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諸芳流散
彩電中心,全名中央彩色電視中心,修了近十年,后來央視把總部搬到了這里。 如今尚未修建完全,在七樓的一個大廳內,《紅樓夢》劇組已經開始了散伙飯。臺前幕后的演職人員,能來的都來了,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的主任阮若琳以及戴臨風也都在場。 一百多人熱熱鬧鬧,擺了十幾張桌子,前面搭著舞臺,鋪紅地毯,掛著橫幅、彩燈,仿佛又回到了圓明園的培訓班里,那個最鼎盛的時候。 “這個rou好吃,你嘗嘗……” 張儷給陳小旭夾了一筷子rou,卻見她扭著腦袋指指點點,“你做什么呢?” “數人呢?!?/br> 陳小旭回過頭,“比那會兒少了二十六個,元春走了,迎春走了,可卿走了,香菱走了,柳湘蓮走了,晴雯也走了……” “什么走了走了的,不吉利!你應該說元春出國了,迎春上學呢,可卿也出國了,香菱生孩子,柳湘蓮伺候媳婦兒呢!”胡則紅道。 “哈哈!” 一桌人大笑,笑著笑著又安靜。 鄧潔見狀,忙起開幾瓶啤酒,道:“來來,別哭喪著臉,今天難得這么多人相聚,喝點!都喝點!” 她挨個倒上酒,瞅瞅時間,“我說許老師怎么還沒來呢,別是不來了?!?/br> “可能有事吧,小半年沒見了,還怪想他的?!睔W陽道。 “你想他拿好吃的吧?”袁枚(襲人)撇嘴。 “誰叫他狗大戶呢!喲,說曹cao曹cao到……” 歐陽蹭的站起身,喊道:“這呢,這呢!” 許非正站在門口張望,幾步奔過來,隨手拎過一凳子,“緊趕慢趕,車鏈子都讓我蹬出火星了,不好意思啊?!?/br> “您為啥不打車啊,又不差那幾個錢?!焙鷦t紅道。 “瞧你說的,許老師還用打車,肯定自己買車開呀?!痹兜?。 “誒,我看大超就挺好?!鄙蛄氐?。 一幫敗家娘們打趣兒,許非連連擺手,“行了行了,現在抓的嚴,我可不敢開?!?/br> “少說廢話,來晚了得罰酒,給他倒上!” 鄧潔一擺手,歐陽咔咔又起開幾瓶,一張胖臉賊么兮兮的,“許老師海量,這杯太小了……” 他踅摸一圈,“得拿這個喝!” 遂排出三只大碗。 哎呀,排這個字用的太講究!既表示自己是規矩人,又對短衣幫的嘲笑表現出若無其事,活畫了孔乙己……啊呸! “就你捉弄人,這是盛湯的碗!”陳小旭道。 “太大了,換杯子喝吧?!睆垉?。 “沒事兒,也就一瓶多?!?/br> 許非自己倒滿,咣咣連干三碗,臉不紅氣不喘。眾人鼓掌叫好,氣氛瞬間活躍。 他年紀雖小,在朋友圈里卻承擔著精神領袖的作用,有什么煩惱,什么聚會活動,第一個想到的準保是他。 “最近忙什么呢,半年都沒見人?” “幫京臺排春節晚會,真的沒空?!?/br> “喲,都混到這份上了,怎么不請我們去?” “你們央視的,京臺干嘛請啊,咱們現在是階級敵人懂不?” 胡扯了一會,許非才得空看看全場,問:“你們敬酒了么?” “還沒呢?!?/br> “那我先去了啊,早敬早完事?!?/br> 許非端著一杯酒,走到領導那桌。 “戴老!” “哎,小許!” 戴臨風樂了,特給面子的站起身,“聽說現在干的不錯,還想跟我們打擂臺?!?/br> “什么打擂臺?”阮若琳疑惑。 “京臺今年不也搞春晚么,這小子,策劃人之一?!?/br> 嚯! 阮若琳等人非常驚訝,年輕輕的就能參與一臺春晚,還是策劃,說明很受重視啊。 戴臨風則一臉欣慰,當初把這小子弄到藝術中心,這步走對了,你看看,不到一年就混的風生水起。 “在那邊好好干,以后常聯系,人散心不散,還是紅樓一家人?!?/br> “一定一定?!?/br> 他敬完酒回去,旁人一瞧也開始敬,隨后大部隊跟上。 領導歲數都挺大了,所謂喝酒就意思意思,只是想說幾句私密話。畢竟拍攝期間,這幾位可是全程關注,參與度極高。 那邊,許非跟小伙伴們繼續閑聊。 “聽說你跟吳小東出去租房子了?” “嗯,他上學,平時就我一人住?!?/br> 沈霖提起房子就發愁,“本來說租半年,這才沒幾天房東就要攆人了,我明天還得把他叫回來搬家?!?/br> “那你們沒簽合,呃,沒寫個字據啥的么?” “沒想到這事,其實寫了也沒用,人家都是本地人,我們外地人租房子,怎么也犟不過?!?/br> “……” 許非感慨,吳小東拍完戲就去上學,沈霖在京城陪了兩年,始終沒地方住,來來回回的搬家。她一直沒找著正式單位,最后失業,便去粵省那邊發展。 不過倆人關系沒斷,戀愛長跑了十來年,三十五六歲才領證。 “這樣,你再找一找,實在找不著就搬到我那兒去。我那兒離中戲還近,小東也方便?!?/br> “這……” 沈霖有點心動,又不好意思,“我,我先看看吧?!?/br> “那你們呢,都想留下?”他又問。 “誰不想留下呢?