙腿慢慢恢復常態。

    穩住了心里的驚恐之后,我又重新站上凳去。屋里已亮起了一盞臺燈,但燈罩上蓋著東西,只有一束圓形的光亮照在一張條桌上。那女子正對著桌上的鏡子在畫眉毛。她畫得很慢,時不時地停下手中的眉筆,對著鏡子里看,我望著她側面清秀的面影,無端地想起多年前那個在空難中死去的女孩,如果擦盡她的滿臉血污,她的面容也會是這么清秀漂亮。只是,眼前的這屋里的女子還多了一份艷麗,她那猩紅色的睡衣能感覺到繡著精致的花邊,在她的一舉一動中,有絲質的光影閃爍。她描完眉,又開始用一個長條形的東西打磨指甲。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磨著,然后,又伸直了五個指頭橫在眼前觀看。突然,她的五個手指頭彎了起來,對著墻的方向作出抓撲的姿勢。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背上已出了冷汗。我得趕快離開了,不然的話,我今夜的厄運也許從這里開始。

    我在慌亂中下樓時險些摔倒,這讓我的腳在樓梯上踩出了“咚”的一聲響。我也顧不得這些了,趕快溜回房中,關上房門后,這才覺得一身發軟已沒有了一點力氣。

    我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捕捉著樓上的聲音,可是一直到天亮,那上面再沒有過任何動靜。

    早晨,我和啞巴、馮詩人、周媽圍坐在飯桌旁。楊胡子最后下樓,跨進廚房便對我嚷道,大許,你的腳傷怎么樣了?我立即答道,好了,全好了,那香灰真是神藥啊。說完,我還站起身在屋里跳了幾下。楊胡子說,嗯,我就算定你今早就會好的。

    大家坐下來吃早飯,楊胡子忽然停下筷子對我說,腳傷好了,今天是不是又要上路去找寺廟?我說嗯。他說,我知道你的心情,女朋友死了,萬念俱灰,想脫離紅塵去當和尚??墒?,脫離紅塵的地方有很多種,你看留在我這里怎么樣?青山綠水,與世相隔與世無爭,做一個守墓人,在這里侍候滿山的魂魄,也不比念經侍佛差。怎么樣?你在這里住了一夜,對這里的感覺已經好多了吧?

    楊胡子的挽留,在我意料之中。我立即裝成傻乎乎的樣子看著他,好讓他相信香灰中的毒已在我身體中發揮了作用。我說,留在這里,和紅塵倒也是隔開了??墒?,我還不會做這里的事呀。楊胡子笑了,這里的事簡單得很,你一做就會。這樣吧,你先和葉子一起,管理骨灰存放和喪葬用品,同時接待喪家前來下葬,還要接待一些來預訂墓地的人。怎么樣?當然,沒事的時候,也要和我們一起去墳地轉轉,這里有幾千座墳,每天得巡察兩遍,不然墳地里出了事,上面追查起來,我們要受罰的。這里是極樂墓陵公司的一個墓園,但管理和招聘守墓人等,我說了算。

    聽著楊胡子說話,我只管傻傻地看著他。他滿意地說,就這樣定了。

    這時,院門外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我驚了一下,楊胡子便對我說,不用怕。我說過夜里有人敲門不能去開,現在早已天亮了,大許你就大膽地去開門吧。

    我走過院子去開門。門開處,一個年輕女子站在我面前,是葉子。除清秀的面容依舊外,她和昨夜閣樓里的女子已完全兩樣。她穿著和村姑一樣的藍花襯衣,下面一條青布長褲。一頭長發已在背后束成馬尾巴狀,一身的樸實味讓人聯想到舊時采??棽嫉呐?。她見到開門的我略略一怔,我立即解釋說,我叫大許,是新來這里的。

    我和她一起進了廚房,周媽立即起身說道,葉子,我就料定你去西河鎮了吧,怎么一大早就趕回來了?她說,這大熱天的,早晨走路,涼快。周媽又問,昨晚是住在紫花那里吧?葉子說,是的,她搬了新房子了,可樓上還是有幾個房間可以住客。

    我的心里一直“咚咚”地跳著,背上也一陣陣發冷。幸好我的臉上一直掛著傻乎乎的笑,沒人覺察到我的極度驚恐。

    第二章 墓園的同事們

    我能在西土墓園留下來,證明我確實具有超強的心理承受力和堅強的意志。想當初我入伍當兵時,經過三個月的魔鬼訓練后,部隊首長能將我派往特種兵部隊,也就是看中了我的這種品質,盡管報社不承認我的這段經歷,將我作普通記者看待,可是,我現在所做的事,是普通記者能做到的嗎?

