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最后,徐澈仿佛也猜到自己多嘴多舌了些,頗復雜的看了張銘一會兒,就與他告辭了。 張銘一個人留在茶室里,默默的喝了一口茶,自顧自的笑了一聲。 待得傍晚,張銘回到眼下的家中,見工人絡繹不絕的從自家出來,向門房問了一聲,才知道琳娘請了許多人,將宅院里他們用不著的屋子用油布封了起來。 吃罷晚飯,張銘問起這事,琳娘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將實情道出:“我拐著彎問了些人,探出咱們如今住的這間宅院的來歷,其實,是楠楠去年這時候備下的嫁妝之一,不過,她不能越過正室,這間宅院,也就不能用作嫁妝了。將這間宅院給咱們住,也是楠楠的意思,她與繼母的關系不太好,不愿將屋子借給她家侄兒用,就有了這一出?!?/br> 張銘臉色一黯,接道:“所以你想將咱們不用的屋子封起來,日后好完璧歸趙么?” “嗯?!彼c了點頭。 張銘看她面上憂愁,便坐到她身邊,勸道:“我同你說件事兒,你聽完了,興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替她難受了?!?/br> 琳娘推拒道:“你又要說不搭邊的笑話逗我?!?/br> “不不不,今天這事兒是真的?!睆堛懸贿吿嫠龘尉€,一邊將白日里遇到徐澈的事大致說了一說。 琳娘聽后恍惚了一陣,才驚喜道:“那位成公子,就是……”她還沒說完,就被張銘點住了嘴唇,將她后面的話吞了下去。 她臉紅了紅,將他朝外推了推,才低下聲音道:“我知道了……” 張銘看她懂事,覺得喜歡,就看著她做手里的事情。近日來,她手里絲絹漸多,最近幫張挽楠收拾嫁妝還見識到了緙絲類的高檔布匹,也就大漲了見識,不過緙絲人工高昂,他們這樣的尋常人家用不起,倒生出些許創意來,想著替她大哥孫瑜的孩子做一個包被。 胡氏早在去年年中就生了孩子,不過那時孫瑜在京中四處打點預備補缺,孫炳等也無錢赴京看望,只得了一封家信,告知孫炳生了一位孫女兒,讓他好一陣遺憾。 眼下,孫瑜的岳丈能量頗大,在陳黨陣營中也算個二線,孫瑜又是正經科班出身,就撈到了個監察御史,雖然品役不高,僅八品,但名聲清廉,權限極大,上至公侯丞相,下至升斗小民,皆可“劾”,十分風光。 張銘也去拜訪過他,不過他對張銘的張黨身份頗為不屑,若不是礙于連襟間的微薄情分,連見都不愿見他,恐怕就要對張銘破口大罵張鑒等是國之蛀蟲,張扶梁護駕不力,罪該萬死了。張銘看他面色發黃,眼底烏青,目光里卻透著隱約的激進和狂熱,心里嘆了一聲,也就告辭了。 有前世的經歷,他見過許多孫瑜這樣的人,以為自己是國之棟梁,實則成為了別人用之即丟的犧牲品,又難以擺正自己的位置,最后落的尷尬的下場。當然,他自己這種做縮頭烏龜的選擇也未必高尚,自然不會多去置喙別人的立場。 想了許久,直到琳娘扯了扯他的衣角才回過神來,“怎么?” 琳娘捧了張銘的臉仔細查看,最后輕輕的印了一個吻在他嘴唇上,另張銘老臉一紅,結巴道:“好端端的,干、干嘛……” 對方回了他一個笑,“沒什么?!?/br> 張銘自顧自的害羞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自己的夫綱什么時候又不見了……他將琳娘手里的東西奪過,向床邊的籃子里一丟,“白日里不做這些東西,現在眼睛熬壞了怎么辦?!本鸵獙⑺采侠?。 琳娘還想反駁,待見到他眼睛里某些東西,心底便一燙,順著他歪在了床上,又忍不住添了一句:“你腰不酸了?” 張銘眼睛睜了睜,將床簾一扯,便隱去了聲息。 ☆、第74章 大婚 太子大婚,巡城一周,張銘和琳娘也看了看熱鬧,不過見到那位頭上頂了十斤重首飾,且將臉畫作個猴屁股的太子妃后,兩人俱興致缺缺,回到了原先是張挽楠陪嫁的那座宅院中之后,相顧無言的坐了許久。 張銘沉默了一會,便開口道:“我過幾日就要去工部船舶所就職,有些需要送的禮品你先備下吧?!?