以前窩在一個小地方,以為那就是天,現在出來了,見識到了,誰還想回去?” 離別在即,鄧潔也變得異常感性,嘆道:“不過我得回家看看,一年多沒回去了,然后,然后可能再回來吧?!?/br> “嗯,有什么麻煩盡管找我,能幫的一定幫?!?/br> 許老師義薄云天,又道:“其實你們可以回家呆一段,等電視劇播出之后,借著那個影響力,再來京找找機會,肯定有單位要?!?/br> “要是要,戶口不一定能轉過來。你戶口過來了么?”歐陽問。 “還沒有,不過應該快了?!?/br> “那你就好了,抽身的早,我們就跟被拋棄了似的,一下子沒方向了?!睔W陽搖頭。 八十年代不像后世,人都得跟著單位走,沒有單位,孤身在京城混,要么是做買賣的,要么是盲流。 胡扯閑聊了半天,都喝酒,情緒也上了頭。 不再按桌坐著,三三兩兩相熟的,有故事的,有過節的,湊在一塊私聊。 許非猶豫片刻,還是拎著凳子湊過去,“讓個座兒!” 他想往中間擠,結果張儷把陳小旭一抱,小旭一挪,在旁邊空出點地方。 “你們啥打算?” 他搭在邊上問。 “我準備回家,然后拍《家春秋》,剛好在巴蜀開機,我還離得近?!?/br> “那太好了,我也先回家,到時候直接去找你?!?/br> “家春秋?” 許非想了想,好像是有這么一茬,“《家春秋》好歹也是名著,有譜沒譜啊就敢接?你倆啥角色?” “我是梅表姐,她是鳴鳳?!?/br> 陳小旭哼道,“有沒有譜的總得試試,免的老被人說不會演戲?!?/br> “聽聽,這就叫小孩話。你們剛拍完《紅樓夢》,角色還走沒出來,又立馬拍另一部戲。你們有那時間抽離情緒,揣摩人物么?真要試,起碼也得休息一段,調整好了再說?!?/br> “也不全是這樣,不繼續拍戲的話,真不知道干什么呢,這是我們一起決定的?!睆垉?。 “不用想干什么,你們現在就是休息,或者撒著歡的玩,把情緒剝離出來最要緊……哎,合同簽了么?” “剛簽了?!?/br> 服了! 許非腦袋疼,好歹商量商量??! 倆姑娘瞧他的樣子很奇怪,什么把情緒剝離出來,有這么重要么? “行,拍吧,不自己親身感受,別人再怎么說也是耳旁風?!?/br> 他嘆了口氣,道:“你們不都想當演員么?這次就好好體驗體驗,自己的資質悟性,還有非《紅樓夢》劇組是什么水準?!?/br> “……” 許老師苦口婆心,二人繼續呆萌,像極了倆敗家媳婦兒。 散伙飯持續了很久。 很晚很晚的時候,戴臨風忽然顫巍巍的走上臺,也喝了點酒,慢吞吞不太利索,底下逐漸安靜下來。 老頭望著臺下,一時竟張不了口,掏出手絹擦了擦眼鏡,復又戴上。 “82年籌備《紅樓夢》的時候,我就是厚臉皮,非得要拍。當時有個專家跟我講那《紅樓夢》也是隨便動的???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改。 我一聽壞了,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改,那我還非得試一試。我就不信,中國拍不出自己的名著,拍不出自己的《紅樓夢》。 后來就慢慢籌備,阮若琳,王扶霖導演,任大惠主任,李堯宗,周領……大家伙都來了,克服那么多困難,一直堅持到現在。 在座的老少爺們,都是咱們《紅樓夢》的功臣。 今天拍完了戲,大家說聲再見,各自保重,一句話很容易啊,但再想把大家聚齊,就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了。 人說老就老,當年我六十多一點,如今奔七十了。王導演開拍前一頭黑發,現在也白了…… 人一變老,都說記性不好,我倒奇怪了,反倒越記越牢。 84年春天,圓明園報到那天。 李紅紅,你拎著蛋糕來的,你父親特意拜托我們,要好好照顧。全組你最小,也最害羞,一開始都不敢在食堂吃飯,打了飯回屋偷偷吃。 你可能不知道,每次我們王老師都扒著窗戶看,看你把飯吃下去才放心……” “嗚嗚……” 飾演邢岫煙的李紅紅捂著嘴,已是泣不成聲。 “張儷,穿著軍裝來的,也不嫌熱。一開始試的紫鵑,后來寶釵?!?/br> “鄧潔,你可能壓力最大,鳳姐演的好?!?/br> “歐陽,找你可費了我們的苦心,萬事俱備,只欠你這個賈寶玉?!?/br> 一個個都認識,都熟悉,老頭站在臺上講了很久。 “從培訓班開始算啊,我們堅持了兩年五個月,中間有走的,有留的,那么多困難都挺過來了,感謝大家,感謝大家……” 老頭深深鞠了個躬。 沒人鼓掌,因為全在哭。 包括那些男同志。 陳小旭又埋在張儷懷里,鄧潔跟沈璐(秋桐)抱頭痛哭,沈霖、袁枚伏在桌上,頭都抬不起。 許非抹了下眼角,一時無言。 歐陽又像極了寶玉,傻呆呆的念叨,“大觀園諸芳流散,我們也要散了,也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