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果然,地下傳出了沉悶的聲響,像火車啟動時的轟隆聲。緊接著,井里也傳來機器運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暗想,是不是下面的人要上來了?很快,三個頭上裹著白毛巾的粗壯漢子緩緩地移動上來,腦袋剛鉆出井口,便表情緊張地四下張望。他們自然是看不到我的,于是他們掃視一圈之后,便鉆出井口,扭頭沖下面喊了一聲。 喊叫聲讓我毛骨悚然,我清晰地聽到他們是用日語對下面說“安全”這個詞。我愣住了,看來這三個打扮得像中國普通百姓的粗壯的家伙,應該都是日本人。很快,下面的機器又轟轟地響了,又有四個打扮差不多的家伙上來了,有兩個還咧嘴笑著,那兩顆大門牙讓我意識到他們全都是日本人,錯不了。 我咬了咬牙,往前跨了幾步,我的虛無的意識甚至重合到了井邊一個鬼子的身體上,往下面望去。借著陽光,我看到井底有一塊黑色的狀如鐵板的東西,正承載著四個同樣打扮的家伙,他們手里拿著的耙子或者掃把之類的物件,最上方有個黑乎乎的槍眼模樣的黑孔。 我更加緊張起來,連忙往我身邊的鬼子看去,才發現他們手里拿著的干莊稼活的工具,其實都是偽裝得很逼真的長槍。 我強壓著心中巨大的震驚往后退,這些陸陸續續上來的鬼子也都各自散開,往四周的屋子走去。到最后還上來了五六個女人,也都是普通中國農村婦女的打扮,但她們眉宇間顯現出來的神氣,完全沒有普通村姑的樸實?;旧?,我可以肯定她們都是日軍女兵。 最后鉆出井口的是三個老漢打扮的中年男人,他們鉆出井口的動作慢慢悠悠,出來后便對著身邊的人趾高氣揚地說話,說的都是日語。其中一個精瘦的家伙惡狠狠地說:“這些天要非常注意,外面的人可能已經注意到了九日基地的存在?!?/br> 我心里涌出一種激動來,之前在大刀劉他們的對話中,我知道有中國人已經潛入了遠山深處。再后來見到鄭大兵一行人,又證實了大刀劉的話。此刻這個看上去像鬼子軍官的家伙所說的話更讓我肯定,我們的軍隊已經注意到了遠山的詭秘,那么接下來,一定會有大隊伍撲向這里,揭開遠山戰俘營與九日基地的所有陰謀。 我暗自竊喜,但也沒有因此放下此行目的,以及現在需要尋找的線索。因為我是透明的,是個完全能讓對手無法設防的偵察者。于是我緊跟著那三個老漢打扮的軍官,走進村內最中間的屋子里。 三個人先進到里屋,拖了三條矮凳子出來,放到院子里。院門大開著,這三個鬼子悠閑地坐下,從口袋里拿出一盒煙絲,各自用白紙卷好點上火,舒舒服服地抽了起來。 我靜靜地站在他們身邊,等待著他們即將的聊天話題。奇怪的是,他們自顧自地抽著煙,然后眼睛瞇啊瞇地往外看看,又往天上看看。 我等了好久,依然不見他們說話。倒是時不時聽見外面其他人說笑的聲音,于是我往門外走去。 我沖著幾個正在田地里撥弄泥土的家伙走去,看上去好像只有他們聊得最歡。果然,他們一邊勞作,一邊胡亂地聊著天??墒撬麄兞牡脑掝}我卻有很多都聽不懂,大概意思倒是能明白些,都是在說各自老家的一些事情,我聽不懂的,很可能是日本本土的一些地名。 我又嘗試著到另外一個院子里,觀察那些正在洗衣服的女人,還有蹲在地上看上去很無聊的村漢。他們所聊的話題均不涉及關于遠山戰俘營以及九日研究所,甚至連部隊的話題都沒有。 我有點兒失望和沮喪,回到那幾個貌似軍官的屋子,那幾個家伙依然瞇著眼四處張望。 突然,其中一個老漢站了起來,往天空望去。我也連忙抬頭,只見在天邊有個黑點兒緩緩移動過來。 老漢身邊的一個矮個子低著頭,嘴里好像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岡村君,別忘記了你是來干什么的?!?/br> 那個叫岡村的家伙連忙對著矮個子點了點頭,然后坐下來,從兜里摸出煙絲,用白紙卷起來,表情又恢復到了之前笑瞇瞇的模樣。 我死死地盯著天空中越來越清晰的黑點,轟隆聲也越來越清楚。我連忙沖出院子,注視著頭頂的黑點。原來是一架飛機,看樣子應該是偵察機。飛機飛得很低,到最后直接飛到村子正上方。我注意到,飛機上有塊紅色的標記,像是緊挨中國的蘇聯國旗,印在飛機的后艙。 再低下頭往左右看,我想看看身邊日本人的反應。奇怪的是,這些日本人集體對頭頂出現的龐然大物視若無睹,好像這架飛機和我一樣是透明的。