/br> “嗯,我問了張夫人,都已經備妥了,應當不會有問題?!?/br> 張挽楠作為太子良娣,只能算是隨嫁,因此進門會比陳家小姐晚上三日,如今還在府中待嫁,自然已經被宮中所派的女官拘起來了,不得再向外走動,待三日后進了東宮,要想出宮更是難如登天。 眼下,即便張銘和琳娘要想見她,也已經不能夠了。其實,張銘本人并沒有多么替她難過,說白了,感情沒到那個份上,張挽楠看起來也不笨,只是琳娘與她交好,免不了他也跟著cao心。 他們兩如今雖有些許錢,但在燕京城里不過是個中下游,首先一個便是沒有自家的房子,既然已經知道如今住的是人家原先的陪嫁,那么,往后不論尋個什么契機,都是應當還的了,其次嚴氏那片鋪子收益已經到頂,機會成本決定了它再往后只會逐年下滑,并不是張銘內心的依仗,至于田地之流,張銘自然最喜歡這些了,至少穩健,還不用cao心。 可惜他別的沒記住,一直記得一件事,那就是蘇軾的弟弟蘇轍當年嫁女,足足賣了三百畝地,才稍微像樣了些,而張銘連三百畝地都望不到邊,可見他實在窮。當然,他也知道自己想的太遠了些,能不能與琳娘有孩子還得兩說,但人嘛,總是只有一點希望都不愿意的放棄的。 罷了,先將船舶所的工作做好吧,也算做回自己原先公務員的本職了。 入夜時分,東宮,喧囂過后,徐澈佯裝喝醉,搖搖晃晃的進了自己寢宮。他前些日子逃出宮去,打聽到了些楠楠的消息,看來她過的還算好,對于嫁給自己的事情,也不是特別排斥,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 若是問他為何非要自己出宮打探,那就只能呵呵了。他如今名字雖動聽,卻知曉自己未來將會做個傀儡,成帝并不欣賞他,將他拔作太子也是無奈之舉,住進東宮之后,自己原先的閹人宮婢,全都換了,東宮剩余的盡皆是徐淮原先的屬下,會買他的賬的極少,他也不愿意去相信徐淮的人。 今日這場婚禮,是他對成帝的妥協,換言之,其實是交易。他徐澈是個自私鬼,答應乖乖迎娶陳家小姐的條件,就是讓張氏女仍舊嫁給自己,良娣才人也罷,只要她仍舊能在自己身邊就好。也不知為何,一向無視自己的成帝,輕而易舉的便答應了這樣的條件。 裝作混沌狀坐到了又長又窄的床榻邊,他眼角緋紅,見陳氏身上披了層透絲的薄紗,里面是朱紅色的抹胸,晶瑩剔透的皮膚若隱若現,就笑了一聲。陳氏軟綿綿的跪坐在他身旁,低眉順眼道:“爺……” 端的是婉轉動聽。 徐澈指了指床邊蠟燭,喊了一聲:“去將那個拿給我?!睂m婢們早在他剛進門時就全被攆了出去。 陳氏忙不迭的將燭臺托著遞給他,疑惑道:“爺要這作甚么?” “你陪嫁里可有金剪子?” “回爺的話,有的?!?/br> “去拿來?!?/br> 待陳氏將剪刀遞上,他接過后就將蠟燭的燭芯子剪了剪,果然亮了許多。他起身把燭臺放回原處,坐回了陳氏身旁。金剪子不鋒利,可也只能將就了。 他袍袖一揮,將陳氏往床榻上一掀,計算了一下外頭窺看里面的境況,就將床帳也取下了。朦朦朧朧的一片,令陳氏恍恍惚惚,她以往想著嫁給徐淮,未曾想徐澈容貌氣質并不輸給他,眼下氣氛曖昧,更難以自持,便嗚咽了一聲,嬌嬌怯怯的,十分動人。 徐澈伸手在她細膩的頸子上摸了兩把,將自己頭低下,與她抵額,輕憐蜜愛的說了句:“愛妃睡吧?!?/br> 手下一用力,陳氏只來得及呃了一聲,便昏了過去。 他這才取過案頭剪刀,對著自己的左手食指狠心剪了一道口子,殷虹的鮮血順著手指滴落,濺在床單上,滴滴答答的。 伸手將元帕從陳氏身底下抽出,將中心一塊涂紅,他身體康健,做完這項事情,手指上的細微傷口,也凝住了。又單手脫了陳氏周身衣服,他才吹滅了寢宮內所有蠟燭,尋了個座兀自坐下,在一團漆黑里發起了呆。 三日后,張挽楠身著桃粉色衣裙,略施粉黛,她獨坐了一頂轎子,轎后跟了綿延數里的嫁妝,在一片微雨之中,進了宮。 ………………………………………………………………………………………… 張銘初至工部履新,便吃了記下馬威,他的幾位同僚都是同進士出身,不得已來來此就職,初時還盼著能魚躍龍門,時日久了也就老油條起來。