    現在,我和葉子坐在堂屋里。楊胡子帶著另外的人去墓地了,周媽也去了西河鎮買菜,整個小樓和院子里顯得異??諘?。

    葉子說,我給你介紹一下保管室的工作吧。我便起身跟著她進了堂屋側面的小屋子。她指著木架上的兩個瓷罐和一個木盒對我說,這是三個人的骨灰,喪家存放在這里好幾天了,因為下葬還得擇日期,這個你懂嗎?我只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突然怪怪地笑了一下,說,你想看看人的骨灰嗎?沒等我回答,她已揭開了一個瓷罐的蓋子,我只得將臉湊了過去,看見了一罐各種形狀的灰白色骨頭。她說,不能去碰這些東西,都是酥的,一碰就散了。我繼續點頭,心想這不是廢話嗎,我怎么也不會去碰這些骨頭。她又翻開了桌上的一個文件夾對我說,你看,這里都有死者家屬的登記,他們來領取骨灰下葬時,也要家屬在這里簽字才行。說完后她又轉過身,指著半屋子的喪葬用品說,這些香蠟紙錢、火炮和招魂幡等,價格表貼在墻上的,有人買,你照價銷售就行了。

    介紹了保管室的工作,我和葉子又回到堂屋坐下。從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整個院子和院門,那只黑貓正在階沿下仰著肚子曬太陽。葉子望了一眼院門說,如果有人來買墓地,就得帶著他們去挑選。這里的墓地分前山和后山兩大片。你要將這些都慢慢熟悉起來。

    盡管葉子例行公事似的說著話,但她的聲音很好聽,眼睛也水靈。尤其是她揭開骨灰罐讓我看時,我似乎聞到了一股香氣。罐子里不會有這種氣味,我想那香是從她的衣袖里飄出來的。我的眼前浮現出昨夜閣樓里那個穿著猩紅睡衣的女子,而眼前的葉子,已是一個山野之地的鄰家妹子裝扮。這兩種形象攪和在一起讓我神思恍惚,并且,每當我抬頭看她時,心里就發跳,天哪,我可能是愛上她了。

    我問道,你來這里多久了?她說一年多了。家住那里?山里面,離這里有100多里。她說山里很窮,年輕人都出來打工了。她也出來,可工作不好找。在這里管吃管住,每月還有800元工資,不錯了。我說在這里你不害怕嗎?她看了我一眼說,害怕?怕什么,怕死人,怕鬼……她一邊說一邊便“咯咯”地笑起來,那笑聲很靈動很青春,我感到一種生動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

    是的,我愛上她了。盡管她可能是一個高貴女子死后附魂在一個鄉野女子身上(天哪,我怎么會作出這樣的判斷呢),但這正是她的神奇所在。說實話,在報社有女記者向我示過好,可是我對平平常常的人和事都不感興趣,包括愛情。

    我的目光在葉子的臉上停留得越來越久,她似乎有所察覺,便垂下眼說,你因女朋友死了就想去當和尚,這樣的男人真是不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她這話是肯定我還是在提醒我不要見異思遷。隔了一會兒,她問道,你們認識多久了?我說,很短,我是在她去世那一刻愛上她的。說完這話,我看見有驚訝的光在葉子眼中閃了一下,她說,這樣看來,你和她有點像人鬼戀了。我“嗯”了一聲,感覺她這話是在試探我是否能真的愛上她,我便表白說,愛情可以跨越生死。

    說完這話,我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動,葉子卻沒有應答。靜默了幾分鐘后,她突然打了一個呵欠說,我困了,想上樓去睡一會兒。如果有人來辦事,你就上樓來叫我。

