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那種奇怪的熟悉感覺油然而生,我可以肯定自己來過這個房間,只是回憶里卻找不出一段完整的畫面。我徑直穿過外面的一個小房間,推開了一道門,里面是一個幾平方米的潮濕空間。 我左右看了幾眼,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一張普通凌亂的木板床,床邊一個小小的柜子,上面放著一個相框,相框里居然就是之前我腦海里閃出的畫面——那個朝鮮族打扮的一家三口的合影。然后我在床頭上拿起一本日語學習手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我甚至能感覺到曾經住在這里面的老頭身上的氣味。 小五也緊跟著我走入到這個里間,他們把土肥原一郎推到墻角。鄭大兵對著土肥踹了一腳,罵道:“跪下!” 土肥并沒有妥協,胸膛朝前一挺:“幾位,我現在是你們的戰俘,但并不代表我是你們手里沒有了尊嚴的狗?!?/br> 鄭大兵作勢又要上前動手,小五伸手攔住了他。小五在挾持了土肥他們之后,一直沒怎么說話,可能他內心里對于自己的定位也有一些動搖和為難。只見他把鄭大兵拉到身后,然后走到土肥面前,拍了拍土肥身上的塵土,低聲說道:“將軍……” “住嘴!”土肥原一郎粗暴地打斷了小五的話:“你這么個沒有立場的家伙,沒權利和我說話!” 小五愣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往我身邊走去,沒再說話了。 土肥死死地盯著小五的背影罵了一句:“叛徒?!比缓笈み^頭來看著我,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慢悠悠地說道:“邵德君,我覺得一個像你這么優秀的軍官,沒有接受我們大東亞共榮的理念,真的很可惜?!?/br> 我把手里的那本書往床上一放,冷冷地看著土肥說道:“沒有接受你們理念的軍官太多了!難道你們關東軍自己心里沒數嗎?” 土肥點點頭:“這個我知道,滿洲國里那么多你們中國官員,其實大部分都是對我們陽奉陰違的,私底下不知道罵了我們多少難聽的話?!蓖练实谋逼娇谝暨@么慢慢地說出來,給人感覺特別親切,聲音也非常好聽。 他表情放松地說道:“你們中國人歷來以多疑著稱,你看看你們的歷史,哪一朝哪一代的統治者不是以防范自己的臣民為首要任務呢?你們古代的特務人員,都是統治者安插到自己手下,看手下有沒有二心。不是嗎,邵德君?” 對于土肥原一郎這個人,之前我也有過耳聞,他是出了名的中國通,對于中國的歷史了如指掌。很多典故他都能信手拈來,這也是他喜歡引經據典顯擺自己是個中國通的本錢。我冷冷地笑笑:“土肥先生,你說這些什么意思呢?你難道想要通過古代帝王的治國之策來說服我們放掉你嗎?” 土肥搖搖頭:“邵德君,你理解錯了!我說這些是要讓你明白,我們大日本帝國對于你們中國官員一向秉承的原則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們清楚你們不可能一下子接受我們日本國為了大東亞共榮設計的美好遠景。但是我們一直希望能夠感化你們,就好像對你、對你們陸司令,我們也是如此。你們背后私底下有沒有討論過滿洲國的一些優劣,有沒有說過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壞話,你覺得我們會不知情嗎?可是,我們依然非常信任你們。邵德君,你想想,如果是你們自己本國的統治者,知道你們私底下有背叛的苗頭那會怎么做?” 土肥的話讓我不得不沉默了,他可能也看出我心里有所波動,便站直了身體,繼續道:“大和民族,占據彈丸之地,卻能夠在世界列強面前,走出自己的尊嚴,只有一個原因——我們團結,我們舉國上下的團結。今天,我們大日本國與滿洲國組成同盟,也希望滿洲國的中國人和我們一起團結,擰成一根繩。東條將軍說過一句話,中國人是我們日本人的老大哥,不過這個大哥太不爭氣了,我們日本人這個小兄弟現在是要敲醒這位大哥而已?!?/br> “夠了!”我粗暴地吼道,“土肥先生,你的這套強盜邏輯到此告一段落吧!” 我瞪大雙眼,朝著土肥跨前一步,土肥有點慌張,可還是挺起胸膛,迎著我的挑釁。我張口說道:“敲醒!你們是敲醒嗎?我承認我以前一直是你們養的一條狗,茍且地活著。也是因為我是一條好狗,所以你們的所作所為我都是清楚的。你們口口聲聲大東亞共榮,可你們私底下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難道能瞞得住天下人嗎?” 我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行!土肥先生,我現在不把自己當一個偽軍軍官來和你理論,我就只當我是個普通中國百姓。如果沒有你們,我現在有我自己的家,有我自己的妻子,甚至還已經有了我的孩子??墒悄??可是我連一個普通百姓的生活也被你們硬生生地剝奪了!” 土肥聽我說完這些,反而笑了,“呵呵!難道邵德君痛恨我們日本人的原因就是因為你以前的妻子——李春梅嗎?