張銘不過是舉子出身,若是參加科考金榜題名,自然比他們這些同進士出身高貴許多,可惜他沒有,反而半道上蒙起了蔭庇,為人所不齒。 與張銘同期的各部新晉官員中,以吏部的許桓最為矚目,他是正經的科舉士子,又是張侍郎的妻族侄兒,是以之前在新安曾做過地方官,廣受好評,今次更被拔為了正六品員外郎,且他今年,不過二十五歲。 同樣蒙受了張家的庇護,張銘還與張字沾邊,更與張鑒同輩,卻只得了個從八品的小吏,船舶所的人成日里無所事事,自然暗地里恥笑于他了。 張銘初時聽張鑒說過,國庫匱乏,又采閉關政策,工部總攬舉國工程,只能用“窮”字概括,其中,清貧者又以船舶所為最,還當此處全是清流,結果皆是娘們兒唧唧的中年干瘦(因為沒油水)窮酸男人。 他也不以為意,只每天將琳娘所做的飯食點心分與他們一點,在收集整理所中簿冊時專心提問,一人做了三人份的工,倒也還算融洽。主事姜嵩年事已高,說起來還是張銘的遠親,與他的便宜曾祖母乃是本家,他倒是此地唯一的清流,對張銘將此所當做了個學習場所也不以為意,反而得空就指點他東西。 這日臨近傍晚,張銘一邊替姜嵩沏茶,一邊跟他一道琢磨圖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老貨了,許多都需修補。說起來,一直以來,姜嵩雖有心修補這些圖紙,但他一人力量不足,船舶所不得重視,尋常的小船中船,各州府自己就有圖紙工人,也就有些憊懶,對于這些大型戰艦商船,才擱置了多年未看。 眼下來了個奇奇怪怪,似蠢非蠢的張銘日日陪著他,被他悉心恭維,又有上等的瓜片茶可喝,姜嵩竟也重燃了熱情,將自己多年來的學問傾囊教授。 “你跟我學了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知為何,講到高興處,姜嵩反而嘆了口氣。 張銘笑了一聲:“小生對這些學問大感興趣,眼下雖然只能紙上談兵,但等我大周朝國富民強,就有用到這些的那一日了?!?/br> 姜嵩搖了搖頭:“你真是樂觀,我卻等不到那日了,只盼著你有那日,到時候不忘來我墓前倒半杯酒,告知一聲?!?/br> 他年紀十分大了,言語間也豁達開朗起來,對生死更是毫不諱言,也是個奇人。 張銘當他頑笑,就道:“您老人家身體硬朗,無需我祭酒,定有親眼看到的那一日?!?/br> 姜嵩哈哈笑了一聲,他既是清流,就不大愛聽馬屁,張銘這樣似有若無的一拍,反而令他十分熨帖。 “令人去和你家眷報一聲吧,我今晚要見幾位好友,將你也帶去見見世面好了,你來了船舶所也有數月了,成日里不去應酬,難道真想一輩子和紙片打交道么?” 張銘張了張嘴,他倒真沒想到,姜嵩竟然想將自己當做后輩帶去與人喝酒。據他所知,姜嵩這人是正經的進士出身,只因太過耿直,才不過做了個主事,一直未能升官,和他同期的許多當時的好友,都已經是各部的高官了,雖然和許多人漸行漸遠,但還是有幾個與他時常喝酒聊天,保持了聯系。 “是、是?!?/br> 張銘忙不迭的寫了張小條兒請人幫忙送去如今府中,眾人一開始對他能住乾寧街的宅子大為驚奇,后來張銘解釋說是與人看房子,他們才恍然大悟。 這世上的人都不樂見別人過的比自己好,得知那宅子也不過是張家令張銘暫時看守的,他們反而心理平衡了,還有人因為總吃張銘的中飯覺得不好意思,帶了些自家的蜜餞給他,這是后話了。 吃過一頓酒,張銘肚子里暖洋洋的,他雇了轎子將微醉的姜嵩送回了家,自己則沿著街道慢慢散酒。 他腦子里回憶著席間那幾位老人家的話,他們一開始還當張銘是姜嵩的孫子輩,聽聞和張家沾邊,臉色俱變了變。 好在如今張挽楠已經出嫁數月,成帝對張鑒雖然仍舊時常挑刺,讓他回家反省過錯,時不時的還收幾個他家的莊子,倒沒再有大發雷霆的時候,徐淮崩卒時的陰霾,似乎漸漸散去了。 姜嵩待張銘親切,他們幾個老家伙也就不好駁他的面子,他幾個兒子皆早亡,孫子遠在兩廣做官,身邊一個小輩都無,看他對張銘別待,也就和藹親切起來。 ☆、第75章 填埋 那幾位老先生中,最為位高權重的一位是刑部左侍郎錢默遠,他為人沉默寡言,興許是平日里令人簽字畫押的多了,帶著些殺伐氣,行酒令時卻難得的笨拙,除了張銘,在座的諸位都已近花甲,也沒什么顧忌,抓著他的錯處一個勁的取笑,十分融洽。 有位胖墩墩的老者看似最為圓滑,供職于戶部,是位資深的老員外郎了,他家孩子眾多,按說生活最為拮據,卻十分樂呵。 另有幾位和姜嵩的職位差不多高,不過所供部門的油水比他多多了,比起姜嵩囊中羞澀,至今還住著兩進的小院子,實在是好上許多。 席間也沒透出些多么重要的訊息,張銘也知道自己如今和這些人不熟,姜嵩肯帶他出來與這幾位混個臉熟已經不易。他就一直陪著小心,將他們口里不自覺逸出的些許消息都仔細記下,留作日后參考。 這幾位中除了錢默遠職位最高,其余都是做瑣碎實事的,不過他們都已經在京城混了多年,又各有子孫出仕,比起張銘在燕京兩眼抓瞎要好多了。 所幸,張銘泡茶的功夫到家,得了許多稱贊,唯獨錢默遠不太待見他,只喝自帶的燒酒,不碰張銘所泡的茶水。 臨行前,他還對張銘冷哼了一聲:“鉆營之輩?!?/br> 張銘得過張鑒的提點,知道這位錢侍郎乃是難得的忠良之輩,他資歷老道,每年死在他筆下的亡魂不知凡幾,俱是大jian大惡之人,還是難得的中立?;庶h,不參與如今如火如荼的陳派,與京城另外三家也毫無關系,時不時還會遞折子要求取締世家舉薦子弟的慣例,不過被成帝罵了許多次。 陳、張、蔣、李,這四家的嫡系均無爵位,換句話說,爵位于他們實在算不上什么,這四家中,陳、張兩家俱有丹書鐵劵,張家煊赫之時比陳家如今更盛,不過人丁凋零,漸漸不濟。 陳家當年力保成帝親政,一直低調行事,到如今才呈現出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象。至于蔣、李兩家,有些近似,都與宗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蔣家的子弟更出眾些,適才排到了李家前面。 若是取締這四家,整個燕京都要震三震,何況如今的四家之首陳太師亦是首輔,他是極力熱捧科舉取士的代表,錢默遠的折子就顯的無理取鬧了些。 張銘肚子的猜想有許多,可他即便愁白了頭發也輪不上去插一腳,不如好好的做完眼前的工作,等著厚積薄發。 他如今尚未及冠,將到手的吏部官職推出去,是下了決心的,張銘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做靶子并不適合。 張銘回到家中,見琳娘捧了書坐在躺椅上休息。加上張鑒家送的,琳娘如今身邊的婢子收收倒有一籮筐,許多事都不必她親力親為了。 為著避嫌,先前她托人將自己做的包被送到了孫瑜府上,連送包被的人連一杯茶都未能喝上,回來就和她訴苦。她也不是傻的,聽張銘說了許多,仔細想想也就明白了,饒是她敦厚,也不免有些心寒。 前些日子,他休了旬假,帶琳娘看了燕京的杏林高手,得出的結論和先前的老郎中是一致的,俱說琳娘的身子難懷孕,只能好好將養著,興許有奇跡。琳娘眼里,燕京的大夫就是頂尖了,既然他們都得出這樣的結論,當下便黯然失色。 張銘看她郁郁寡歡,心說哄也難哄,不如轉移她的注意力,就給她找了事情做,他們如今的宅院大歸大,許多地方卻空著,想來當初張挽楠還沒全然將它弄好,就擱下了。 張銘就請人收拾了些許地方,弄了個花房給她,他弄不起琉璃瓦的暖房,弄些油布還是有錢的,買了些花樹,就令她在家栽種了起來。雖然眼下尚未開花,待到明年春天,自然就美了。 張銘走到她跟前,取下她手里的書本,湊上去吻了吻她眉心和嘴唇,將人弄醒了,就沖她笑了笑。 琳娘睜開眼,腦子還有些糊涂,面上露出些嬌憨,就摟住了張銘的脖子,蹭了蹭他衣襟?!安呕貋??” 張銘隨手拿了件灰鼠皮大氅搭在她肩上,“嗯,怎么睡著了,也不蓋些東西,當心又著涼了?!?/br> “爐子燒的暖烘烘的,我迷迷糊糊的就睡過去了?!彼劻寺剰堛懙囊路?,知他未喝酒,便有些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