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她屈指輕彈袖緣,一步從屋檐下邁出,寒風卷起她的衣袂。 袖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是一只蟄伏已久的古怪鳥兒正要展翅飛去。 ** 冬季向來就是晝短夜長的,所以當紀啟順回到流霜小齋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盡管還有一刻鐘才到申時。 洗澡的時候,她泡在溫熱的水中,鮮明的感受到饑餓感帶著鈍痛從胃一路沿著咽喉溢出來,將她的太陽xue扯得生疼。若是平時,她一定會馬上爬起來,去找一些能夠果腹的食物。 但是此刻她卻依舊一動不動的躺在水中,熱氣從水面蒸騰而起,附在她的肌膚上。她透過霧似的水汽,仰望著頭頂隱約可見的天花板。她覺得很累,這短短的一天實在是經歷了太多。并非是身體上疲乏,而是心理上的疲倦。 之前無論是在試煉陣里,還是演武臺上的時候,她需要應付的都太多了,根本沒有空暇能夠松一口氣。當她回到流霜小齋、躺進浴桶的時候,她才真正的將腦中那根緊繃的弦松了下來。 一直緊繃著的時候尚還不覺得什么,待到真的放松下來,那股疲倦才猛地席卷上來。她幾乎是脫力一般的任由自己一動不動的躺著,直到蒸汽在眼睫上凝聚成一滴碩大的水珠,她才緩慢的眨了眨眼睛,令那顆水珠滴落下去。 水珠跌入水中,在水面敲擊出圈圈漣漪。 紀啟順垂著眼簾,對水面自己倒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聲輕嘆在寂靜的凈房中悠悠回響,像是無奈又像是感慨。 合著回響,她將自己沉入水中。 她輕輕地呵出一口氣,吹出一串氣泡,攪亂了水中清澈靜謐的世界。透過搖曳紛亂的水波,水面上的世界顯得明亮又模糊。水波漸漸安靜下來,那些明亮的光輝顯得寧靜又遙遠。 她屏息微微合上眼,然后徐徐抬起手,扶住浴桶的邊緣破水而出。她聽見自己破水而出的聲音,嘩啦啦的在凈房里回響,吵嚷而又真實。她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然后利落的站起身來,一步邁出浴桶。 紀啟順抬起手腕,富有節奏的打了三個響指,身上、發上的水珠便剎那蒸發。她穿上衣袍,闊步走出凈房往樓上的靜室而去。她將困倦和疲憊留在了水里,當她破水而出的瞬間,她便又是那個挺拔如劍的、大步向前的紀啟順了。 這晚,紀啟順并沒有修煉,只是細細回想了一下小比中的經歷,從試煉陣到演武臺。她對自己的表現還是比較滿意的,細細思考之下也并沒有發現什么紕漏。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沒能與徐樂道分出勝負。 倒不是她多執著與勝負,而是她非常享受和徐樂道切蹉時那種欣喜的戰栗——那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快意。這是她以往從未有過的感覺。 此時,她似乎又看到了徐樂道倨傲的面孔:“下一次,我會讓你心服口服?!?/br> 她露出標志性的笑容,輕聲回答:“我期待著?!?/br> ** 次日,紀啟順從榻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是辰時了。她站在早晨燦爛的陽光中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然后慢悠悠的一路晃下了樓。一番洗漱之后,她便揉著肚子開始倒騰起了朝食。 昨天晚上她太累了,也沒顧上做吃的。這會兒她全身舒爽的起來了,饑餓感便愈發鮮明了。她用砂鍋小心的燉著南瓜粥,砂鍋是她從俗世帶來的,不是什么好鍋子,但卻是她用了多年的老物件了。旁邊的蒸籠里蒸著豌豆黃和桂花糕,朦朧的熱氣帶著糕點的香甜氣息。 紀啟順端了個小杌子坐在爐旁看火,火焰包裹著枯枝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時不時有火星從黝黑的爐膛里竄出來。她微微一笑,雖說宗門給每個弟子居所都配備了灶房,恐怕也就她會用了。 至少,她才來流霜小齋的時候這里的爐膛可干凈著呢,也就是一點積灰而已。連去垢術都不用,稍微有點濕的抹布隨便一抹就能干凈了。常被使用的爐膛可不會趕緊成這樣。 之后她住進來了,雖然常常用灶房,但是卻不愿意用去垢術將其弄得干干凈凈的。太干凈的灶房,哪里像是灶房呢? 凈房恐怕也是這樣的吧,除了她外,恐怕鮮有弟子還會每天花時間洗澡吧。