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掙扎了這么多天,陛下到底還是做出了最后的選擇。 對于皇帝這些日子以來內心的煎熬,恐怕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夜江承徽說的話他聽在了耳中,后來陛下對琳充儀的試探他也知曉,所以才更覺得震撼。 原本只覺得流言無稽,不曾想一切都不是空xue來風,那備受圣寵的頤妃娘娘當真有問題。難怪她能夠死而復生,之后還扶搖直上,難怪他時常覺得她行事作風與旁人不同,現在想來,通通都是征兆! 想起過去的種種,他心生畏懼,甚至不愿再踏足披香殿,只等著陛下的處置。原以為陛下最是厭憎神鬼之說,此番哪怕顧念舊情,也定不會再留頤妃在身邊,誰料昨天夜里他卻忽然問出了讓他目瞪口呆的問題。 寂靜的書房內,陛下握著一卷書認真地讀著,他換茶的時候瞥到一眼,是朔方奇人李方寫的《玉釵記》。這本書很出名,還曾編了劇目在市坊中表演,所以哪怕不好這個,他也清楚內容。 是個很俗套的故事,書生偶遇山精,發生各種波折后最終不得不分開。臨別前,山精以束發的玉釵相贈,告訴書生他日若思念自己,便以此為念,書生將玉釵收入懷中,立誓矢志不渝。然而山精離開的兩年后,書生就高中狀元,不僅登金殿坐明堂,還娶了丞相的女兒為妻。成婚當晚,山精留給他的玉釵不知所蹤,書生遍尋不獲,從此落下心病,只道是戀人責怪自己負心背情。日夜哀嘆,他不可避免地染上疾病,待到彌留之際,一生隱忍的妻子才在榻邊嚎啕大哭,承認玉釵是被自己扔掉的。書生苦笑長嘆,溘然長逝。 ……陛下看這個做什么? 高安世最近一看到這種東西就渾身發毛,偏偏皇帝跟著了魔似的,也不管是佛家的理論還是道家的學說,通通找出來翻看?,F在可好,連神鬼雜談都不放過!他隱約猜到他是因為身處的局面不知該如何處理,所以想靠這些東西尋一條出路。 君王威嚴在上,高安世不敢開口打擾,只能懷揣著一顆不安的心伺候著,就連窺視他的神情都不敢做得太明顯。 就在快承受不住時,皇帝終于開口,第一句話就讓他險些跪下,“學的規矩都還給師傅了么?這么東張西望的,信不信朕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這么可怕的話,他卻說得云淡風輕,高安世立刻確定,皇帝果然已經不太正常。 雙腿一軟,他真的跪了下去,“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皇帝冷哼,“起來吧?!鳖D了頓,“看你很感興趣的樣子,不然,回答朕幾個問題?” 此情此景,哪有他拒絕的余地? “陛下……請講?!?/br> 皇帝合上書冊,用書脊的地方敲了敲桌子,“你要是像這書生一樣,有個人妖殊途的戀人,會怎么做?” 高安世覺得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陛下,微臣是宦官,哪來的戀人……” 皇帝點頭,覺得他言之有理,“那換一個,你覺得這書生做得對么?” 高安世小心措辭,“陛下指的什么?是說他該不該迎娶丞相的千金嗎?這些市井中早有人討論過了,說什么都有……” “朕不想聽別人怎么說的,你單說說你的意思?!?/br> 打太極沒能成功,高安世略一躊躇,決定推他一把,“微臣覺得,那書生沒做錯什么。他與那山精本就不是一路人,此生也無再見的可能,既然如此,另娶她人也很合理。非但如此,微臣還覺得書生過于沉溺往事了,居然因為玉釵消失而懷疑是山精在責怪他,白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皇帝若有所思,“太過沉溺往事嗎?可朕卻覺得,他也許只是太過愧疚。另娶她人并非自愿,違背了對戀人的誓言所以羞慚,才會草木皆兵、自苦致斯?!?/br> 高安世再接再厲,“所以啊,他要是沒有遇上那山精就好了。