    只有這樣了。楊胡子就說過,葉子這女子晚上不睡覺,白天又睡不醒,看來,這已是她的習慣了。

    葉子上樓去以后,堂屋里顯得更空曠了些。有香火氣從堂屋上方的香缽里飄出來,空氣里有肅穆的氛圍。突然,我望見了有兩個人在院門口出現,是一個農婦牽著一個小男孩。他們并不跨進院門來,只是在門口向里觀望,那農婦還彎下腰去,向小孩指點著院內的這幢房子,好像在說著什么。我立即走了出去,想問問他們是否要買墓地??墒?,我剛走到院子里時,這母子倆便轉身走了。我快步追到院門口,抬眼一望時已空無人影。院門外是一道長長的石梯,我來這里時數過,一共144級。石梯下面是一大片長著野草的空地,是供前來下葬或辦事的人停車用的。無論如何,那母子倆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在這里消失。我呆站在院門口,感到自己已在一大片非世人所難以想象的地方深深陷入。

    不知怎的,我竟一直木然地站在院門口,好像動彈不得似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過了多久,楊胡子從石階上一梯一梯地上來了。我說,你回來了,他用吊著胡子的下巴對我點了點頭,然后罵罵咧咧地說,墳地里又有一塊墓碑斷成了兩截。他媽的,不知是有人搞破壞,還是石匠提供的石料太差,我們只得新做一塊墓碑換上了,不然家屬來掃墓時看見,咱管理處沒法交代。

    楊胡子說完這些話,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了,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便把剛才出現在這院門口的事對他講了一通。楊胡子大驚,我來這里后還沒見過他如此驚恐的表情,不過,他到底是老守墓人了,走過院子后他已經鎮定下來。他回頭對走在他身后的我說,沒什么,他們也許是貼著側面的圍墻根走了。住在這附近的人,有時會來這里走走看看。

    不一會兒,去西河鎮買菜的周媽也回來了。她身體太胖,走得滿頭大汗,連背上的衣服也濕了??纯刺栆旬旐?,她顧不上休息立即做午飯。飯剛做好,啞巴和馮詩人也從墓地回來,楊胡子便問,后山的情況怎么樣?馮詩人用很低的嗓音說,一切正常。周媽已到了院子里,仰頭向樓上叫,葉子,吃飯了。葉子便睡眼惺忪地從樓上下來,走到院子里時還用手遮了遮額頭,說這太陽太刺眼了。

    午飯是三樣菜,筍片炒rou、煮青菜和紅燒豬血。我在飯桌上發現,我和周媽、楊胡子喜歡吃前兩樣菜,而葉子、啞巴和馮詩人卻只吃豬血。他們一邊吃著這紫紅色的塊狀物一邊說味道真好,連貌似斯文的葉子,動起筷子來也有點爭搶的感覺。這頓飯讓我越吃越惶然,因為我想起了電影里的吸血鬼,那些故事當然都是編造的,而我看見的這一幕,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實。

    飯后,楊胡子對我說,下午晚點,等太陽不那么毒了,讓葉子帶你去墳地轉轉,你也該熟悉這里的事了。以后沒人來辦事,你也要常去墳地察看。

    對楊胡子的安排,我十分不愿意接受??墒俏抑荒苌瞪档攸c頭。我必須將自己裝成個木偶,這樣我也許安全些。

    這天太陽偏西時,我和葉子已經在墳地里走得沒精打采。在無盡的墳叢中穿越久了,人心里的恐懼也變得越來越麻木。我甚至能坐在地上,背靠著墓碑抽煙。葉子也坐在地上,手拿一根樹枝在沙土上劃著,像是寫字,又像是畫畫。

    我說,那個馮詩人,聽口音像是山西那邊的,和咱這西南地區隔幾千里吧,怎么會到這里來守墓?

    葉子便用樹枝在地上寫“山西”兩個字,然后抬頭說,是的,他是山西農村里的人,二十多歲時去深圳一家工廠里打工,后來還做了技術員。他和廠里的一個打工妹戀愛上了,這妹子便是這附近山里的人。他們眼看快結婚了,這妹子在一個下雨天突遇車禍,被一輛大卡車撞死了。她家里的人將她的骨灰帶回來葬在了這里,馮詩人也跟了過來,成天坐在墳頭發呆。一天夜里,他在墳前吃了安眠藥自殺,可也許是藥量不夠吧,他在早晨又活了過來。楊胡子在墳地里發現他后,便說服他放棄了死的念頭,在這里做了守墓人。

    這個合情合理的敘述讓我略感意外。我又問,他真會寫詩么?

