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雁門秋月(一)
關中以西以北,雁門風雪如刀。忻州重地,水肥草豐,最是宜放馬蓄牧。不過這個盛世年頭,養那么多馬做什么? 同州刺史不解。容進只笑道:“國之大事……”無非祀與戎。刺史忙問:“莫非是終于要收羌部了么?” 容進笑道:“且聽皇命便是。在冊者凡有十叁歲以上青年力壯者,均至忻州壩上服徭役半年。怎有的人戶人數這樣多的?”他指著戶口冊上幾個人家?!坝械氖巧形捶旨业拇笕思?,有的么……” 刺史笑道:“有的是城中的慈善人家,收留了好些孤獨鰥寡,因此都落了他們家的戶里?!?/br> 容進道:“這定然就是最好的選擇了?!睋]筆一寫,點道:“此類人家,凡是鰥寡孤獨收養落戶的,都選至忻州服徭役?!?/br> 于是無聲潛入夜,是這一場春雨以及皇天的恩澤。 “大姐,我們真的要去忻州了么!”曉君才十叁歲上,一邊繃著扇面一邊哭道。旁邊的小阿四也哭:“我不要去忻州,我的扇子還沒繡完呢!中秋前就要出工的,怎么辦呢?” 忻州一去,說是半年,然而半年定然是回不來的。誰也沒去過忻州,那處離燕京又近,誰知要怎樣。 辛蠻撫了撫小阿四的頭:“我在想辦法?!弊赃@個消息傳到繡坊,她就幾乎沒有睡著過。 晌午一過,她點了幾柄上好的團扇,往同州劉宅去了。 “大小姐已知道這事,但是已往西域去了?!眲⒓夜芗沂鍩o奈道?!按笮〗懔粝铝耸謺?,囑咐到了征徭那天便可提給官家,定時無礙的?!?/br> 辛蠻沉吟道:“如是這樣我倒是可以安心。只怕同州城里,幾個人認得劉大小姐?” “聞說負責西北的正是京城萊王家的?!眲⒓夜芗业?,“大小姐說萊王家與咱們劉宅也頗有一些交情,料也無礙?!?/br> 辛蠻聽此,也放下心來,轉而往同州城其他幾個絲綢商號去互通有無。只聞得,此令來得兇猛,家中人口若有十口以上的,往往都要被點去十之八九,僅留婦孺和當家的。如此一來,同州城僅剩弱小和滿城的兵甲。至于養馬,在這一望無垠的忻州振養馬之雄風,所為無非兵戎??墒沁@年頭買賣越發好了,動兵所為何事? 劉家所言總是有八九分可信的。然而,辛蠻不得不往壞處去想。 果然不過叁兩天后,征徭的榜文貼了出來,兵曹開始一家一戶地點人、發布每戶征役單子。小戶小門的,去一兩個正當年的后生;凡叁十人以上的大門戶,往往去了一大半。辛蠻翻出戶冊來,看著上百人口的冊子兩眼發昏。 “辛大姑娘?!蓖葜菅瞄]門不見?!皩脮r司戶上門,自有分曉,姑娘不要過分擔心——人半年后還回來呢!” 回來,還能回來么!小阿四半大的小子,除了每日染布連馬鼻子都沒摸過,連同州城都沒出去過。她跑遍了整個城池,幾乎沒有任何貴胄愿意給她辛蠻一個開后門的機會。 夜夜愁得睡不著得當兒,偏偏關中催促交貨的信又來了。 “辛大姐,看來這個貨要得更急了。咱們端午后就要給貨?!弊鼋z綢貨物貿易的陳家老號滿臉無奈?!按竽镒尤羰菦]法兒按時交貨,咱們一條繩上的螞蚱……” “陳老爺,你老也看看咱們閑暇什么光景?!毙列U一雙黧黑的手無力地指了指外頭遠處的榜文?!靶良曳灿腥硕〖s七十人,都是奴家外頭收留的,也是咱家得力的人手。若是被征了去,別說下個月,就是明年也交不了?!?/br> 陳老爺苦笑:“這只能勞辛大姐自個兒想想法子了?!?/br> 分家。她能想到的其中一個法子。她飛快地盤了一下,如今手里的孩子年過十五的就有叁十多個,分出去是可以的——只是分家就要析財。她難不成將染坊和繡坊都拆了?也不是不可以,這些小娃兒都給她的生意做股東。反正,辛蠻自己本就無所謂的。 翌日她便和那叁十多個小娃兒聊了分家分股份的事情。小孩子們才堪堪識字沒多久,聽得云里霧里的,都挨個同意。別戶的文書一擬,小孩兒們手印一捺,只等著去保人那里做保然后呈交到衙門便是。 然而,這個春風乍起的日子里,同州司戶忽地上門。 “別戶的文書這不是還沒生效么,大姐?!笨h尉笑道?!鞍蠢碚f,辛家就一戶,戶主是你閣下,辛大姐名下還有許多兒子女兒——十叁歲以上的可是已十之八九了?!?/br> 辛蠻又行一禮:“司戶大人請照拂則個,辛家乃是同州織染大戶,連同城中的幾個絲綢商號一起,是關中貿易往來的要號。如辛家人口驟減,必然導致商貿受阻?!?/br> “這個我可管不了?!彼緫舻??!凹热荒闶亲錾獾娜?,自然知道上哪里找人給你做工,你家的孩兒和工人,怎么能相同呢?” 辛蠻咬著牙收下了征役的文書。司戶一去,她旋即到了陳老爺家去?!拔疫@里已擬了一份請愿的函?!标惱蠣數?,“同州城及關中的那幾位都給你簽了字,咱們明日去衙里和老爺說說?!?/br> 陳老爺沉吟道:“同州城人口眾多,這里多一個,那里多一人,自然是可以填補你家徭役的缺口的。只是……” 陳老爺笑道:“你的扇子,今年是不是可以再給我便宜一成?” 辛蠻拎著信和陳老爺火速到了同州城衙求見刺史老爺。那老爺見他們前來,也毫不意外,將那書信草草一看,便嘆息著道:“我可以幫著試試看。只是……” “只是什么?”辛蠻道。 “京城來監督征徭的大人已名言,你家凡十叁歲以上者,都要前去忻州?!崩蠣斠浑p眼中也是深深無奈?!澳侨沾笕嗽谖姨幏磻艏?,訝異于你們辛家人口之眾,已點名要拿你家的人?!?/br> 陳老爺看了一眼辛蠻,嘆息道:“辛大娘子,我們也竭盡所能了,然而老天總是難遂人愿的?!?/br> 那女子上身深深伏在地上,此時卻猛然起身:“奴家愿一見征役的大人,可否?”。 老爺頗為意外:“你算什么身份,敢見朝廷命官?” “大人乃京中萊王殿下的公子,是否?”辛蠻道?!芭也徊?,與萊王家中也有一些故交,或可以說上兩句話?!?/br> 老爺訝異地看著跟前的女子。她雖然做著織染生意,卻始終荊釵布裙,一臉黢黑,那雙招子卻是亮得嚇人。 “我等也是同州城的納稅大戶,如若少了我們,短了同州城的富庶,這也不是大人所愿吧?”辛蠻緩緩道。 老爺笑道:“那么,辛大姑娘今晚再來一趟衙門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