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

    許非從睡夢中醒來，習慣性抻抻懶腰，竟然發現有點擠。

    他猛地坐起身，卻是昨天挪了床，已經挨到木架子邊了。這屋子很大，怎奈被各種東西占據，現僅剩桌椅和單人床的空間。

    “大大小小得有一千件了吧……”

    他滿是自豪，當初剛倒騰的時候，走家串戶就能收，后來得去自發形成的小市場，或經人介紹。

    五年多有一搭沒一搭的，也算個小藏家，錢砸出去十幾萬，光家具就擺了整整一東廂。不過心頭好始終沒變，還是那筆筒、硯臺。

    許老師打了個呵欠，起床穿衣，瞄了眼掛歷，12月30號——再過兩天便徹底告別80年代。

    “……”

    本沒什么念想，但看著這個日期，莫名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許非坐床上搓了搓臉，有點愣神。

    上輩子他活了三十多歲，平時聊天什么的，就是說“80年代、90年代”，從沒像電視里在前面加個“上世紀”。

    別扭。

    同齡人也如此，因為對他們來講，那段時光并未離的很遠，它不是歷史，就是自己的童年。

    前世小孩沒啥印象，這輩子以成年人的姿態經歷了7年，突然發現它即將逝去……

    “小非，吃飯了！”

    “哦！”

    許非出去，到飯廳，心不在焉的吃著，忽道：“媽，你對80年代有啥感想么？”

    “??？”

    “再過兩天就是90年代了，你有啥感受么？”

    “啥感受，啥年代不也得過日子，就過唄！”張桂琴滿不在乎。

    “呵，還是您境界高，不像我多愁善感?！?/br>
    許老師笑笑，匆匆扒了兩口飯，出門上班。

    一路騎到單位，剛進樓，便聽中心那邊大呼小叫。

    只見趙寶鋼拿著報紙，念道：“昨日，xxx在xxx和xxx的陪同下，到京城電視臺、京城電視藝術中心進行考察……充分肯定了中心在近些年做出的一系列藝術成就，并鼓勵其再接再厲，多拍出讓人民群眾滿意的文藝作品?！?/br>
    喲！

    許非趕緊搶過來，正是昨天的事情，篇幅還不短，上下兩張照片。

    一張在京臺聽取報告，一張在中心會議室，旁人比較抽象，卻給了自己一個45度側臉，正跟領導匯報工作的亞子。

    “許老師，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馮褲子笑得一嘴爛牙，檸檬味兒能飄出十里地。

    “我這就飛黃騰達了？我要第二天立馬當大官了，才叫飛黃騰達?！?/br>
    他哈拉了幾句，跑到主任辦公室門口，一推門：“主任，我借臺攝像機?！?/br>
    “嗯？”

    “自己拍點東西?！?/br>
    “哦，弄壞了賠啊?！?/br>
    許非現在的工作時間跟著《雪山飛狐》走，比較自由。他拿了臺攝像機，正想出去，忽地拐了個彎又跑進來。

    李沐眼睜睜瞅著一個又黑又粗的家伙懟到自己跟前，嚇一愣，“你干嘛？”

    “這不80年代要過去了么，聊聊感想?！?/br>
    “剛給領導整完一出，你還弄它干什么？”

    “不一樣，這回說說心里話，咱們當個影像資料?！?/br>
    許非扛著機器，問：“如果讓您形容一下80年代，您會怎么形容？”

    “呃……”

    李沐瞧他玩真的，認真想了想，“跟70年代比的話，80年代給人的印象首先就是蘇醒。文學、音樂、影視、思想等等，各領域都在煥發生機。

    人們充滿希望，富有理想，飽含熱情，擁抱一切?！?/br>
    “您覺得您會懷念它么？”

    “會吧，會?！?/br>
    “為什么呢？”

    “因為在你問這個問題之前，我還沒意識到它快要消失了。這會想一想，忽然發現它非常短暫?！?/br>
    “短暫，但記憶太多，所以令人唏噓?！?/br>
    “對，對?！?/br>
    許非問完出去，李沐被勾搭起來，也跟著看熱鬧。外面還在哈拉，瞧見攝像機十分驚奇。

    “許老師干嘛呢？”

    “又有領導視察??？”

    “主任讓我拍點東西，給中心留個影像檔案?！?/br>
    他把眾人叫過來，機器往后挪，給了個全景。歪的歪，站的站，還有坐桌子上的，一地毛嗑皮……提前結束了大干一百天。

    “開始了啊，我隨便問，你們隨便說?！?/br>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80年代，覺得什么詞最恰當？”