一生仕途坦蕩、妻賢子孝,不比這抑郁而終的下場好多了?” 皇帝握緊了書冊,許久低低笑道:“又或者,他一開始不與那山精分開就好了……” 高安世一口氣沒提上來,失聲道:“陛下!” 他閉上眼睛,用手撐著頭,似乎突然就無比疲憊,“如果不去想什么人妖殊途,如果堅持自己的想法,也就不會抱憾終身、晚景凄涼……” “陛下,您……您是不是……”吞吞吐吐半天,他到底沒敢把那句“腦子糊涂了”說出口,含糊道,“您太累了,不然,早點歇息吧?” 他打斷他,“高安世,你覺得頤妃是怎樣的人?” “娘娘千金之軀,微臣不敢背后議論……” “這是你今晚第二次躲避朕的問話,若再如此,這御前大宦官也不用再當下去了?!?/br> 高安世神情一變,不敢再觸怒君王,“回稟陛下,微臣以為,頤妃娘娘聰慧不凡,作風雖有些高調強勢,但秉性還是……還是善良的……” “你覺得她善良?” 高安世自己說出來都有點驚訝,但事實如此,他心底深處真的認為頤妃與那些陰險狠毒的宮嬪不同,“是,微臣一直覺得娘娘她很善良?!?/br>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那你覺得,她對朕怎么樣?” 這個問題更不好回答,高安世清楚自己答案,卻不確定是否應該說出。他已經猜到了皇帝的心思,這決定與他的期待背道而馳,他無法阻止,卻也不想成為推波助瀾的動力。 可是略一抬頭,他就對上了他的眼睛。烏黑的瞳仁,泛著異樣的光澤,讓他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事情。他是剛入京的藩王之子,他是分到他身邊的小宦官,都是瘦弱的少年,時間久了也生出了些感情。寂靜無人的時候,他曾登高而望,朝著南邊對他道:“順著那個方向走,就是我的家鄉,那里有肥沃的土地,還有沿著城池流過的睢江,景色比煜都美麗多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再回去看看。我可以回去的,對嗎?” 那時候,他的眼神就是這樣。帶著某種熱切的期盼,卻又不想讓人看出來,所以強行把期盼壓下去,裝得若無其事??伤恢?,這樣的眼神才真的讓人無法拒絕。 高安世沒想到,隔了這么多年之后,在那少年已經是君臨天下的帝王,不再孤苦無依,不再勢單力薄之后,自己還能在他眼中看到這樣的神情。 因為一個女人。 他終于屈服,“微臣覺得,頤妃娘娘對您……是用了真心的?!?/br>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他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經做出了決定。哪怕他是讀圣賢書長大的君王,哪怕那女子可能是危害他江山的妖邪,他依然不愿放開她。 所謂冤孽,大抵如此。 . “你是說,江宛清跟陛下說了我和蘊初還有……宋楚惜的事情,所以,他認為我是鬼怪?” 僻靜無人的殿閣中,葉薇額頭靠上軒窗,對面是約她出來的謝懷,神情冷肅?;叵肫疬m才聽到的內容,她溢出絲苦笑,低聲道:“原來如此,難怪那天晚上他會說那樣的話……” “他說了什么?”謝懷立刻反問。 葉薇羽睫垂下,“沒什么,一些奇奇怪怪的話罷了?!?/br> 謝懷知道她沒說實話,卻也沒逼問下去,“那么,現在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葉薇扶著墻壁往前走了兩步,覺得每一步都格外沉重。這些日子她要面對的不僅是來自敵人的陰謀暗算,還有因自己心意動搖而產生的糾結徘徊,只覺人生從未如此茫然過。 她背對著自己,謝懷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她輕聲問道:“謝道長,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