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交代
寂行動作倒快,燒了水來將她的浴桶放了半滿,就頭也不回地要出門去。 “等等,”飲花手指探下去輕掠過水面,叫住他道,“燙?!?/br> 明明已經加過涼水了。 寂行看看她,仍是出了門。 雨勢漸大,打在窗欞。 飲花將衣裳除個干凈,整個人埋進浴桶里。 熱度正好,燙不著人,被溫熱的水一擁住,奔波帶來的疲累就幾乎頃刻間煙消云散。 飲花愜意地舒了口氣,聽見外頭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她知道是誰,還要問:“誰?” 那人答非所問:“打了涼水,還要嗎?” “要,”飲花頑劣心起,“你送進來吧?!?/br> 他什么動作都輕緩,推門是,進來的腳步聲也是。 忽然“砰”地一聲,是木桶砸在了地面,水晃晃蕩蕩響了幾回,緊接著那串腳步聲匆匆折返。 飲花本背對著他,聽見這動靜快意地笑起來,轉身支起手臂在桶邊上,笑說:“怎么走了?!?/br> “水就放在此處,”寂行微垂著頭,又道,“想必施主用不著了?!?/br> 飲花不計較他又叫她什么“施主”,只說:“幫我拎過來嘛,夠不著?!?/br> 松闊的衣袍罩在他身上,襯得這人挺拔得如同他院里的青松。 寂行沒動,甚至有要往外走的跡象,飲花便道:“那你去叫寂安,他總不會不聽我的?!?/br> 那人憋了許久似的,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男女授受不親?!?/br> “他才幾歲,”飲花笑得埋進臂彎,“況且又沒叫你幫我洗,你大可以閉著眼將水送來?!?/br> 她順了順氣,拖著調調強調:“還燙著呢……” 寂行少有對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如果有,多半是與面前這位有些關聯。 飲花見他默不作聲地回過身來,眼神沒有一點往她這處飄,只低頭提起了木桶,閉上眼循著記憶的方向向她靠近。 “左一寸?!?/br> 飲花發號施令,寂行就跟著挪。 “再左一些?!?/br> “右一寸?!?/br> …… 如是幾個來回,寂行忽而停下,開口道:“莫再胡鬧了?!?/br> “哦,”飲花應下,說,“那你再左一些?!?/br> 寂行微蹙著眉,似在猶疑。 “沒騙你?!?/br> 寂行便真的往左移了一小步。 外頭雨水聲淅瀝,這里也是。 她不再瞎指揮后似是專心沐浴起來,細微的水流混著外頭的動靜,鬧騰得人難得覺出幾分不清凈。 寂行憑聲斷著方位,忽而那處的響動沉寂下去,他頓住一剎,繼而按著方才記憶里的路線走。 飲花見他步子更顯出幾分小心,頓覺好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來。 “可到了?”寂行問。 無人應他。 寂行抿抿唇,接著向前。 再有幾步,忽然之間腳尖撞上了什么,寂行整個人不受控地往前倒去,他立刻右手穩住木桶,水是只濺出來了一點,場面卻變得有些難以言明。 寂行下意識睜了眼,扶住什么以穩住身形,入目卻是一片雪白的肌理,以及那雙生得張揚的眼睛。 兩人對視了幾秒,寂行先反應過來,匆忙背過身去。手上的念珠被撥弄得失了方寸,節奏紊亂著觸擊彼此。 飲花臉上發燙,身子向下沉了沉。 她是要逗他,卻沒想到會成現在這樣的情形。 寂行抓住的是浴桶的邊緣,俯身掌控住平衡時,所有呼吸都落在了她頭上。 他沒看見什么吧? 寂行冷淡的聲線此時變得有些莫名:“施主恕罪?!?/br> 飲花繼續將自己往下埋,水淹過她的肩膀:“何罪?你看見什么了?” 寂行默了會兒,道:“此事定給你個交代?!?/br> “???” 寂行步履生風地走了,好似她是什么在后頭追他的怪物。 飲花不知他要做什么,望了眼被放在不遠處的涼水桶,突然想到—— 交代?