假如我沒記錯,她還有一個名字,叫孫舞陽對吧?” 說到這里,土肥更加放肆地笑起來,兩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露出一種奇怪的眼神來。 我卻愣住了,土肥原一郎——關東軍三羽烏之一,日軍陸軍省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為什么會對我的妻子的一切知道得這么詳細,甚至春梅以前在麗春舞廳的化名他都知道呢? 土肥繼續笑著,把頭轉向武藏鬼雄?!拔洳鼐?,邵德不提醒我我倒忘記了,你們倆曾經共享過同一個女人。真是巧??!一個為了她背叛自己的祖國,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上司與師長;另一個為了她背叛了自己的軍隊,甚至不惜讓養育他多年的義父也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br> 聽土肥說到這兒,我猛地轉身,虎虎地盯住了我身后的武藏鬼雄——小五。 小五挨著墻靠著,也狠狠地盯著土肥。我抑制不住地朝他低吼道:“小五,土肥說的是不是真的?你認識春梅?” 小五避開我的眼光,低聲說道:“是的!我認識你以前的妻子?!?/br> 之前對他身上諸多秘密保留的憤怒,終于借著這個話題爆發了,我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小五,你到底還有多少東西是瞞著我們的,你說!你說??!” 一只大手在我面前揮過,是鄭大兵沖到了我身旁,并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罵道:“邵德,你干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土肥三言兩語就讓你撲向了自己人,你瘋了嗎?” 鄭大兵的話讓我立馬回過神來,松開了抓著小五的手。土肥原一郎的笑聲再次傳了過來:“哈哈!武藏君,你看到了吧!這就是你倒戈而向的中國人,為了這么一些莫須有的理由就可以撲向自己的戰友。武藏君,你信不信,你這么義無反顧的結果,是遲早一天你會死在你們自己人的槍口下!劣根??!這就是支那人的劣根,低等民族……你們這群低等民族的支那人!哈哈……哈哈!” 我的臉一下紅了,惱羞成怒地向土肥撲去。大刀劉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吼道:“邵德,你冷靜?!?/br> 我掙脫開大刀劉,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地坐到了那個小床上。小五臉色蒼白,他望向我的眼神一下陌生起來。半晌,小五慢吞吞地說道:“邵德,土肥說得沒錯,我是認識你的妻子。不過她并不叫李春梅,也不叫孫舞陽。她的真名叫做南造云子?!?/br> 小五頓了頓,說道:“記不記得下午在車上,我問起你有沒有心愛的女人,沒錯,在你內心深處的那個女人和我內心深處的女人是同一個人。她也沒有死在那場車禍里,現在很可能還生活在這個遠山叢林里。邵德,之所以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對你那么親近,原因就是因為我知道,我與你愛過同一個女人。邵德,有些秘密一直沒機會對你說,希望你能明白?!?/br> 我低下了頭,閉上了眼睛。 鼓掌聲在我耳邊響起,我抬頭一看,是土肥在角落里放肆地笑著:“真感人??!這一幕太感人了!我都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了。懦夫,你們都是懦夫,為了一個女人。哈哈……”土肥張嘴大笑,他這次笑得更加夸張,甚至笑到雙眼里布滿了眼淚。 半晌,他止住笑,用手抹了抹眼眶中的淚水,沉聲說道:“你們重情義,你們都是有血有rou的男人!就我不是,就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武士不是?很好!兩位,我可不可以透露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給你們聽?這秘密在我心里放了很多年,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反正我也不害怕你們把這秘密告訴我們日本人?!?/br> 說到這兒,土肥雙眼中居然流出兩行熱淚:“南造云子,你們倆深愛的南造云子,她……她是我的親生女兒!” 魔鬼的信仰 土肥這話讓我們都愣住了,突然覺得面前這位布滿眼淚的日本軍官一下蒼老了很多,只見他伸出手,扶住了旁邊的墻壁,肩膀上的鮮血額外顯眼,甚至背也慢慢地彎了下來。他抹了一把臉:“云子在我身邊這么多年,我從來不敢告訴她這一真相,我不希望她因為知道這一切,變成一個平凡的女人。我一直以為我能說服自己,把她只是當成一個學生,一個能夠有所作為的女戰士??