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往這些人身邊走去。讓我覺得更加疑惑的是,這些日本人面對飛機就在上空轟隆隆地盤旋時,故意地大聲嬉笑,似乎努力想要給偵察機上的人表現自己是普通的老百姓一樣的感覺。 我再次跑回到那三個老漢打扮的家伙待著的院子里。因為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鬼子是能夠看到頭上這飛機的,只是他們是在故意裝作什么都看不見罷了。 三個老漢打扮的家伙依然抽著煙,瞇瞇眼很悠閑的模樣。我注意到,那個叫岡村的鬼子,眼睛還在時不時地往上瞟著,似乎在觀察飛機的動向。 飛機圍繞村莊上空轉了幾圈,然后繼續轟鳴著飛遠。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為新的發現思索:蘇聯人的飛機為什么會出現在遠山的叢林上空?他們想要偵察什么?為什么這群百姓打扮的鬼子會視若無睹,會刻意地在飛機飛過的時候,表現得更加平民化? 我思來想去,得出了結論:他們想要讓頭頂的飛機收獲到的信息是,這只是個與中國所有普通村莊相同的小村落,他們這群人,也不過是村落里一群平凡普通的百姓。 這結論也就意味著,他們這么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蘇聯人覺得這遠山里非常安靜祥和,一群普通老百姓每天衣食無憂地耕種和生活,戰爭對整個遠山來說,完全沒有任何影響。 想明白這些,我更加震驚了??磥砉碜釉谶h山里所做的事情,對于他們的大和民族是絕對機密的,不能有任何閃失。哪怕外界有一絲懷疑的苗頭,他們都會想方設法在源頭上掐斷。 想到這些,我越發意識到遠山里的九日研究所,他們醞釀的陰謀是多么可怕。最初,因為有松下幸太郎的那些話,一度讓我誤會這隱藏在深山里的研究所,只是在從事關于量子力學方面的一些科研項目。再加上日軍煞有介事地在外圍戒備,所以我一直認為其中掩藏的秘密和軍隊有關,誤以為是某些武器開發之類的項目。包括進入遠山叢林后,發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無法解釋的事情,我都不曾和這九日研究所聯系起來,以為只是我一個人出現的奇怪現象。但是越來越多的線索,不得不讓我把自身這種狀態和九日研究所的研究項目聯系在一起。 比如鬼子攜帶的那個黑匣子,好像只是針對我才會有反應??墒撬麄冇挚床坏轿业拇嬖?,這說明黑匣子只是能夠感知到我在附近,卻無法讓鬼子看到我。那么,黑匣子真正能夠起到的作用又會是什么呢? 再者,今天我在這奇怪的村子里,目睹到這些鬼子如表演話劇般,生活、耕種的一幕幕,我能夠猜測出他們的目的,他們在給外界制造假象,就是用來掩蓋九日研究所的存在。 越來越多的發現,讓我感覺自己正與九日研究所的驚天秘密慢慢接近??上壳拔宜莆盏降闹皇潜揭唤?,至于這座冰山的隱藏部分有多龐大,又是什么樣的形態,我依然一無所知。我靜靜地想著,就算現在能夠有機會接觸林子里或林子外的同胞們,但我能夠告訴他們的,卻也依然是些零碎的疑點和線索。真相還是非常遙遠。那么,我需要的是利用我現在的優勢,繼續摸索下去,深入這九日研究所內部探個究竟。 于是,一個大膽的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想靜靜地等到天黑,然后跟著這些鬼子通過井口進入地底下。我相信,地底下就是我之前躲了一年多的九日研究所那扇大鐵門里面的世界。也只有進入里面,才能真正地知道鬼子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為自己這個大膽的計劃興奮起來,我甚至幻想著在進入九日基地后,能看見我的美云,我每天在叢林里不停地尋找,都沒有一絲痕跡。那么她是否也生活在這個對于我來說一無所知的地下世界里呢? 我抑制住興奮,坐在井邊看著身邊走動著忙活著的鬼子。他們也都做好了午飯,端著飯碗,就跟中國普通百姓一樣,蹲在各自的院子門口,和鄰居嬉笑著吃飯。我吞了吞口水,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腳,依然看不到我的軀體和影子。我繼續臆想著進入地下后有可能的發現,突然間,又一個新的想法出現在我腦海里:既然九日研究所的大門口有那么多鑲嵌的黑匣子,那么井下會不會也有這種黑匣子呢?