畢竟隨便一個去垢術扔下去,就能干干凈凈了,何必洗澡呢?怪麻煩的。這么想著,紀啟順忽然覺得自己的行為還奇怪的。 正神游太虛呢,就聽到灶上的粥“篤篤”的沸響。她摸了摸鬢角站起身來,小心的掀開蓋子,便看到了鍋里翻滾的南瓜粥,谷物樸實而誘人的香氣隨著微燙的熱氣撲在她臉上。 她小心的捏住guntang的鍋耳,即便這點溫度根本無法燙傷她的手。將砂鍋放在桌上后,她捻起筷子剛想要去看看糕點蒸的怎么樣了,就感到有人往流霜小齋來了。她有些遺憾的看了一眼蒸籠,將爐火撲小了一點,這才拍了拍衣角去了門前。 來人是蘇方,她穿著藕荷色的褙子,下頭系的是團花繡紋的馬面裙,看起來不像是女冠,倒像是俗世的大家閨秀。 紀啟順有些意外的笑道:“今天刮的什么風,把師姐都吹來了?!?/br> 蘇方也笑:“我覺得像是西北風?!?/br> 雖然話是玩笑話,但是她的面色卻不太好。紀啟順自然看出來了,便又道:“不知道師姐吃過朝食了沒?若是還沒吃,不如和我一道吃一點東西?”蘇方本就有話要說,此刻見紀啟順這般,自然不可能推拒。 兩個人進了屋,紀啟順將她帶到灶房里,話音中帶了些歉意:“我平日里都在灶房里吃的,倒也是習慣了的,只是不知道師姐……” 蘇方笑著打斷她:“師妹知道我不是窮講究的人?!币贿呎f著,她一邊轉動視線打量著這間充滿煙火氣的灶房,有些新奇的說道:“沒想到師妹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br> 這會兒紀啟順正掀了蒸籠在試糕點的軟硬,聽了蘇方這話便隨意答道:“也并非是閑情雅致,只是覺得正經食物比辟谷丹好一些罷了。恩,好像有點兒太軟了?”最后一句話卻是在說糕點。 她將爐火撲滅,又端了裝著糕點的碟子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我的手藝能否入了師姐的眼?!痹挳?,給蘇方遞了雙筷子。 蘇方在杌子上坐下來,又對紀啟順揮手:“站著干嘛,弄得像是要伺候我吃飯似的?!彼龂L了口南瓜粥,頓時一愣,隨即對紀啟順眨了眨眼睛:“行啊,有一手?!?/br> 紀啟順也坐下來,夾了塊豌豆黃扔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著。隨后才含了口粥,慢慢地咽下去。因為稍微涼了一會兒,所以此刻南瓜粥的溫度是恰到好處的微熱。既不會燙了舌頭,也不會太涼。 她幾口吃完了南瓜粥,開了口:“師姐怎么想起來找我了?別是真的只想常常我的手藝吧?”她半分玩笑半分探究的微笑看著蘇方。 聞言,蘇方捻著筷子的手一頓,她慢慢抬起頭來,臉頰上的血色一點點淡薄下去:“師妹,昨天演武臺上葉雪倩和我說了一些話……” 她將葉雪倩的話一字一句慢慢地復述出來,每說一個字臉就白了一分。她有些急切的說著:“師妹,不是這樣的對不對?即使我吃了丹藥進階,也不能代表什么不是嗎?她為什么……為什么要那樣不屑?!闭f到這里,她的聲音微微哆嗦起來。 紀啟順放下了筷子,認真的看著蘇方的臉,開口:“是的,即便食用丹藥進階,葉雪倩也不能因此看輕你,沒有人能夠看輕你?!?/br> 說到此處,她微微一笑:“除了你自己?!?/br> 蘇方愣了愣,道:“什么?” 紀啟順嘆息道:“到底為何食用丹藥,師姐心里是清楚的不是嗎?其實你知道不該用丹藥的,所以葉雪倩說了后你才會這樣激動、忐忑,那是你的痛腳。你覺得心虛,你需要一個人安慰你。好讓你繼續粉飾太平,假裝自己還是那個一心向道的蘇方?!?/br> “所以你來找我,想要我安慰你,安慰你一切都還是以前那樣?!奔o啟順面無表情的說著,“但是你錯了,至少我不會說那樣的違心話。師姐,食用丹藥沒什么,如果你自己能夠對此毫無芥蒂,沒有人能以此輕視你?!?/br> 蘇方猛地站起身,掀翻了那只杌子,她踉蹌的后退了幾步。她似乎看到紀啟順的臉和葉雪倩的臉重合在了一起,她們的嘴一開一合,面上的表情輕蔑鄙夷并且不屑。她轉身疾步走出去,一言未發的離開了流霜小齋。 紀啟順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稍微愣了愣。她有些納悶的摸了摸額頭,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這是怎么了,難道我說的太狠了?不會吧……” 她輕輕嘖了一聲,夾了一塊豌豆黃扔進嘴里,看著蘇方還沒喝完的粥,心想:這么好吃都不多吃點,她的手藝可不是尋常能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