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謝枕汀被這吟誦聲吸引,凝神細聽,微感訝異,只有去向此間的??颓蠼?。他在葉帛玉手背上寫道:“為何此處學的是‘詩經’?” 葉帛玉道:“他們大多是俗家子弟,日后都是要考取功名的?!?/br> “這樣的學子,不該去到官府辦的學院嗎?” “姑娘可知,官學束脩幾何?” 謝枕汀便明白了。 他們又經過幾處獨立的小院,謝枕汀瞥見門口掛的木牌上分別寫有“病坊”“悲田坊”“癘人坊”……最后一處的“癘”字看來頗為觸目驚心。 最后他們來到的是“齋堂”,原來知客僧帶他們來這兒用朝食。 知客僧有禮地退下去,又有一兩個小沙彌有序地走進來,往案上一一擺放杯盤碟盞。 佛門凈地的齋食不染半點葷腥,對謝枕汀這種喝慣了濁酒吃慣了牛羊rou的人來說食之無味。只是看葉帛玉對著這桌齋飯狀似饜足——這大家公子連吃飯都是斯文秀雅的,每一箸菜擇的少,吃的慢,低下頭品嚼時眉眼微微舒展,唇角隱隱噙笑,幾道清湯寡水的小菜似乎也能讓他回味無窮。謝枕汀不免跟著多吃了幾口,覺得那碗白菜燉豆腐里的白豆腐確實滑嫩,那一小盅酥酪也香甜可口,并非全然沒有可取之處。 吃完飯后謝枕汀捺不下好奇,蠢蠢欲動。他看向葉帛玉,抬腕給他滿上一杯熱茶,送過去時茶霧先漫到葉帛玉眼前,他及時伸手來接,口中道:“有勞?!?/br> 謝枕汀怕杯身太燙,隨手摘下手套隔在外面,穩穩將茶盞遞入葉帛玉手中,又順勢伸出光禿禿的手指在葉帛玉手上寫道:“葉公子慢用,我有事走開片刻,去去就回?!?/br> 葉帛玉只是輕輕頷首。 謝枕汀先爬上了“學坊”的那堵墻,探出腦袋去悄悄窺看,只見正堂屋檐下坐著一個赭衣老比丘,下面擺著十幾張桌案,座下有一些頭上光光的小沙彌,更多的是一些束著頭發的俗家小孩,個個都端坐著搖頭晃腦地在讀詩……果然與葉帛玉所說的無異; 再是“病坊”,里面多是形容憔悴、面帶病色的窮苦病人,五六位僧人在其間照看病人,診病、熬藥、喂藥…… 然后是“悲田坊”,內中住的都是鶉衣鵠面的流浪兒和行動不便的殘疾人…… 最后是“癘人坊”——癘,乃惡疾之意。來到此處,謝枕汀特意取出面巾蒙住口鼻、戴好了手套再攀援而上,觀察之下這一處比其他院子都要冷清得多,聽不到什么人聲,看不到什么人影,但空氣中卻浮動著一股比“病坊”里更濃郁的草藥味。四面的房間都敞開了一扇窗或門,但上面還懸掛了一道深色的布簾,遮掩著內中的景象,似乎里面是什么禁忌之地。 謝枕汀回轉到葉帛玉身邊時,對方杯里的茶恰恰還剩一口沒喝,葉帛玉聽見他的腳步,循聲看了過來。 謝枕汀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寺中的景色如何?”葉帛玉問道。 謝枕汀聽這話不免多看他一眼,險些以為他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從對方臉上看不出什么,他輕描淡寫地在葉帛玉手背上落下兩個字:很美。 謝枕汀確實沒想到,這場青龍寺之行還能讓他看到許多從前沒想過、不知道的事情。 雖然武林中鼎立著“少林派”這一巨擘,武學大宗的地位無可撼動。但本朝崇尚佛教,近百年佛門與朝廷來往密切,許多人心中早已默認:佛門與朝廷脫不了干系。而江湖與朝廷一向又是涇渭分明的井水與河水。廟堂中人攻訐“俠,以武犯禁”,對目無法紀的江湖人深惡痛絕,向來是寧可錯殺,不肯放過。而江湖人嫉惡如仇,自詡耿介,認定官場黑暗,貪墨橫行,朝廷鷹犬只會啄食百姓的血rou,吸食民脂民膏。謝枕汀不做極端之人,不愛以偏概全,但混跡江湖日久,耳濡目染,對朝廷、佛教之流也沒什么好感。何況他從不信佛,佛門廣受三千信眾香火,才被供奉出高高在上的神佛,卻又何嘗真正垂憐腳下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今日看來,若皆是“青龍寺”這樣的佛門,確有它存在的必要。它所能庇護之人,也不比任何一方“巨俠”更差。 ***** 從青龍寺出來,謝枕汀好不容易擺脫執意要親自送他回家的葉帛玉。好在他而今只能慢騰騰地寫字,思索的余裕多了,總算掰扯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搪塞過去,留神著沒有漏陷。與葉帛玉告別后,他確實也按照自己所說的歸返了謝家??斓街x家大門的時候,一畔倏忽傳來一個聲音:“喂——” 謝枕汀回頭看去,在巷口的桂花樹后,有一只手伸出來,輕輕朝這個方向招了招。 他心下了然,直直走了過去。 謝琬婉穿了身藕色的半袖衫和間色長裙,眉眼明麗中透出幾分區別于旁人的書卷氣。她身后背著一個長竹筒,手上還緊攥著牽系竹筒的繩索,謝枕汀知道里面放著她最寶貝的筆墨和顏料。 就在前些日子,謝琬婉特意給他捎來信,講了一個什么“梅妻鶴子”的故事,那故事里的林逋在謝枕汀看來像一個書讀傻了的怪人、癡人??芍x琬婉也學林逋自創出一個勞什子“筆妻墨子”,咬定她這輩子要和書畫過一輩子,寧死也不肯從父母之命——何況是便宜后爹的命,嫁給一個不能知根知底的陌生人。于是才有了作為長兄的謝枕汀千里迢迢趕回來親自為她把關這樁終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