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可太宗此舉讓人關注的原因在于,他很明確地在圣旨中表明,是因為其女徐婕妤之故方予以升遷,由此徐慧之寵,可見一斑。 不僅如此,徐孝德以前身為將作監丞,屬于工部下轄,是為當時文人所看輕的技術派官僚,算不得什么好差事。 禮部員外郎雖然算不上什么高官,但也是一個相當清貴的職務了。 宮里的人都在悄悄議論,太宗這是有意給徐婕妤提身份呢。 誰都看得出來,徐慧轉過年虛歲才十二,就有這樣大的造化,前途不可限量。 這個時候,楊淑妃和武才人的先見之明才顯露出來。 徐慧本來就不是個喜歡主動與人結交之人。她剛進宮時,除了楊淑妃和武才人有意與她親近之外,旁人都沒怎么把她放在眼中。 那個時候的徐慧尚且很難與人交心,更不必說今時今日,徐慧更上一層樓,對待后宮之人更為謹慎的時候了。 所以,無論那些暗中跺腳的妃嬪們有多么后悔,如何氣恨自己沒有早早與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徐慧結交,都已經無濟于事。 畢竟要在這后宮中出人頭地,運氣與實力,向來都是缺一不可的。 目光長遠,看人精準,也是一種運氣,更是一種實力。 ? ☆、第二十話 來清寧宮道喜的人很多,真正能被徐慧留下來說話的卻很少。 武媚娘自然是其中之一。自從徐慧幫她和晉陽公主牽線搭橋之后,兩人之間便熱絡了不少。就算說不上是交心的姐妹,起碼同別人相比,還算是有話可聊。 武才人是個聰明人。她在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很快摸出了徐慧的脾性,很好的和徐慧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感覺的出來,徐慧行事很謹慎,有著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可武才人又何嘗不是? 她進宮來,可不是為了找什么好姐妹的。 不著痕跡地互相幫助,各取所需,又不讓人感覺市儈。這就是她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 武媚娘走后,清寧宮來了一位有些出人意料的客人。 薛婕妤。 薛婕妤乃是高祖李淵的后妃,隋朝文豪薛道衡之女。她精通經史,文才非凡,可惜并無子嗣。 高祖殯天,今上踐祚,因其才華出眾,她并沒有像其他無子的妃嬪一樣被送往感業寺,而是留在宮中,管理起了藏書閣。 太宗對她很是尊敬信任,還把給皇子啟蒙的重任交給了薛婕妤。晉王李治,就是從幼時起從其受學。 由于徐慧時常出入藏書閣,和薛婕妤也算是打過幾個照面,有幾分交情。不過這點交情,似乎不足以讓這位德高望重的薛婕妤親自過來向她道喜。 后妃活到薛婕妤這個份上,奪不著寵愛,造不出孩子,應當是處于無欲無求的境界。 那她為什么還會跑到徐慧這里來……? 只能說是真愛了。 薛婕妤是真心看中了徐慧的才華。 她正為徐慧目前的處境擔憂不已,是以不得不親自跑了一趟清寧宮。 看著比幾個月前剛進宮時更加嬌艷動人的小姑娘,薛婕妤略顯冷淡地說:“徐婕妤,你可還記得當初自己為何被陛下召入宮中?” 在一片道喜聲中,薛婕妤的話顯得那么突兀,如一盆涼水般兜頭澆了下來。 徐慧斂定心神,肅容答道:“徐慧記得。是因徐慧有文才?!?/br> 薛婕妤點點頭,提醒徐慧,“《華嚴經》講,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今日我這老太婆多管閑事,勸徐婕妤一句,莫要在宮廷斗爭中越陷越深,失去了自己的本心?!?/br> 徐慧正要答話,卻被薛婕妤抬手制止,“徐婕妤莫要急著應下。你若想為自己辯解,稱你從未想過爭寵,那你就要先解釋一番,剛剛走出去的那位武才人是怎么回事了?!?/br> 見徐慧沉默,薛婕妤趁熱打鐵,接連問道:“徐婕妤,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幫那武才人?” 徐慧抬眸看向薛婕妤,坦然道:“徐慧幫武才人與晉陽公主牽線,并非為了與她一起奪寵,只是因為武才人確有其才。況且武才人性格直爽,并未完全不可交之人?!?/br> 薛婕妤說:“可她和你終究不是一路人?!?/br> 徐慧沉默。 這一回,薛婕妤沒有說錯。 送走薛婕妤之后,徐慧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煩。 她父親信道,道家的無上心法《清心訣》,徐慧從小就倒背如流??墒谴藭r背了十幾遍的“清心如水,清水即心”……“禪寂入定,毒龍遁形”,她的心還是沒靜下來。 想看看別的書轉移注意力,腦子里卻還是一直回放著薛婕妤方才的話。 薛婕妤應是看好她,為她好才這么說的吧。 薛婕妤膝下無子,除了教導晉王之外,一直都想從妃子中選出自己的繼承人,在她仙去之后,繼承她的遺志,繼續掌管這藏書樓。 顯然,她是看好了徐慧。徐慧的確是個一心向學的姑娘,可與薛婕妤不同的是,她又有寵于帝王,不可避免地陷入后廷爭權奪利的漩渦中去…… 此時徐慧心里有事,看不進去那些大部頭,只好叫何憐把她搜羅的那些奇聞怪談拿來,給她打發時間。 沒想到這些野史傳奇當真生動有趣,徐慧看著看著,不知覺就入了迷,把剛才郁結于心的煩惱全都忘在了腦后。 太宗過來的時候,就見她手捧一本書,專心致志地讀著,連他近身都沒有察覺。 他慢慢地走近,緩緩俯下身。見她在讀《古鏡記》,不由“咦”了一聲。 此時太宗離她極近,陡然一出聲,嚇了徐慧一大跳,身體本能地往后退。 在她撞上背后的屏風之前,太宗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攔截住,半摟在懷里。 