那他是全看見了?! 玩大了。 過了幾個時辰,連雨都停了,說要給交代的人卻還連人影也沒見著。 飲花在屋子里踱步了幾十個來回,打算直接殺到寂行那兒去。 早晨兵荒馬亂,出來得匆忙,鈴鐺落在了山下臥房里,便沒了要他聽見她的小器具。 于是飲花抬手敲了敲門,沒人應,便只好又敲幾遍,這回里頭終于有人說:“進?!?/br> 飲花開門進去,寂行正伏案寫著什么,寫完這個字才抬眼看過來,看起來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泰然。 寂行像是沒有要與她搭話的打算,繼續抬腕寫字。 飲花心道,他不覺得奇怪,那她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寫什么?”她走過去問道。 “《楞嚴經》?!?/br> “你不是抄了許多遍了嗎?” “嗯,”寂行筆尖稍頓,道,“這回不一樣?!?/br> 飲花看著紙上他的字,與自己的很是相仿。 “哪里不一樣?” 寂行默了一瞬,說:“是給你抄的?!?/br> “給我?”飲花想了想,問,“這就是你說的交代?” “嗯?!?/br> 飲花氣笑了:“誰賠罪用手抄的經書??!” “貧僧?!?/br> 飲花:…… 好氣人的和尚。 “不必,你什么也沒看見,更何況我看不進去經書你又不是不知道?!?/br> “誦讀經文使人常清靜?!?/br> 飲花被說得噎住,道:“你已經夠清凈了,我若是再清凈,我們待在一起要悶死了?!?/br> 寂行欲言又止,罕見地沒有再教育她。 “總之,你別抄了,我要是想要自己寫,反正我們的字都一樣?!?/br> 飲花是沒有帶開玩笑的意味說的,卻見寂行面上浮現出一點淺淡的笑,說:“不一樣,我的字在地上,你的是天上的鳥兒?!?/br> 幼時明明是一同跟住持學的書法,寂行卻總是比她學得像,也極端方,她的呢,一筆一畫總說不上來的瀟灑。 飲花看見紙上錯落排布著的字體,再看看住持的范本,又看看寂行的,頓時躲去墻角對自己生了好久的悶氣。 寂行來叫她,說:“接著去練?!?/br> 飲花就發脾氣:“不寫了!再也不寫了!” 其實她只是生自己的氣,說著說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小寂行手足無措,求助地看向師父。 湛空被孩子逗樂,過來說了句話,教飲花記到今天。 “小飲花的字是自由的鳥兒,是要飛到天上去的,好看?!?/br> 飲花吸吸鼻子,指著寂行問:“那他的呢?” 住持說:“寂行的字是落在地上的,也好看?!?/br> 鳥兒再自由也不能飛破天去,飲花幾個字就能用完一張紙,著實鋪張了些,于是住持派寂行教她接著練。 那時飲花沒念過書,只母親教過她寫字,后來弟弟出生,字便再沒學過,直到湛空再教她。 母親是她的第一位老師,湛空住持是第二位,第叁位,則是寂行。 寂行做小先生挺有模有樣的,不厭其煩地帶著唯一的學生練字。 那是飲花最煩寂行的時候,因為每寫一個筆畫,寂行就會糾正她一次,她不服地嘟囔:“我就沒有一筆是寫對的嗎!” 寂行沉默了,然后說:“沒有?!?/br> 飲花哭了,大哭,并哭著把人告到了湛空那里。 湛空啼笑皆非,問她:“怎么了?” 飲花抽抽噎噎把事情說了一遍,逗得人大笑。 湛空象征性地說了寂行一通,把孩子哄好了,又讓他們接著去寫。 有人撐腰,飲花很是趾高氣揚:“你要好好教我!要夸我!” 小和尚認真地:“嗯?!?/br> 她的字總寫得歪歪扭扭,寂行多次糾正無果,終于看不下去,急得握著她的小手去寫,飲花數次反抗,無果。 到后來字是規整了一些,小姑娘人也惆悵了,說:“我的鳥兒被籠子關住了?!?/br> 寂行愣了一下,發現握著的那只小手不再掙扎,突然才想起來他自小就學過的一個詞叫——男女有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