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姬靈衣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的視線緩緩從伏晏的臉龐移到自己的指掌,宛如被燙著了一般狠狠將伏晏揮開,靠著屋柱大口喘息,歇斯底里地喃喃:“不對,這不對……不應是這般的……不對……” 她反手抓住白玉欄桿,仿佛要從里頭汲取屹立不倒的氣力,啞聲道:“你不要逼我……晏哥你不要逼我!” 伏晏沒接話,以一種旁觀把戲般的冷漠神情看著自己的母親,目中卻浮上些許痛意來。他靡啞地輕語:“我也不想鬧成這樣,你畢竟是我母親?!?/br> “你既還認我這個母親,為何不能聽我一聲勸!”姬靈衣捂住臉。 “我雖為你子息,但為人子之道,卻并非事事唯雙親是瞻?!狈躺袂槠届o下來,有條不紊地緩聲陳述。 他看著姬靈衣,極其懇切地道:“我是伏越之子,但亦是冥府之主,所考量的注定非只有一族前途。況且,改制于冥府于伏氏皆是上策,我雖……愚笨,卻不至于干下令姓氏蒙羞的蠢事?!?/br> “伏氏不會因失去冥君之位而就此消亡,父親大義亦不會因我之舉而有所損益。既是伏羲裔孫,定然不會懼區區權位之變?!狈陶f到此處,長揖到地。 姬靈衣呼吸漸定,她陌生地看著玄衣青年,好像第一次看清了獨子的模樣。 她眉宇間掠過無限悵惘與傷感,面色變幻,眼神定在遠處的一點,似是想起了往昔的眾多事端。她秀眉漸漸舒展開來,眼中的淚意無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的秋波。她再次看向伏晏時已又是那個雍容高傲的九重天帝姬,她冷靜地開口:“既然如此……” 伏晏抬起頭來。 姬靈衣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靜得駭人:“既然晏哥是冥府之主,那么定然懂得取舍權衡之理?!彼鉄o笑意地彎起唇角,第一次露出天帝之女應有的清醒涼薄來,吐出的字字如冰珠:“畢竟政事不過交易,一物換一物,沒有什么是沒有代價的?!?/br> 伏晏像是領會到什么一般直起身,雙目一挑便要開口,姬靈衣卻毫無滯澀地迅速將話說出口,擲地有聲: “我認可改制并非不可,只要你娶青丘小王女為妻?!?/br> 伏晏臉上的神情一瞬凝固了,他手指緊攥進掌心,指節作響。 姬靈衣優雅地一撩衣擺在窗邊的榻上坐下,笑意盈盈:“現在就看晏哥你,是否愿意為了利冥府利伏氏的大計,付出相應的代價了?!?/br> 她睨著伏晏的臉色微微一哂:“是晏哥要選這條路的,那為娘的也只能同你談交易。各退一步,各取所需,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女子,于大局又有什么妨礙?” “晏哥這么聰慧,定然知曉當如何取舍,不是么?”姬靈衣低低地笑起來,一只手撐在榻沿的小幾上,揚起線條優美的下巴,往口中放了一顆晶瑩如玉的葡萄。 伏晏面色迭變,終于抬眼迎上母親的目光,顯然已經下了決定。 ☆、游子不顧反 “容我拒絕?!?/br> 伏晏清聲答道。 姬靈衣一激靈坐直了,神情木訥好像沒能理解伏晏的意思。她漸漸緩過勁來,聲音都變了調:“你就對那妖女這般著迷?” 伏晏清淡地擰擰眉,坦然道:“即便是交易,雙方都各自有個底線?!彼菇薰戳斯创浇?,輕緩地繼續說:“況且,改制是政事,我的婚事卻是私事,母親拿這來當籌碼,未免不妥當?!?/br> “事已至此,難道你還以為你的婚事會是私事?”姬靈衣橫眉訓斥道,“若與青丘聯姻,你那改制自會穩妥許多。而那怪物能給你帶來什么裨益?” 伏晏淡聲道:“她叫謝猗蘇,”他止聲片刻,方容色不改地再次開口,“若青丘決意站在舊黨一側,即便是聯姻也不會更易其立場。而硬要說,謝猗蘇出身忘川,對安定人心要有用得多?!?/br> 他復垂睫一笑,現出幾分自信的鋒銳來:“不過我也不需以婚姻來穩固局勢?!?/br> 姬靈衣張了張口似乎又要反駁,伏晏卻篤定且再確信不過地宣稱: “我不愿、也不會娶青丘那位小王女,我有心儀之人,我若要娶親,妻子只會是她?!?/br> 他將話說得這般絕,姬靈衣氣得面色發白,狠狠一捶小幾,恨聲道:“你這般執迷不悟,可休要怪我行事太絕?!?