徐慧抬眸看著他,驚魂未定的樣子,就要起身見禮,被太宗按住手臂坐回原處。 太宗又是驚訝又是好奇地說:“你看起來一本正經的,想不到還看這種志怪小說呢?” 徐慧有點不好意思,在家里的時候,她是從來不看這種民間野傳的書籍的。要是被父親知道了,非得教訓死她不可。 太宗見她紅著臉不說話,也不見怪,“怎么不到書房里看?”不及她回答,太宗便點頭道:“也是,這樣的雜書雖然有趣,但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br> 徐慧輕輕搖了搖頭,“并非如此。書無謂好壞,更不分高低貴賤,只有個人喜好不同罷了。父親過去不許我讀這類小說,徐慧卻覺得,沒有什么書是讀不得的?!?/br> 她沒有說,她在正殿讀書,是在等甘露殿的消息。今日吳庸突然過來,告訴她下午不用去甘露殿了。徐慧不好多問,心里卻多少有幾分疑慮。 太宗卻不知情,他還在回味徐慧方才的話。 不得不說,這個小姑娘的想法總是很獨特,讓人情不自禁地欣賞起她的氣度。 他回憶起徐慧八歲時寫的那首《擬小山篇》1。 小詩雖短,卻在寥寥數句之內讓一個遠離塵世喧囂的才女形象躍然紙上。字里行間,還透露出女子無法實現心志的孤寂。 若再是反復品味,還能隱隱窺出,在詩人的內心深處,有一份強烈的渴望。 她想與一位偉人建立起一份千古奇遇,萬世美談。她在等待,并且從未停止等待。 太宗頭一次讀那首詩時就在想,他會不會就是徐慧渴望的那個人呢? “陛下生氣了嗎?” 她溫軟的聲音拉回他的心神,太宗搖搖頭,含笑道:“朕為什么要生氣?哦——因為你反駁了朕的話?當然不是?!?/br> 他在她身邊坐下,還是比她高出很多,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傻姑娘,朕豈是那等說翻臉就翻臉的暴君?”他低低地,溫柔地添了句,“你放心,朕不會生你的氣的?!?/br> 徐慧忙著抬手整理好自己被他揉亂的頭發,直接無視了某人的承諾,頗有幾分不滿地說:“陛下,徐慧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您不可以再這樣了?!?/br> 太宗看著她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小臉兒,搖頭道:“好笑,別說現在還沒過年,就算過了年,你才幾歲?” “十二了?!毙旎酆苷J真地回答他,“過了年,徐慧就虛歲十二了?!?/br> “說的好像你有二十似的?!碧谔志拖朊念^,見徐慧身子往后仰,他怕她撞到哪里,磕著碰著,只得作罷。 他收回了手,頗有幾分悵惘地說:“十二歲,真的還小呢。朕十二的時候,可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為了讓自己不那么顯老,回憶及時打住,太宗轉移話題,“哪像你呀,又聰明又可愛?!?/br> 徐慧被他夸的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像排小刷子一樣,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小聲說:“陛下騙人,昨天還說人家不可愛?!?/br> 趁她看不見,太宗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的臉,笑吟吟道:“你呀,還說自己不是孩子,這么愛撒嬌,要人哄的。你看哪個大人要人哄?” 徐慧默默地抬眸看了太宗一眼。 太宗輕咳一聲,有種戲弄她不成反被玩弄于鼓掌之間的感覺。 于是他再次轉移話題,“朕差點忘了,朕今天過來是想親自告訴你,這幾天不用去甘露殿了?!? ☆、第二十一話 “這幾天?”終于說到了徐慧感興趣的內容,她抬起頭來。 太宗頷首道:“大朝會就要到了,朕這幾天都要忙于準備,大宴群臣。上元節之前,你都不必去甘露殿當值了?!?/br> 徐慧也說不清為什么,聽到太宗特意過來跟她解釋,心里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可能如薛婕妤所說,遇到陛下之后,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心如止水的徐慧了吧。 太宗口中的大朝會,是大唐一年里最隆重的朝會之一。每年元正之日,有一定品級的官員都要進宮去給皇帝百年。 這一天,不僅身在長安的文武大臣必須上朝,各地的地方官也會派朝集使進京匯報地方情況。甚至連遠方的羈縻州、各個附屬國也都要派來使者,送禮朝賀……1 新年這幾天,太宗必然會非常非常忙碌。徐慧通情達理,自然不會怪罪他沒有時間同自己相處。 太宗能親自過來一趟,已經實屬不易。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想想,他有那么多天下大事要忙。與這天下相比,后宮的一個小女子實在是太渺小了。 “可惜大朝會和大陳設上,朕都無法帶你出席?!碧谕锵У卣f:“你若身為男子,朕就可以時時將你帶在身邊了?!?/br> 徐慧聞言輕挑唇角,好笑道:“陛下說笑了,徐慧若是男兒身,又豈能身居后廷?” 太宗一想也是,拉起她軟軟的手握在手心,凝視著她說:“是朕糊涂了。那還是現今這樣好,朕想見你,隨時都能見到?!?/br> 他見徐慧笑了笑,沒有接話,卻比說了更多。 她那一雙杏眸圓潤透徹,像是溫潤的小鹿,含著一汪秋水。 他突然想躲避她的視線,向下看去,又見那櫻唇粉嫩,只看了一眼他便口干舌燥起來,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