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董韶華見女兒顛著步子往自己跑來,兩條辮子也跟著晃動,面龐白凈俏皮,伸手將她抱?。骸芭苓@么急別摔著了?!闭Z氣里滿是疼愛。 手勢提高,就將她掛在脖子上。阿月輕捏著爹爹的耳朵,高興不已:“騎馬咯?!?/br> 方巧巧還在廚房就聽見父女倆的嬉鬧聲,探頭看去,笑了笑:“快去洗手,吃飯了?!?/br> 長青今年七歲,長善五歲,多少會幫些忙了。娘親一聲令下,已經過來將碗筷搬到外頭棚架下的木桌上。見阿月還在玩鬧,忍不住笑話她:“meimei越來越偷著懶了?!?/br> 董韶華笑道:“阿月還小,為人兄長,應當多顧著,疼著些?!?/br> 兩子乖巧點頭,哪里會不疼這唯一的meimei,就是有時調皮得很,瞧著好玩的便拿去玩樂,書都被撕壞了好幾本,哭起來嗓門還特別大,日后不知會不會好些,想到她抓周時一眼看中了兵書,兩人皆是略帶憂愁。 阿月可對兵法沒興趣,只是那日在它旁邊的是一塊糕點,奮力爬去,誰想身體一個歪斜,手上胡亂抓去,就抓到了書。 方巧巧見夫君又見消瘦,沒有在孩子面前問他什么可有煩心事。等哄他們午睡去,回了房里,才說道:“大郎,你若再瘦下去,抱人都咯吱的疼了?!?/br> 董韶華笑笑,妻子素來言行大膽,當初總是趴在相鄰的墻垣上跟自己說話就知曉了:“臨州知縣今日遣人來,請我過去做幕僚。只是那鄭大人名聲欠佳,若是過去,頗有助紂為虐的意味?!?/br> 方巧巧問道:“不去的話,他能奈你如何?”來這久了,又嫁了個書生相公,說話都帶了一股子古味,繞不回去了。 那鄭大人是有名的睚眥必報之人,董韶華也拿捏不準,又不愿妻子擔心,笑道:“別州知縣,不去總不能過來捉人,都是讀書人,‘君子交絕,不出惡聲’,總不會不知?!?/br> 方巧巧倒想說君子還分偽君子呢,果真是電視里的各種斗看多了,心思也多些:“大郎努力考取功名吧?!痹谶@古代,經商不易,唯有如此了。 接連兩個月都沒動靜,董韶華也將這事淡忘了。一家五口日子平淡安寧,無風無浪。 過完年,科舉將至。普天學子迎來了從寒窗走出,一展抱負的時日。今年會試定在二月初九,這里離京城甚遠,還得提前去禮部報到,未過元宵,董韶華就和同鄉舉人一同去京師了。 等他走了,阿月還是每日去門口呆坐。雖然她知道,很長一段日子里,再怎么等呀,爹爹都不會在正午時分出現在巷子里,把她舉的高高的了。 京城,南山狩獵場。 南山老板在山腳下瞧見大隊人馬往這馳騁而來,揚的飛沙一片,心里已在暗暗叫苦。待那數十人上前,急忙讓伙計迎上牽馬。 為首的是禮部侍郎的次子許仲之,年十八,還未下馬,見老板如此卑躬屈膝,已知曉三分,濃眉緊皺:“你可別告訴我,這場子又被那慕少圈起來了?!?/br> 老板抹汗道:“許二公子真乃聰慧之人?!睘槊獗粻窟B,又補了話,“小的已經和慕少爺說了,今日狩獵場已被您訂下,可誰想……” 許仲之不由惱怒:“那慕正林欺人太甚,仗著祖輩有點軍功,皇恩浩蕩,絲毫不將我們放在眼里。他若有本事,自個去出仕,我倒想瞧瞧他會有多大能耐,靠他老子算什么?!?/br> 旁人不敢幫腔,慕家可不是能讓別人隨意口舌的世家。況且慕宣慕將軍膝下不過一個嫡出兒子,上下都寶貝著,傳到他們耳邊,追究起來,誰也沒好果子吃。 許仲之心中不忿,要上去討個說法。老板自然不敢攔,其他官宦子弟也不愿攪混水,勸不動他,也不追隨。