/br> 伏晏揚揚眉,那神情仿佛在嘲弄母親詞窮只能放狠話威脅的丑態。 “我不會同意改制,”姬靈衣冷笑道,“我也不會同意那怪物進門?!?/br> 她森冷地笑了兩聲:“你以為我真的沒有讓她無聲無息消失的本事?” 伏晏涼涼地一彎唇:“母親若是決議如此,那晏也無與母親再談的必要?!?/br> “晏哥!”姬靈衣的聲音像從隨時會崩斷的弦上發出,她一甩袖子,七彩琉璃盆碎裂之聲清脆,玉珠樣的葡萄滾了一地。 伏晏定定看了她片刻,忽地便一撩衣袍,緩緩跪下了。 他深深稽首,微微抬頭:“生恩難報,養育之恩難忘,我對母親并非不感激,”他頓住,語中現出艱澀之意,“然則,恕我無能,母親殷殷期盼,實是難承重托。父親戰功赫赫,英名累世,我……卻不可能成為另一個父親?!?/br> 姬靈衣怔怔的,僵在當地,看著伏晏的眼神微微發直。 “我是戰神伏越之子,伏氏后裔,母親的獨子,然而撇開這些,我終究只是我而已。我既生而有知,便不會甘愿只成為另一人的復刻。我有自己選擇的道路,并甘愿為此擔負責任;即便是母親,也無力改變我的決意?!?/br> 他闔目片刻,像要平復什么難以掩飾的心緒,但他的聲音里到底泄露了些許恨意:“那時……母親全力救我,我自然感激,況且若無彼時境遇,便無今日的伏晏。但……對這樣的自己,我并不歡喜?!?/br> 伏晏同姬靈衣視線相接,露出一抹略顯痛苦的笑:“今日令己身都厭惡的刻薄、冷情皆拜母親所賜;即便從鏡中脫身,我也從不敢去肯定所謂真情的存在,因為萬人稱頌的親情于我而言,只是桎梏與折磨罷了。我也不敢去擁有什么,只因我不想成為你?!?/br> 他深深吸了口氣,面露暢快之色:“我并非你的占有物,我不是另一個父親,我不可能一輩子順遂你的心愿過活?!?/br> 姬靈衣肩膀聳動,看著泫然欲泣,卻只是瞪大了眼流不出眼淚。她無力地喃語:“占有物?復刻?我的心愿?” 伏晏垂下頭,唇線緊抿:“若母親愿就此放手,我自當盡孝?!?/br> 姬靈衣哽咽著問:“否則?” “否則,”伏晏看著母親,一字一頓地緩緩念出聲,好像這些話已經存作腹稿太久,“還請母親當自己不曾有過晏這個不孝子?!?/br> 姬靈衣默然片刻,忽地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涌出眼眶。 “我兒……我兒??!”她笑著笑著便嗚咽起來,“晏哥??!” 她猛然收聲,同時五指向外一翻,金光四散。 伏晏心知不妙向旁急退,卻被一股大力兜頭拍下,頓時匍匐于地。 在他身周漸漸現出金色牢籠之狀,火花茲茲,隱有雷聲。 好似被萬斤巨石力壓,伏晏掙扎了兩下,唇角卻現出血色來。他佝僂著身體向牢籠邊緣挪了半步,堪堪觸碰到金色的直桿,火星亂冒,一股強流便自指尖強行侵襲他體內,震得他眼前發黑。 姬靈衣哀傷地坐在籠外,凝視著他的眼寫滿沉痛:“等你清醒了,娘就放你出來。不要碰籠沿,這是姬氏鎮邪的法寶,你受不住的?!?/br> 伏晏強自支撐著想化出仙障,卻發覺全身真力亂竄,根本無從驅使,一動口吐真言的念頭便襲來勝過斷指、令人發狂的疼痛。 他橫在籠中向姬靈衣露出虛弱卻涼薄的笑:“把我……關在此處……只能證明……我……到底是……贏了……” 他琥珀色的眼如同沉了萬千的枯葉,猛然被星火點燃起來,足以照亮最暗的夜。 伏晏伸出雙手,毫不猶豫地握住了驚雷涌動的牢籠欄桿,緊緊貼住。 ※ 三日已過,伏晏卻仍舊未歸,上里的氣氛便肅殺起來。 日常的事務在伏晏離開前便安排妥當,倒還算井然有序。然而夜游及其部屬整日忙得不見人影,上里便頗有風聲鶴唳的意味。 黑無常似乎是接到了命令,接管梁父宮書房,亦是整日忙碌。他行事亦著實穩妥,在他掌舵之下上里外之人竟然幾乎察覺不出有什么異樣,至多覺得在動亂后戒嚴仍舊繼續、陰兵數目只增不減罷了。 猗蘇能做的只有盡量不出上里,免得惹出麻煩來。 可麻煩卻會主動找上身來。 第四日日落時分,猗蘇和胡中天擺弄著玩具消磨了一日時光。才回到西廂院門口,她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向后急退三步,卻發覺自己已然身處與外隔絕的結界之中,她當即召喚出十數柄飛劍,冷聲喝道: “何人!” 她語聲未落,弓弦聲齊響,一陣攜流火的箭雨便從天而降。 猗蘇撐起障子,擋住來箭,推算了個大致的方位,便化出數柄回旋鏢打去??