墒?,她因為你——因為你邵德,背叛了自己的祖國,并得到了悲慘的處罰。帝國之花的凋謝,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這個支那人。不是因為你的話,云子也不會被投入到無菌試驗里成為實驗品;不是因為你的話,云子也不會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現在生死未卜?!?/br> 小五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了我的身邊,他伸出手搭到了我肩膀上,他掌心的微溫透過我赤裸的皮膚,傳到我身上。我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握緊了他的手。小五臉色比之前稍微好看了一點,然后對土肥說道:“老師,請準許我最后一次這么稱呼你。你有沒有覺得你現在的表演太過華麗了一點呢?我記得心理戰這一堂課是你當年親自給我上的,從進入到這房間開始,你就一直在擺弄著你嫻熟的演技。先是質問邵德的立場,接著是想要瓦解我們的團結。到所有的方法用完后,你現在又開始玩悲情,希望得到我們的憐憫。老師,你沒有覺得這一套在我面前是那么天真和幼稚嗎?” 土肥似乎被小五的話說中了,他繼續裝出一個悲傷的模樣,閉上了眼睛。我也站了起來,和小五肩并肩站著,對著土肥說道:“土肥先生,如果按照你的邏輯,我現在還應該叫你一聲岳父大人咯?” 土肥痛苦地睜開眼,聲音很低沉地說道:“如果是在和平年代,那你確實是應該叫我一聲岳父的?!?/br> 說完這話,土肥站直,用手理了理他的領口,努力回到他作為日軍高級軍官的軍姿。只見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把臉上的淚水擦拭干凈,然后正色對我們說道:“可以了!現在我想問問各位,你們還想把我在這兒押多久。松下先生現在已經安全了,我的生死相對來說并不重要。你們想要走出九日并不難,只要釋放我就可以了?!?/br> 土肥的話讓我們再次把思緒帶回了目前嚴峻的形勢中。我笑了笑說:“不用著急,我們也不想在這鬼地方一直待下去。等會兒你的下屬會送來飯菜,我們也正好有機會和你這種身份顯赫的關東軍高級將領共進晚餐。吃完飯后,我們好好休息一下就走?!?/br> 土肥冷笑道:“邵德君,我在你們中國人心里一向是以重視承諾聞名,相信你也有耳聞。我答應了你的事情,決不會食言。我知道你現在是想給剛才出去的士兵們爭取時間,沒問題!我給你們大把的時間,只是你覺得你們能逃出遠山嗎?你覺得你們能活著走出這塊恐怖之地嗎?并且,邵德君,我可以告訴你們兩個秘密,相信每一個秘密都會讓你震驚不已的?!?/br> “有屁就放!”站在土肥身邊的大刀劉低吼道。 土肥不屑地瞟了大刀劉一眼,然后說道:“邵德君,你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你有一位據說是早就死掉的父親,叫邵統軍對吧?我現在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邵統軍沒有死,他就是引導我們皇軍進入遠山的那一撥人里的一員?!?/br> “不可能!”這次我沒有激動起來,因為小五之前的話讓我控制住了自己,面前這位土肥原一郎是特高課最狡猾的老狐貍,他的話里布滿著各種圈套,我不能再上當。 土肥又笑了,那笑意非常高深:“不信可以,我現在手頭上沒有能夠打動你的證據。但是我說一件事情給你聽吧!據我們的情報顯示,邵統軍當年與號稱是清廷四虎的另外三個同伴,效力于你們的蔡鍔將軍旗下。1913年,也就是你出生之前,他們清廷四虎接受到一個任務,進入到了遠山。只是,他們再也沒有走出去?!?/br> 我沒有說話了,死死地盯著土肥的眼睛,希望從中找出哪怕是一絲絲的狡黠??墒?,老謀深算的這條狐貍,沒有露出一絲破綻讓我起疑,相反地,他居然岔開話題,說起了他的第二個秘密:“邵統軍的故事你自己去挖掘吧!我現在還要讓你知道一個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在你們身邊,我們特高課還有一顆更加關鍵的棋子存在。對??!一顆?兩顆?三顆?或者是很多顆?我都不記得了??!哈哈!” 我微笑地看著他說:“土肥先生,你覺得你這些普通的把戲玩起來很過癮吧!你真的以為你這么隨便地說說,我們就會互相之間開始猜忌嗎?” “難道不會嗎?”土肥快速地接住了我的話,“武藏君,外界不知道的一些秘密,相信憑你以前的身份,是有耳聞的。你是帝國最大的驕傲——千面人。不過你也應該知道,在你這個級別之上,還有一位如戰鬼一般存在的頂級特工。他的姓名與年齡,甚至包括性別,都是軍部的高級機密,這點你應該聽說過吧?” “你說的難道是……”小五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難道是神戶戰鬼——服部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