    葉子又用樹枝機械地在地上寫出個“詩”字,然后說,是的,他以前一邊打工一邊寫詩,在一家文學刊物和《南方都市報》上都發表過,被稱為打工詩人?,F在,他有時還寫詩,我看過一首,是寫給他墳里的未婚妻的。

    說到這里,葉子望了我一眼說,他和你一樣,都是癡情的男人。

    我的心里動了一下,感覺到葉子的眼睛和聲音里有對我的好感和贊許。只是,我立即意識到此刻正在進行偵察工作,至少暫時不能受兒女情長的干擾。

    于是,我又裝得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啞巴是從哪里跑來的?楊胡子還真會用童工啊。

    葉子又在地上寫出“啞巴”兩個字,然后說,不算用童工,啞巴已16歲了。這孩子身世不明,乞討流浪到西河鎮。楊胡子可憐他,收下他在這里做事。你沒看見這孩子已經長好了,以前他瘦得像猴子一樣。

    葉子的敘述讓這里的鬼魅迷局煙消云散,包括她自己,也自稱是從山里出來打工的妹子。這個結局讓我十分地不滿意,盡管我并不是存心出來找鬼的人。我不禁脫口說道,可是,這里的一切總是讓我覺得蹊蹺,還有些恐怖。

    葉子頓時顯得有些緊張,手里的樹枝也不再從容地在地上寫字了。她說,你是說楊胡子和周媽這兩個人吧。是的,是有些蹊蹺和恐怖。就說后山的墳地吧,都是馮詩人和啞巴去巡察,楊胡子從來不去。原因是后山有幾座小孩的墳,楊胡子說算命先生給他講過,他這輩子要遭難的話,就會遭到小鬼身上。你說他怕小鬼也罷了,平時他見到小孩也會害怕,天真活潑的小孩,有什么可怕的。民間有種說法是,小孩的陽氣最旺,可以看見鬼和驅鬼,你說這楊胡子他怕什么呢?楊胡子62歲了,據說在這守了20多年的墓,這期間有好幾個年老的守墓人相繼去世,誰敢肯定他不是去世人中的一個呢?

    葉子的話讓我毛骨悚然,背后靠著的墓碑也仿佛有些搖晃??墒?,她講這些事時卻自然得很,嘴角還一直有淺淺的笑。她又說,周媽這個人也很蹊蹺,雖說她就是這附近村里的人,丈夫死了后來這里做事,應該也是迫于生計的選擇??墒撬商鞓泛呛堑?,世上哪有這樣無憂無慮的人。更蹊蹺的是,有一次她去西河鎮買菜,不到半小時就提著很多菜回來。去西河鎮一個來回,我都要走兩個小時,你說她怎么會在半小時就買回菜來了。那一次是我看見她出門又在院門口遇見她回來的,我發現她接下來幾天看見我就顯得很不自然。

    葉子的講述將我搞糊涂了,這樣看來,在這里只有馮詩人、啞巴和她自己是來路清楚的,而楊胡子和周媽卻很詭異。這和我對這里的判斷剛好相反。我抬眼望著葉子,她的眼睛亮亮的,身上有世間女子生動的生命氣息,如果不是我在夜半的閣樓里望見過她的另一面,我真要相信了她此刻說的話。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天地間的一切,都是互為正反的,上和下,左和右,人和鬼,怎樣判斷要看你本身站在什么位置。

    我突然想做一個試驗,一個在前沿陣地上的火力偵察,便問葉子道,你看我這個人怎么樣,正常嗎?

    葉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說,不正常。若正常的話你就不會留在這里守墓了。

    這是我希望聽到的回答。因為如果她說我正常的話,那我也就和她一樣了,那是很可怕的事。

    不過,我也不能讓她對我的選擇產生懷疑,于是便說我做守墓人對常人而言不正常,但我以這種方式懷念我死去的女朋友,這是信守愛情的必然。

    一番話,竟讓葉子的眼里濕濕的。我放心了,不管正不正常,她不會戒備我了。

    暮色起了,我和葉子在墳叢中往回走,葉子突然被什么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我拉住了她的手。這手是溫熱的,讓我有觸電的感覺。接下來,她沒有抽回手去,我們就這樣牽著手走在無邊的墳地里。我感到已落山的夕陽又升了起來,照著我和葉子在這不可思議的地方牽手徜徉。我想如果就這樣牽著她走回省城去,全報社的人以至全城的人都會目瞪口呆。我,大許,是個了不起的人,我的女友更是一個常人莫及的充滿魅力的女子。