蓪Ψ揭讶桓淖兞朔轿?,從另一側又是一陣猛攻,卻遲遲不現身。 這卻是算準了猗蘇擅于近攻,意在致命。與她曾經交手、知悉她路數的……猗蘇心中對來人身份頓時有了個猜想,冷冷一笑:“原來九重天顥丘也不過如此?!?/br> 對方對她的挑釁卻不為所動,只是又從刁鉆的角度射出一陣箭雨。 猗蘇擋下了攻勢,閉目一探,唇邊現出微冷的笑弧,手一張短劍入手,足下一蹬,猛然便朝著西北方位急沖,口中揚聲道:“尊貴的九帝姬要殺個人也不愿光明磊落的,還要畏畏縮縮躲在后頭,說出去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她一個鷂子翻身,袖風揮開隱隱發出綠光的毒箭,上身前探,身法如電,一起一落劍尖直刺,虛空一陣波動,隨即屏障碎裂開來,現出后頭一隊勁裝的黑衣人,各個手持弩.箭,腰懸長刀。 猗蘇笑意加深,雙眼愈發顯得黑如點漆,雙劍一錯,柔聲道:“如意姑娘能告訴你我不擅遠攻,卻沒告訴你們,我化戾氣為骨rou,對煞氣最是敏感,只要你們有殺我之意,尋得你們的方位便易如反掌?!?/br> 她微微昂起下巴:“現在就可以堂堂正正較量一番了?!闭f話間她劍氣縱橫,將弩.箭擊飛回去,矮身一鉆入陣,毫不猶疑地揮劍,分劍虹如瀑,前頭的兩個黑衣人悶哼兩聲便歪倒在地。 她卻不戀戰,一擊得手便抽身推開,足尖一點飛掠到一側,手臂一招,飛劍十字鏢便自她身后現形,急雨般滂潑而下。 黑衣人的眼中這才現出慌張和驚懼來,顯然并未料到獵物會這般棘手。 猗蘇見狀輕輕一笑:“九重天之人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永遠自以為高人一等?!彼p目一瞇,避開十數印刻追蹤術法的弩.箭,反手唰唰數劍,火星四射,那些弩.箭紛紛力竭墜地。 空氣中血腥氣漸濃,謝猗蘇卻毫發無傷,身周空氣微微扭曲,現出三分血色來。她笑得驕矜而燦爛,眼角眉梢卻透出陰狠的意味來,她名符其實地喋血而行,黑衣人隊列分散,干脆背靠背地搭成防守之陣,強弱局勢已然扭轉過來。 猗蘇微微后撤,一偏頭:“我并不想殺你們,要走的不妨傳話給九帝姬,下次可不要尋了忘川邊動手?!彼D了頓,笑吟吟地加重了吐字的力度:“見血,戾氣,這些于我而言,都只有裨益?!?/br> 她仰首清脆地笑,目光微轉:“誰讓我是怪物呢?” 剩下的刺客中為首的低聲說了些什么,在肩上扛起三角弩便又要攻上去,可他身側的另一人卻將他攔住了,說道:“先撤?!?/br> 這隊人便很快消失了,四周震了震,結界已破。 夜游聞訊趕到的時候,黑無常已經先到一步,正無言地看著立在院中的猗蘇。 她黑衣鴉發,發間杏黃的穗子微亂,沒什么表情地盯著院中某個空無一物的方向,容顏冷然,明明與往??瓷先o半分不同,可只因手中提的短劍浸染了血色,她秀麗眉目便令人生畏。 半晌的寂靜,她才偏了頭回首看向夜游與黑無常,抿抿唇沒說話,眼中有些晦暗。 姬靈衣派來人刺殺謝猗蘇,而伏晏又杳無音訊,究竟發生了什么明顯不過。 夜游蹙蹙眉便要開口,猗蘇卻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道: “無妨,我信他?!?/br> 作者有話要說: ╮( ̄▽ ̄")╭ 決裂戲碼最爽了,虐伏晏最爽了,小妖精們爽不爽~ 母子的分歧主要在對人生的控制權,而不是婚事或者改制。伏晏最強的渴望就是能夠作為一個不受束縛的人活著,所以即使不是為了阿謝他也會反抗。 ☆、何敢與君絕 伏晏知道姬靈衣不會讓他死。 他醒來的時候仍舊被關在那金色的牢籠里,卻已然身處被褥之中,籠角療傷的符咒發著瑩瑩的微光。 伏晏只覺得疲乏,卻強撐著起身,丹田的損傷已然被治愈泰半,但一運真氣,他便不出意外地發覺身上修為已被盡數封印。他攤開手掌,盯著掌心紋路看了片刻,露出個自嘲的微笑:他如今真的是一無所有了,但他卻反而覺得爽利而輕松。 “殿下?!被\外傳來幽幽的兩個字。 伏晏閉目微笑了一下:“果然還是讓你看著我?!?/br> 幽月的光輝透過簾幕照進來,紫衣白袷的姑娘端正地正坐于籠外,優雅地拜伏下去:“阿紫參見殿下,奉九帝姬之命,照料殿下起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