最后只帶了四五個家丁進林子。 同為官家子弟,慕正林的出身比許仲之好太多。膽量、謀略、樣貌,每一處都勝過他。偏兩家父輩頗有交情,這往來的多了,都是嫡子,對比便免不了。 自小,許仲之便恨著慕正林。偏慕正林也為人高傲狠戾,有意無意總要搶占他的光環。連他先瞧上的刑部尚書之女宋秀,最后也成了慕家少夫人,為此,一直耿耿于懷。今日簡直是新仇加舊恨。 尋著馬聲,琢磨著也快找到慕正林一行的馬隊。再行十步,忽有馬嘯聲傳來,飛塵毫不客氣撲來,抬手撣去,耳邊便有輕笑聲:“喲,這不是許家少爺嗎?” 聲音輕佻,帶著滿滿譏笑。許仲之抬頭看去,瞧見一張俊美卻滿帶嘲諷的臉,不正是慕正林,冷笑:“今日這狩獵場我三日前已約,你為何會在此?” 慕正林正坐馬上,握著韁繩微微俯身,仍是以上往下的姿勢,極是輕蔑:“本少爺喜歡哪日來,就哪日出現在這,閑雜人等去荒山打打野兔就好?!?/br> 許仲之氣的差點吐了口血:“若沒你的將軍老爹,你能如此神氣?” 慕正林語氣更是輕蔑:“即便你我父輩皆是平民,我慕正林,也比你神氣?!?/br> 這話倒不假,論品貌,論謀略,許仲之確實差一籌。慕正林見他無話可說,扯了扯韁繩,漂亮的手指修著馬兒鬃毛,對旁人笑道:“為何世上總會有人喜歡自取其辱?!?/br> 說罷,眾人已是低聲暗笑,一會便重新回了林子里,繼續狩獵。只氣的許仲之憤然離開,尋了酒館喝悶酒,怨天怨地怨著老爹。正喝著酒,小廝忽然跑了進來,臉色都變了,惱的他抬手往他身上砸了個酒杯。 小廝忍痛跪地,說道:“二少爺,方才小的上樓,瞧見一男子,生的十分有趣?!?/br> 慕正林冷笑:“放肆,你說的若是姑娘,我還可饒你?!?/br> 小廝笑道:“二少爺定會覺得有趣的,移步到窗邊那,便瞧得見了?!?/br> 慕正林心思正煩,見他玄乎著,暗想若是有假,就扒了他的皮。拿著酒壺走到窗前,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細看一會,已是怔愣。 那在對面面攤坐著的人,不就是慕正林。驚嚇片刻,又回過神來,雖然生的七八分像,但眉宇間并無戾氣和傲氣,不過是長的相像罷了。 小廝見主子如此神色,知他感興趣了:“小的打聽好了,那人是別處來參加會試的,是個窮小子,并無裙帶提攜?!?/br> 許仲之怒意滿腹,正愁無人可發泄,這一聽,面露笑意:“會試……”低念兩句,已目露惡意,“打聽好他住在何處,不許讓他按時入貢院?!?/br> 未能準時報到,貢院大門一關,便取消會試資格,再考,又得等三年。小廝微有愧疚,可瞧見少爺賞賜的寶貝,那些許愧疚煙消云散,樂的跑腿去辦。 董韶華讓攤主上了碗素面,連個雞蛋也舍不得加。他省一點,妻兒便能吃好些,指不定回去時還能有余錢給阿月買些小姑娘家愛玩的。想的美好,殊不知已被人盯上。 秦嬤嬤隨慕老太太上香回來,跟在轎旁緩行。忽然看見個人分外眼熟,還以為是自家少爺。等認真看去,董韶華已經吃完離開,什么也沒看清。 回了府里,慕正林也剛好狩獵回來。秦嬤嬤后腳才入屋,見了他請了安,因是看著他大的,比其他下人少些生畏,笑道:“方才在云興街上瞧見了少爺您,一眨眼就不見了?!?/br> 慕正林說道:“嬤嬤又是眼花了吧,我何時有去過那?!?/br> 秦嬤嬤微微皺眉:“許是老奴眼花了?!?/br> 會試前夕,董韶華莫名腹瀉,瀉的雙腿酸軟,暈死過去,誤了考試時辰,最終無名返鄉。 ☆、第3章 塵封三十年的真相 第三章塵封三十年的真相 董韶華想一展抱負,更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這次失利,回鄉路上,心中愁苦。進了村里,步行回去,一路都有人詢問,更覺心間熬了一塊黃連,苦味直溢。 走進巷子,已在想要如何跟妻子說這事。行了一半,忽然聽見銀鈴笑聲,抬頭看去,阿月已顛著步子急奔過來,渾圓而小的身子似充滿了力量,看的他雙眼一熱。順勢將她抱起,阿月已咯咯直笑:“爹爹終于回來了?!?/br> 于她而言,爹爹回來就是美好的事,其他的她并不懂,也不知。正想著,已被他高舉過頭,駕在脖子上:“阿月又重了?!?/br> 阿月只知長輩說胖些好,已然將它當做贊美的詞,笑聲依舊清脆:“爹爹也要重重的?!?/br> 董韶華笑了笑,剛散了的苦澀又因愧疚而重新席卷。進了院落,長青和長善都上學未歸,方巧巧正坐在門口縫補衣裳。 初嫁他時,她哪里會做這些,如今卻猶如熟手了。董韶華暗嘆,喚了一聲“巧巧”。前頭的美婦人抬頭,已是詫異——她自然知道丈夫這個日子回來是有異的,正常的科舉時間她可打聽的清楚。只是半會,就掩了疑色,起身笑道:“大郎回來啦?!庇智菩Φ臍g喜的女兒,輕責,“快下來,讓你爹爹好好歇著?!?/br> 阿月這回沒執拗,乖巧下來,坐在木桌前和董韶華東拉西扯,能和爹娘一塊說話就很開心了。 夜里等哄睡了兒女,董韶華遲疑再三,還未開口,方巧巧已叉腰說道:“大郎,三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我們等得起,少了進取心才教人難受?!?/br> 短短幾句說的董韶華自嘆不如,他倒還沒妻子看的豁達。暗自想著,定會好好擔負起這董家重責,不教妻子兒女過一世苦日子。 一晃,阿月已六歲。 鄉下姑娘都是不去私塾學堂的,早早和家人去地里干活,或者在家學炊事。只是董韶華知曉兒窮養,女富養,活都不怎么讓阿月做,寧可自己苦些。因此多是在家做活,閑時便看書,比一般姑娘都養的白凈,甚至比一般的男童都要有學識。 臘月晝短,阿月等了一日的雪又沒下。自從在書里瞧見“不知庭霰1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的句子,她便覺雪景美得不行,可惜呀,長輩說這里從不下雪。 京城,已是銀光蓋天,染的天地點寸皆白。 慕家大門口,卻高懸白燈籠,大大的奠字在冬日徒增悲涼,往來而行的人瞧見,更覺蕭瑟。 慕正林,慕家嫡長孫,外出騎馬狂奔,墜馬而亡。 老太太躺在床上已三日未下地,悲痛的幾乎無法吞咽任何食物。慕家太太,慕正林的親生母親丁氏自己已是悲痛欲絕,卻仍要服侍在婆婆床前,勸著用食。 老太太一開口,聲音喑啞,嗓子也痛的干裂:“最痛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你怎的就不勸勸,讓他別在寒冬臘月天出門?地上有冰,滑得很,若不是你這做母親的不教,又怎會出事?!?/br> 丁氏心里苦著,平日她教兒子,她這做祖母的卻一味慣著。夫君又常年在邊城,做兒媳的還敢背著丈夫忤逆婆婆不成?這會兒子去了,老太太將帽子全扣自己頭上,百口莫辯,真真是里外痛著。 慕正林的妻子宋氏和女兒慕紫早已哭暈過去,被人送回房里。 兩人正哭的斷腸,管家在外頭急聲“老爺回來了”。 