    吃晚飯時,我的目光老是在周媽和楊胡子身上轉,想從中發現不正常的東西。盡管在理性上我認為對葉子的話只能反著聽,但人實際上又是一個容易受到支配的動物,所謂意識的獨立性并沒有人自認為的那樣強大。

    這天晚上,我的樓頂上沒有一點動靜,葉子好像是睡著了,沒有再作梳頭描眉那些事。半夜時,下起了一場夜雨,我還是忍不住想上閣樓去看看。我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一股冷風讓我打了一個寒噤。突然,樓下的電話響了。這里僅有的一部電話在樓下堂屋里,這夜半三更的,誰會來電話呢?那一陣陣電話聲在黑暗的寂靜里響得讓人心驚。這時我前面的房門開了,楊胡子走了出來,看見我便說,哦,你已經起來了,那你下樓去接電話吧。說完后,他也沒對這夜半電話表示任何疑問,便退回去關上房門了。

    我只得下樓去接電話,在樓梯上每走一步,那電話鈴聲就像要繃斷我的神經似的。

    我病倒了,渾身無力,發燒,頭痛得像要裂開似的。早晨聽見周媽在樓下叫我吃飯,我還想硬撐著下樓去。起床后搖搖晃晃地還沒走到門后,便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腳下的樓板也在往下沉,像飛機要墜機的感覺一樣。我跌倒在地板上,只有喘氣的份。

    葉子來看過我,說了些安慰的話,聽見樓下有人叫她,便匆匆下樓去了。楊胡子來看我時,叫我脫掉上衣,看了我的前胸又看后背,還用手指關節在我背上敲了敲。然后,他翻看我的眼皮,先往上翻,又往下撫,那手法有點像是給死人整容。而有氣無力的我,只能任他擺布。整個過程,楊胡子除了在喉嚨里“唔唔”幾聲外,什么也沒說,然后就下樓去了。

    經楊胡子這樣一折騰,我病得更重了。一會兒發熱,渾身冒汗;一會兒發冷,蓋上棉被還冷得發顫。這時,我聽見樓下有人聲喧嘩,還有鋤頭、鐵鎬碰撞的聲音。顯然,這是楊胡子叫了人來去墳地里挖墓坑。這墓坑為誰而挖呢?我的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陰險狠毒的楊胡子,我算敗在你的手里了。只是,不知道葉子參與此事沒有。不過想來他參與此事的可能性較大,如果她也喜歡我的話,這樣做正好讓我成為她的同類。

    我此刻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出門時將手機留在了報社辦公室的抽屜里。當時想,要偽裝成去寺廟當和尚,繼而留在墓地,帶著手機容易讓人生疑。盡管我知道出門在外手機的重要性,但這就像特種兵深入敵方時,有時連防身的手槍也不能帶一樣,這才叫英雄虎膽。

    然而,我現在后悔了。如果帶著手機,我此刻可以向報社求援。這樣,在他們將我丟進墓坑之前,報社的車就趕到了。也許報社會同時通知警方,這樣,和采訪車同時趕到的還有呼嘯的警車。楊胡子束手就擒,而參與此事的葉子可以由我將她從監獄里保釋出來,并且由于愛情的原因而免予起訴。

    我的思維在昏昏沉沉中漂浮。當然,我還是清楚我的病與昨夜的電話有關。在夜半的冷風冷雨中,樓下堂屋里的電話響了,這便是將我引向末路的開始。我卻沒意識到這點,盡管害怕,還是硬著頭皮下樓去了。我拿起電話時先是聽到一陣電流的噪聲,我大聲地“喂喂”了幾聲后,電話里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你是那天坐車去西河鎮的那位大哥吧,我就是坐在你旁邊的那個女人,還記得我嗎?我叫紫花……我“叭”的一聲壓斷了電話,跑出堂屋時渾身發抖,我這一生就沒有這樣倉皇驚恐過,上樓時跑錯了方向,返身回來時才找見了樓梯口。

    不管科學怎樣發展,難以解釋的鬼魅纏人之事,還是在民間綿綿不絕。我要死了,死在這不明不白之中,我心不甘呀。

    我躺在床上,慢慢睡去,或者是昏迷過去。迷迷糊糊中,聽見有“啊啊”地怪叫。睜開眼,看見啞巴正站在我的床前,他拿著一枝小黃花往我面前湊,還比劃著讓我用鼻子去聞這花。我抬手擋開他,有氣無力地吼道,啞巴,你要干什么?

