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扶了扶冰涼的額頭,她告訴自己要冷靜。果然是天不遂人愿,重活一世受到的沖擊一個接一個,怎么這些看起來聰明睿智的故人都放著安生日子不過,爭先恐后跑去那癡情孽海里沉淪了?閑得慌嗎! 清了清嗓子,她裝作什么也沒發覺,“如此說來,謝道長他對楚惜jiejie還真是有情有義,我輩難及?!?/br> “他們年少相識、互為知己,當中的情誼自然是我們旁人不能理解和介入的?!鄙蛱N初輕嘆口氣,“只是苦了謝道長,表姐這一走,徒留他孤孤單單在這世上?!袢履噤N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艁砟信?,沒有比這更悲涼的事情?!?/br>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葉薇的心被這兩句詩弄得狠狠顫了下,喉頭都有些發緊??粗N初悵惘中帶著無奈的神情,她終于發覺自己剛才的想法至少有一點錯了。 謝懷對宋楚惜心存愛慕,蘊初她是知情的。 謝懷明明是瀟灑不羈的性子,卻甘愿入宮廷這座牢籠,她從前只是不解,以為權勢果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墒侨缃衤牭教N初娓娓道來這些往事,一個可怕的猜測忽然浮上心頭。 他豁出性命不要,跑到煜都蠱惑上皇、禍亂朝綱,難道是因為…… 及時遏制住這個念頭,她覺得自己有點不敢去窺探那個答案。如同大船航行在壯闊江面,只要不知道水底藏著怎樣的礁石深淵,就能毫無畏懼地繼續向前。若哪天當真觸礁,道一聲“命數如此”便可罷了。 目光落在蘊初身上,她忽然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其實以蘊初的性子也不該入宮。她記憶里的蘊初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自小便騎馬練劍,夢想著嫁個大俠然后和他一起行走江湖。 這樣的女人,怎么會甘心老死在這九重宮闕里? 抿了抿唇,她還是決定問出口,“蘊初,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什么?” “你究竟……為什么到宮里來?” 沈蘊初不妨她有此一問,神情便有些不夠自然,“家里人讓我來,我便來了。反正我不來,也會有別的姐妹入宮,何苦拖累她們一生?” 這答案合情合理,葉薇卻覺得不是真話。為了保護那些并不親近的姐妹,就毀掉自己的一生?這么無私可不像她。 而且她是寧城沈氏的嫡女,備受父親疼愛,只要自己不愿意,絕不會有人逼她。 所以,她一定是為了別的原因。 這些日子的煩躁似乎在此刻盡數涌了上來,她已極力克制,卻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脫口而出的話讓彼此都變了臉色。 “你是不是因為猜到謝懷在宮中,所以專程來見他的?為了個對你無意的男人,就把自己一輩子的年華鎖入了這黃金樊籠,蘊初你……簡直糊涂至極!” 水藍的帷幕垂下,被穿堂微風帶動,上面墨綠的穗子一下下的晃動。殿內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講話,只能聽到越來越明顯的喘息聲。 葉薇看著她蒼白驚怒的臉色,也明白自己話說得過了。從前她是她名正言順的表姐,meimei做下糊涂事的時候教訓責備無可厚非,可如今兩人已無血緣關系,她再端出這副jiejie的口吻恐怕只會讓她反感。 若因為此事而導致二人離心,才真的是得不償失! 順手拿過紈扇,她胡亂地扇了兩下,思考該用什么話來周旋一下。孰料還沒想出結果,蘊初卻肩膀輕顫,竟是苦笑了一聲。 “你剛才的口吻……恍惚間我還以為是表姐回來了?!彼]上眼睛,有晶瑩的淚水順著面頰滑落,“她以前就總是這樣,明明自己也是胡作非為的性子,教訓起我來卻總是一套一套。我知道她覺得我不夠聰明,怕我被人給害了……” 葉薇聽到這里忍不住跟著苦笑起來。自認為聰明的jiejie到頭來反倒先被人害死,而慘遭嫌棄的meimei卻安安生生活到現在,世事果真捉摸不透。 擦干了眼淚,沈蘊初平靜地看著葉薇,承認得十分爽快,“你倒是很敏銳。確如你所說,我入宮是為了見他。之前大半年不曾如愿,我還當老天不肯垂憐,又或是我猜錯了,他并不是天一道長。你知道嗎?那晚在毓秀殿,我親眼看著他踩著臺階一步步上來,當時真的覺得,哪怕即刻死了也沒有遺憾?!?/br> 這還是葉薇頭回從這個表妹口中聽到這樣的情深之語,再憶起那晚她被罰入無極閣抄經后,朝著謝懷那虔誠的一拜,如同信徒朝見心中的真神,不由酸澀震撼無奈嘆息種種情緒一起涌上。 “你這樣……他知道嗎?” 她搖搖頭,“這些不過是我自己生的妄念,并無任何人知曉。若非今日被你看穿,我是誰都不打算告訴的。那個人的心已經隨著表姐一起埋入了三尺黃土,哪怕我召來天兵神將,也無法掘出。你也別為我擔憂,我做這些并是不想求得什么,只是不該起的心思已經起了,我壓不下去,便只好隨它?!?/br> 沈蘊初說話的時候,右手輕輕托著腮,櫻唇勾出個模糊的笑容。無極閣黑暗狹窄,她在那里待了足足八個月,出來后就厭極了不見天日的感覺,所以哪怕白天清思殿也燃著燭火。一室明亮,而她年輕姣好的面龐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中,是閨中時期不曾擁有的嫵媚風韻。 這樣的容光煥發,僅僅是因為她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男人? 葉薇看著這樣陌生的蘊初,忽然就覺得茫然。這是她在這世上最親密的表妹,可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嘗盡了情愛的酸澀與凄楚,變成了她理解不了的模樣。 “你這樣又是何苦?”她蹙緊了眉頭,幾乎是恨鐵不成鋼了,“世間男女因有緣而相逢,繼而心生愛悅,認為自己可以為對方付出一切。這樣的感情每天都在發生,放眼望去比比皆是,可是又有幾個長久了?不過是人心一時迷惘而生出的幻想,便以為是千秋萬世、矢志不渝了!” 沈蘊初偏頭看她,眼中居然閃出了調侃的笑意,“我現在明白你為何能與表姐成為朋友了,你們的許多看法簡直是如出一轍。她也這么覺得,說什么‘男女之情就像那著火的房子,燒起來的時候轟轟烈烈、摧枯拉朽,等到那股勁頭過去了,卻只能得到一地的斷壁殘垣、斷磚廢瓦。到得那時,你才會明白自己的心動得有多么可笑’。我以前不與她爭,但心中從未認同。我知道姑母的事傷了她的心,所以便覺天下男子皆不可信,世間真情全為笑柄。但世事不是這般絕對,俊杰男兒如此之多,并非個個都是左相?!?/br> 第79章 試探 延和五年的九月在整個延和一朝都是個特殊的月份。就是在這個月初,皇帝廢掉了出身高貴、有左相作倚仗的結發妻子宋皇后,椒房殿的宮人齊齊下獄,絕大多數都熬不過重刑鍛煉,最終慘死囹圄。而宋氏在廢后圣旨頒下的三天后,正式從長秋宮搬到了皇宮西南角的陽東宮,成為這九重宮闕中又一個落敗者。 移宮那天的場景葉薇并沒有親眼看見,只是聽聞宋楚怡走得很狼狽,用董承徽的話來說便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她的貼身侍女落衣、蝶衣都已死在慎刑司,皇帝重新派了兩個宮女給她,名為伺候、實則監視?;屎笤谖贿@些年御下頗為嚴苛,導致她在宮嬪中也很不得人心,此番被廢,除了與她打小交好的睦昭儀岳氏,居然連璟淑媛都不曾露面相送。 葉薇也想過要不要去看看宋楚怡怎么個狼狽法,可大抵是因為這段時間天氣多變,她又好不容易解決了一樁大事,提著的心氣猛地松下,精神就不大好。終日貪睡,一天倒有半日的功夫賴在床上,連時辰都過得顛倒了。 這日她總算精神好點,又聞得皇帝傳召,想著自己好些日子不曾仔細裝扮,便也來了興致。妙蕊替她挽了個妖嬈的靈蛇髻,兩枚赤金嵌藍寶的插梳斜斜貼在側面,身上則是水藍色對襟齊腰襦裙,輕|薄的縐紗覆蓋住女子細白幼嫩的肌膚,卻遮不住綺羅下的娉婷麗質、絕代風華。 皇帝原本正在書房批閱奏疏,聽到宦官通傳說“慧貴姬到了”,這才丟下筆抬頭看。明黃帷幕掀起,她踩著漆黑的水磨石磚地款款而來,一身幽幽的藍色,所過之處便如睡蓮盛開,將這略顯陰暗的斗室也增亮了三分。 手中的長峰紫毫還浸著濃稠的墨汁,他卻只顧盯著她看,許久方勾唇一笑,“昔年曹子建為甄后作《洛神賦》,盛贊其冠絕當世的美貌,如果讓他瞧見朕的阿薇,只怕還得再寫一篇?!?/br> 葉薇眄他一眼,“陛下也信那些市井傳聞?曹子建的《洛神賦》詠的明明是洛水女神,關甄后什么事了?君不知甄氏足足大了曹植十余歲,這兩個人有曖昧才奇怪了?!?/br> “知道你書讀得多,也不用處處顯擺。朕不過瞧你梳了靈蛇髻,一時有感而發,這才想著法兒的夸你美貌。不領情便罷,怎么還非得讓朕下不來臺呢?” 他這般裝模作樣,惹得她發笑,抿著唇點頭,“那好,臣妾就受了陛下的褒揚。既然貌比甄后,臣妾也想要一篇賦讓這美貌留存于世。這里沒有曹子建,只能陛下代勞,您快些作?!?/br> “才說了給朕個臺階,你還越來越過分。那曹子建何許人也?天下才華共一擔,他就獨占了八斗,朕又如何比得?” “您不是皇帝嗎?難道還比不過個終生不得志的陳思王?” “文章千古事,皇帝不皇帝的在這上頭還真不重要??峙抡驗殡奘腔实?,才更比不上陳思王?!被实鄣Φ?。 “這卻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