畢竟都是進入地下世界的門,鬼子那么嚴謹,不可能留下空隙讓人有機可乘。 我再次慌亂起來。其實我非常清楚,就算那黑匣子閃動,鬼子也發現不了我的存在。但我只是一個人,能進入虎狼成群的鬼子基地里,全部是因為我這種離奇的狀態。黑匣子能夠感應到我的存在,地下還會不會有另外的白匣子紅匣子,直接讓我無所遁形地出現在鬼子的刺刀面前?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因為我本就是在生與死之間的疊加狀態中。但我的美云呢,她的安危我無法知曉,如果我某天在這世界灰飛煙滅,那么我又怎么能甘心? 我有些猶豫了,甚至一度站了起來,往村外的山坡方向走去??墒?,我走出這村子后還能繼續如幽靈般地存活,繼續這樣游蕩嗎? 生命又到底需要詮釋什么?詮釋愛情還是良心? 我在山坡前停下了步子。我的前半生始終都是失敗的。我無法演好人生中每一次需要扮演的角色:我無法演好一個好學的學者,因為我將整個身心放在愛情上面,我的美云身上;可我又無法演好一個對美云的追求者,因為我的膽怯我的缺乏自信;我也想讓自己沸騰,在人群前能夠振臂高呼口號,仿佛自己是個激動與憤怒的愛國者……可是呢?我兼顧著每一個我想要扮演好的角色,結果卻又是慘敗。 我扭過頭來,看了看身邊的鬼子,步伐變得堅定起來,往井邊走去,最后我在井沿上坐下。就算我的生命會在今晚終結在井底,但最起碼我扮演好了現在的角色——勇敢捍衛愛情捍衛祖國的中國人的角色。犧牲起碼證明我曾經努力過,如果能夠活著走出來,我相信,一定能夠得到鬼子費盡心機想要隱瞞的真相。 那個下午似乎過得很慢,我就如一個即將押赴法場的死囚,等待著牢門的開啟。天終于慢慢地黑了下來,鬼子也都放下了手中的飯碗,三三兩兩地往我站著的井邊走過來。 漸漸地我發現,他們走向這口井的次序,仿佛是預先演練好了一般。最先是那三個老漢開始在井邊游蕩,其他人隔得有點兒遠,胡亂地說笑著。然后有幾個鬼子爬到了村子中央的房頂,看上去像是在修補房頂的瓦片或者稻草,可是不時對著遠處眺望,讓我明白他們實際上是在觀察天空中有沒有飛機出現。 終于,那三個老漢打扮的家伙開始往井邊走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之前訓斥岡村的那矮個子。矮個子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個硬幣樣的東西,在手里耍著。然后,他假裝不經意地把硬幣扔進了井里。 我連忙探頭往里面看,只見硬幣直直地往下落著,卻沒有發出任何回響,我意識到這是鬼子在對下面的人傳遞消息,他們就要下去了。 果然,幾分鐘后,地底下那種如火車啟動的轟轟聲緩緩響起。然后,站在井邊的我清晰地看到一塊和井口大小差不多的鐵板,慢慢上升著。 三個老漢打扮的鬼子在鐵板升上來之后,便慢慢悠悠地翻身上去。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現在就跟著他們下去。但我不得不承認,我無法鼓起勇氣,只好安慰自己再等等。等下一撥或者最后幾撥吧!我給自己找的理由是先看清楚形勢。實際上我非常清楚,我如果跟在這幾個看上去像是軍官的家伙下去,那么,我極有可能調查到最深層的秘密。 第八章 曹正:地下世界里的女人 鬼子三三兩兩地往井邊走過來,先后跳到井里的鐵板上。然后鐵板下的機器慢慢下降,再慢慢上升,來運送其他的鬼子。 我始終無法鼓起勇氣,一次次地給自己找借口,又一次次地說就下一批吧。結果整個村莊里冷冷清清了,只剩下那幾個從房頂跳下的家伙,走到我的身邊。 這是最后一批,如果我還不跟他們一起下去,那么就只能等到明天了??墒俏覂刃纳钐幍呐橙踹€在腦海里編織著理由:今天沒有必要一定要下去,因為我對這井上的環境都沒有完全摸透摸熟悉。 我眼睜睜地看著最后一批鬼子鉆進了井里,機器再次響動,他們的身影緩緩地下沉,眼看即將消失在我的視線中。終于我鼓起所有勇氣,翻身向井內跳了進去。生命可以有無數個明天,去完成本該在今天就要面對的輝煌或者毀滅,但那也意味著,等待明天的人,他在今天結束前,無法得到他渴望的輝煌或者懼怕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