    這時,葉子端著一個碗走了進來。她說啞巴是好意,摘了花來看你。這是他在電視上看見的情景,看病人都這樣,啞巴就跟著學了。我這才想起堂屋是放著一臺電視機的,可一直沒開過,說是已壞了半個月了,正等著人來維修。

    我心里一陣放松,想對啞巴做個謝謝的手勢,可是我不會比,便豎起大拇指對他晃了晃。啞巴便歪著頭笑了。

    葉子端來了一碗烏黑的藥水讓我喝,說這是楊胡子去山坡上采的中草藥,你這是寒邪攻心,喝了這碗藥包好。

    我將嘴湊向碗口,一股難聞的氣味直竄鼻孔。我推開碗說,我不喝。

    葉子說,喲,你想死呀?想去見你那個從飛機上掉下來的女朋友是不是?說到這里,葉子仿佛來了興趣,又問道,你那個女朋友,長得啥模樣?

    我說,像你。

    她又“喲”了一聲說,你別亂說話,我可不是鬼呀。來,把這藥喝了吧,周媽用細火給你熬出來的,這里面沒有毒藥,你要不信,我先喝一口給你看。

    葉子一邊說一邊說將嘴湊近碗邊,我急忙攔住她說,我喝,我喝。說實話,我本就是一個視死如歸的漢子,怎么可能在她的面前顯得貪生怕死呢。

    這藥的味道很怪,苦、澀、麻之中,又夾雜著一點薄荷的香氣。不管怎樣,這烏黑的水已經下肚,我只有聽天由命了。我說,山坡上的墳坑已經挖好了吧?

    葉子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聽見的。

    葉子說,你的耳朵還真管事。寄放在這里的一罐骨灰明天要下葬,今天得先把坑挖好,再砌上磚,讓家屬明天來一看就滿意。

    這一下,我心里不單是輕松,簡直是喜悅了??磥?,做過特種兵的人總能絕處逢生。當然,更重要的是,那個半夜打電話來的鬼魂,還不是真心要勾我的魂去。

    葉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突然問道,昨天半夜電話響,你去接的吧,誰打來的?

    我說,是打錯了的電話,那人找殯儀館,卻打到我們墓園來了。

    我之所以沒說實情,是考慮到葉子和紫花似乎有什么關系,我得留下一手,以便以后慢慢觀察。

    傍晚時,我感到身體已輕松了許多。喝了一碗稀飯,心里也有勁了。當葉子來我的房里收碗時,我便說,在床上躺了一天,很無聊的,你那里有什么書,找一本給我看看。葉子便說,你要看什么書?我頓了一下,聽她這口氣,好像她什么書都有似的。我便帶點惡作劇似的說,《聊齋志異》,有嗎?沒想到她一點頭說道,有,我這就去給你拿。

    葉子很快拿來了書,并將板凳搬到我的床前坐下,翻了翻書說,我讀給你聽,好嗎?我也想看看了,這樣一舉兩得,小時候,我爸就給我讀過這書里的故事,我聽得簡直入迷。

    我在床頭往上挪了挪,調整好身體后說,你讀吧,我這樣聽書,可真是享受了。

    葉子翻開書看了看說,我給你讀《紅玉》這一篇怎么樣?我說隨便。她便專心地讀了起來。

    不一會兒,我忍不住打斷了她。有白話文的譯文嗎?我說文言聽來很費力的。她笑了一下,好像在輕視我的文化水平。這沒辦法,文言這老古董,我在學校時就真沒學好過。她將書向后翻了翻,寬宥大量地說,好,我現在讀白話文。

    這真是一個好聽的故事。

    讀完這篇故事,葉子站起來伸了伸腰,我看見她的身材很窈窕,頭向后仰的時候,長發便搖曳不已。我說,這故事里的狐貍精很迷人,不只書生喜歡,我也喜歡的。她便看著我說,你這是葉公好龍吧?真要有一個狐貍精,你敢娶她為妻嗎?