丁氏驀地一顫,心頭更是扎針般。她與慕宣只有一子,以這年紀再生養已無可能。這便意味著,慕家嫡傳要斷了。老太太責備她,只怕那素來待她寡淡的慕宣也要怒斥她了吧。 慕宣剛過一個甲子,六十須發已是花白。他乃是武將出身,又嚴律守己,雖然年長,脊背卻比一般年輕人挺的更直,顯得威儀懾人。今年獲得圣上恩準回京過大壽,誰想剛進京城,就聽見噩耗。當即一口血由胸口悶出,渾渾噩噩。 一進屋內,便聽見老母親的哭聲,他當即跪下:“母親?!?/br> 老太太看著兒子,哭的更痛:“你怎的才回來?!?/br> 慕宣看了一眼妻子丁氏,皆是憔悴痛色,沒有多言,好好安撫了娘親。 老太太又痛哭出聲:“可憐我們慕家的血脈,可憐我的孫兒……” 雖說慕宣還有一子,卻是與妾侍所生。老太太素來是偏袒盡了嫡出的,對那庶長孫毫無感情,如今慕正林一去,當真是割掉心頭rou。 秦嬤嬤伺候多年,也在旁抹淚。只是聽著老太太一口一個嫡孫,又見太太丁氏可憐,便想起了過世的慕正林。這胡思亂想一番,不知為何想到了當年被休的鳳娘,還有在云興街上瞧見的那與少爺面貌相似的年輕男子…… 想法剛冒尖,已被自己嚇了一跳。 老太太喚了她幾聲,想叫她拿痰盂,見她愣神,又氣又傷:“阿秦!” 秦嬤嬤一個回神,老太太已滿面怒容:“連你也要氣死我這老太婆?!” “老太太息怒?!鼻貗邒吖蛟谇邦^說道,“老奴方才想起件事兒?!币娝诼?,又看了看慕宣,這才小心說道,“三年前,老奴在街上瞧見一人,與少爺生的十分像,實打實是老爺年輕時的模樣,與老太爺也頗有幾分神似?!?/br> 老太太冷笑:“長的再像又如何,也不能替了我孫兒?!?/br> 秦嬤嬤說道:“老奴只是想起……想起當年鳳娘走后不久,不是曾來信一封?” 慕宣面色一變,緊盯秦嬤嬤。當年休妻后,他也派人去尋過鳳娘,想叫人安頓她,接濟些錢財安家??蓞s一直苦尋無法,這么多年,已成心病。 老太太當事兒過去許久,也不顧兒子就在前頭:“繼續說?!?/br> 秦嬤嬤這才說道:“老太太將那信當成是鳳娘舔著臉求合的,便撕了。老奴將信清理出去時,曾無意瞧見,那信上落了‘有喜’二字,當時并沒在意??勺屑毾胂?,三年前在街上瞧見的青年,面貌卻十分像慕家子孫啊?!?/br> 老太太再怎么嫌惡鳳娘,可對這血脈卻是看重的,當即厲聲:“當初你為何不說!” 秦嬤嬤哪里敢說不就是您太過威嚴,我有什么膽子敢駁您的臉面:“當年只瞧見只言片語,不敢斷定?!?/br> 慕宣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撕了鳳娘寄回家的信,更沒想到,鳳娘當時走竟有了身孕。三十年后的今日想想,若他當初再堅持幾個月,興許就不會負了她一生,被蒼天這般捉弄。 老太太當即抬手,聲音已顫:“快、快去打聽那年輕人!若是我慕家子孫,快快帶回,認祖歸宗!” 這喪禮剛過,已平靜些許的慕家,又鬧了起來。 阿月等的雪景依舊未來,聽見母親喊自己,小跑進去幫忙。 方巧巧問道:“你爹爹指給你的書可背好了?” 阿月笑的得意:“那樣簡單,自然是背好了?!?/br> 方巧巧忍不住笑她:“瞧你趾高氣揚的模樣,做人呀,要低調些,還要低調的明顯些,鋒芒畢露可是大忌?!?/br> 阿月乖巧點頭,耳朵尖已動了動:“爹爹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