    “……”

    大家沒進入狀態，還有點好笑，趙寶鋼先嚷道：“窮??！這十年沒別的感受，就特么剩下窮了?！?/br>
    “近兩年好多了，獎金發的不少?！?/br>
    “哎，年底又要發了，一塊涮鍋子去？”

    “跑題了，用一個詞形容！”許非糾正。

    “80年代啊，我覺著是年輕，真誠，單純?！濒斝⊥?。

    “激情，浪漫?！瘪T褲子道。

    “滿大街都是理想主義者?！编嵭↓埖?。

    “煙火與詩情迸發的年代?！标悘┟竦?。

    “迷茫，死了不少人?！?/br>
    “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五彩斑斕。對我個人來說是挺珍貴的年代，我會懷念它?！?/br>
    許非又問：“那你們覺得下一個年代會是什么樣？”

    “……”

    不知不覺都認真起來。

    鄭小龍思索片刻，“別的我不敢說，拍劇的成本肯定越來越高，演員可能往港臺的那種明星化發展，都是虛紅?！?/br>
    “錢吧，錢越來越重要?！?/br>
    “物質社會！”

    “詩人走了，詩歌死了?！?/br>
    “理想主義者的破滅?！?/br>
    “沒人把愛情當回事兒?！?/br>
    “哎喲，你們說的我心里發慌……”

    許非經歷過千禧年，跨年前全球都在熱炒，說怎么怎么著，結果跨過來了，也沒怎么樣嘛！

    所謂時代更替，絕大部分人不會刻意去想，但只要把心中的東西勾出來，每個人都能說上三天三夜。

    大家開始嘻嘻哈哈，后來愈發鄭重。

    攝像機的燈一閃一閃，顯示電量無多，許非擺擺手，“好了，最后一個問題。你們覺得下一代甚至下下代的孩子，會用什么眼光看80年代？”

    “窮，臟亂差，三天吃不著二兩rou?！?/br>
    “單純美好，拉拉小手就能高潮?！?/br>
    “原始社會吧?！?/br>
    “一群瘋子?！?/br>
    “沒什么眼光，對他們來說空白一片，就咱們這幫老棺材瓢兒才念念不忘?！?/br>
    “哈哈哈，沒錯沒錯！”

    ………………………………

    30日，午后。

    張儷拎著大箱子，費勁的爬到五樓，正要開門，小旭從里面出來了。

    “呀！”

    倆人都被嚇到，“你出去??？”

    “去學校一趟，你怎么才回來？”

    “車壞了，等半天?！?/br>
    小旭幫忙拎進屋，揉揉她臉，“我走了啊，晚點回來。今天嬸子請吃飯，晚上許老師來接?！?/br>
    “接？”

    “他說的，我也不知道?！?/br>
    張儷看著她出門，莫名其妙的撓撓頭，又收拾了一陣行李。

    翻翻冰箱，那丫頭可餓不死，備了一堆現成的。她沒力氣做，便切了幾片臘rou，放在剩的米飯上一塊熱。

    抱碗躺在床上，邊吃邊看電視。

    熟悉的環境和床鋪，會給人一種神奇的安全感。張儷在山上熬了仨月，心情一放松，全身就像散了架。

    吃完飯本想歇會，沒留意竟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鼻子發癢，一抽搭睜開眼，某人正拈著根高粱穗笑。

    高粱穗，這年頭往往用來扎掃帚，大掃帚掃地，小掃帚掃床，還有刷鍋用的。

    “什么時候來的？”

    “來一會了，都五點了?！?/br>
    “五點？睡了這么久……”

    她小小抻了個懶腰，腿在被窩里動了動，發絲凌亂，眼眸惺忪。

    剎時間，海棠春睡這四個字俗不可耐，仿佛一朵紅嫣嫣的花在許非眼前綻放，忍不住一探身。

    “唔！”

    張儷輕輕掙扎，又覺身子一起，被子滑落，他坐在了沙發上，自己坐在他腿上。

    在香山時，雖然某些描寫被和諧了，但不要忘記，事情是在往前發展的。

    剛睡醒的懵，和此刻的羞意混在一塊，使得那張臉看上去有些迷糊可愛。隔了兩秒鐘，姑娘才繼續掙動，“你放我下來?！?/br>
    “不?！?/br>
    “你……”

    她咬著嘴唇，“你別欺負我?！?/br>
    這話軟軟糯糯，倒不如不說。許非騰地竄出一股火，強行壓制，只抱了一會，“就是想你了，一個多月沒見面?！?/br>
    “分明是你膽子大了?！?/br>
    張儷終于掙脫開，理了理頭發，又恢復平常的樣子。她總是溫溫柔柔，和氣淡定，偶爾嬌羞一露，煞是動人。