    我說,怎么不敢?我差點脫口說出咱當過特種兵的人,在各方面都只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但我將這話忍在了肚子里,我的這段經歷和現在的記者職業都是萬萬不可暴露的。我現在只是一個因女友墜機而萬念俱灰待在這里的普通男人。當然,我敢娶狐貍精,這也不是假話。

    這天夜里,關燈睡覺以后,我的耳邊老是響著葉子的讀書聲。那聲音流利而抑揚頓挫,并且在開始讀文言部分時也一點兒不費力,這像是一個從山里出來打工的女子嗎?顯然,她自述的身份一點兒經不起推敲,并且,她還有帶花邊的猩紅色睡衣,還描眉、打磨指甲,讓人怎么看也是一個有知識很時尚的現代都市女性。只是,她的描眉磨指甲發生在半夜時分,這不能不讓我作出這樣一個設想,即一個人的前世今生可能重疊在一起,而在墳地這種特殊的地方顯現出來。

    我在黑暗中將手伸向枕邊。摸到了她留在這里的那本書,正想著坐起來開燈再讀一讀,突然,有低低的哭聲在暗黑中飄來。

    我坐了起來,仔細辨別著哭聲的方向,好像是從我的門外傳進來的。誰在我的門外?

    我沒有開燈,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后,沒錯,哭聲是在門外,是一個男人的嗓音,很低,斷斷續續的。我將門輕輕地開了一道縫,有冷風灌進來。我轉身回到床邊穿上外套,然后走過去將房門完全打開,外面沒有人影,哭聲更清晰了,是從另一間屋里傳出來的。那是馮詩人的房間,我走過去在門上輕輕敲了敲,哭聲停了,有拖鞋走在地板上的聲音,然后,門開了。

    馮詩人的房門和我那屋里的格局差不多。我進門后注意到靠墻的條桌上立有一個相框,像框里是一個笑吟吟的女子。馮詩人跟在我的身后說,有什么事嗎?我轉身看著他說,聽見你在哭,是出什么事了?他那疲憊而哭過的臉上立即露出歉意。打擾你了,他說,我實在忍不住。晚飯后我又去了墳地看她,還沒走到她的墳前,突然看見她已經站在那里了。她穿著白襯衣,著一條帶背帶的藍色工裝褲。她看見了我,還向我招手??墒俏易哌^去,卻只見一堆墳土了。我想,我還是應該死,她一個人在墳里太孤單了。

    馮詩人一邊說,一邊雙腿發軟地坐在床沿,埋頭又嗚咽起來。他的頭發已長得蓋住了衣領,胡子茬在嘴唇和下巴一帶形成黑糊糊的一片。

    我安慰他說,你別太難過,能在這里陪著她,她已經很滿足了,一般人做不到這樣癡情的。

    他抬起頭來,像無助的孩子似的問道,她真的滿足了嗎?

    我肯定地點頭。這時,他突然轉臉望著敞開的房門外,驚喜地說,你快走吧,她來這里了,我看見她在門外閃了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房間,因為我實在不能再打擾他。讓他在幻覺中和她相聚,這沒有什么不好。

    我再次關燈睡覺。屋子里有談談的香氣,是啞巴送來的那支小黃花發出的。我將它插在一個盛水的瓶子里以后,香氣就一陣陣出來了?;ǖ纳腿说纳粯?,折斷了以后也可以復活。我再次突然醒來,已過夜半,我聽見了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很低,很模糊,就像我前夜在堂屋里聽見存放骨灰的屋子里發出的絮語聲一樣。我忍不住再次走出門去,聽見那低語聲是從馮詩的房里發出來的。我想努力分辨這語音中有沒有女人的聲音,但混沌的絮語讓我無法分辨。我走過去,將耳朵貼在馮詩人的房門上,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低聲說道,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我無比驚駭地后退一步,趕緊回到了我的房中,不然的話,那女子開門出來就會和我迎面相遇。在這之前,我將馮詩人說的話理解為幻覺,而剛才聽見的聲音,證明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知之甚少。

    第三章 葉子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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