    “小旭呢？”

    “去學校了，應該快回來……哎，你怎么帶著攝像機？”她發現一個大包。

    “這兩天在弄點東西，關于告別80年代的?！?/br>
    許非見她不懂，笑得：“就是說說感受，我先在單位問了一圈，然后找戴老、王導、汪朔、莫言、以前租房子那大媽，反正跟我有接觸的?！?/br>
    “你拍它做什么？”

    “自己一念想吧，以后回想起來的時候，能有點深刻的東西。對了！”

    他取出攝像機，“你要不要說說？”

    “??？不不，這個……”

    “沒事，這盤帶子你留著?！?/br>
    他對準姑娘，問道：“在香山呆了三個月，感覺怎么樣？”

    “……”

    張儷嗔怪了他一眼，還是應道：“辛苦又充實，學到很多東西，也交了幾個好朋友?！?/br>
    “接下來的安排有哪些？”

    “春節放假，節后去無錫的唐城，那邊能啟用了?！?/br>
    “又走??？這次去多久？”

    “我們單純的拍攝計劃，是十七個月?！?/br>
    嘖！

    許老師郁悶，“行吧，到時候我去看你……下面說說80年代，你以自己的感覺形容一下過去的十年?！?/br>
    “前面與世無爭，中間住進了大觀園，最后上了班……”

    張儷覺得古怪又有趣，笑道：“你要不說，我都沒意識到，其實沒什么感覺，平平淡淡就過來了?！?/br>
    “那有沒有印象深刻，或者非常重要的事情？”

    “就是，就是……”

    她看著攝像機后面的人，“加入《紅樓夢》劇組吧?！?/br>
    “我也是?！痹S非一露腦袋。

    正說著，外面鑰匙嘩啷啷響，他趕緊調轉鏡頭，對準門口。

    “外面下雪……呀！”

    小旭被個黑洞洞的家伙嚇一跳，“你倆做什么呢？”

    “采訪啊，正好問你幾個問題?！?/br>
    “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br>
    “哎哎，配合一下?！?/br>
    “不配合！”

    許非追著她到廚房，到臥室，來來回回溜，到底拍了一段。然后取出帶子，很鄭重的交給二人。

    “保管好，別覺得我閑著沒事，等我們老了再看這些都是寶藏。好了，走吧?！?/br>
    仨人下樓，到小區門口。

    天色漆黑，行人稀少，路邊赫然停著一輛小夏利！倆姑娘驚悚，“你哪來的車？”

    “跟阿毛借的?！?/br>
    “不是，你什么時候會開車的？”

    “這玩意學學就會，我這兩天就是開車去轉悠的?！?/br>
    倆人戰戰兢兢的坐到后座，許老師搓搓手，嘴里嘟囔，“媽的手動擋，開了兩天都不習慣。一踩，二掛，三開燈，放手剎……走了??！”

    他仿佛又回想起被駕校教練支配的恐怖，也有點發虛，左腳踩住離合，掛擋，左腳松開，松開，松開，咔！

    熄火了。

    “……”

    “沒事，別著急別著急！”

    這貨重新打火，踩住，松開，松開，車平穩前行，然后再踩，掛擋加速，嘿嘿成功！

    “怎么樣，說會開就會開吧？”

    咣當！咣當！

    倆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張儷勉強道：“還，還挺好的?！?/br>
    “其實我早就想買車，但不能太顯眼，坐夏利委屈你們了，以后一定弄輛好的?！?/br>
    “誰稀罕，我們自己買?！毙⌒竦?。

    “你們買也行啊，最好再學學車，以后開車是一項基本技能。不過管理太嚴，多少老司機都翻車了?！?/br>
    他又開始胡說八道，問：“哎，幾點了？”

    “七點鐘?！?/br>
    “我媽得等急了?！?/br>
    只要油門踩的狠，夏利都能賽林肯。倆人體驗了一段，見他確實會開，才慢慢放心。

    小車穿行在80年代最后一天的夜色中，京城仿若一只疲憊的龐然巨獸，在默默舔舐傷口。

    許非不說話了，把著方向盤注視前方，昏黃的燈時而晃在臉上，泛出一層散亂的光。其實誰都不明白，他只是想留下些對自己而言，最真實的印記。

    “幾點了？”他又問。

    “七點十五?！?/br>
    “哦……”

    他笑，“你們或許不了解，今天能跟你們在一塊，對我來說有多重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