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他的這種形狀,著實引人嘆息。 來人嘆了一聲,也不賣關子了,低聲道:“蕭兄聽不出我的聲音么?” 蕭源兩耳只聽得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奔流,他這話雖入了耳,卻聽不到蕭源心中去。直到來人又重復了一次,蕭源方才穩定心神,竭力分辨:“……你是,是,戚云淮?” 來人側了側臉,讓火光照在半張臉上,側臉線條堪稱絕美,俊眉修目,正是戚云淮。 看到他,蕭源心中定了兩分。 戚云淮的的種種傳聞,蕭源也略知一二。 三年前皇帝隱隱發難,戚國公為了向皇帝投誠,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戚云淮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燕京諸人都以為他已死。 雖不知他為何今日在此,但說他為皇帝效命,挖個坑讓蕭源來跳是不大可能的。 對朱沅消息的渴求,終是勝過了這絕佳的行刺機會。 蕭源做了個手勢,一行人又悄無聲息的退下山去。 一連退出了兩里,蕭源終是站定了,迫近一步。 戚云淮往后退了一步,隔開與他的距離,平穩淡然:“莫急,蕭夫人的確未死。其中種種,還是讓她親自與你說才好?!?/br> 蕭源怎么能不急,這樣的驚喜簡直讓他混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他一會露出一個笑,一會又鎖緊了眉頭:“她在那兒?”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戚云淮左右看了看。蕭源立即道:“都信得過?!?/br> 戚云淮道:“在西域?!?/br> 蕭源在原地走動起來,他轉了好幾個圈,才在戚云淮面前站定。 戚云淮看他興奮的模樣,不覺間也為他喜悅的情緒感染,微笑著看他:“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只是這兩年,皇上雖不曾專門派人尋找蕭夫人,但從種種跡象發現,他也有令人順帶留心——必竟死不見尸是一大疑點。所以我們也不敢與你聯系,怕你按捺不住露了痕跡。 原本年后便想借著押一趟鏢的名義,讓你去西域一趟,與她相會。不曾想我發覺你行事有異,幾番猜測,只怕你要出事,只得阻止…… 蕭兄,如果要行刺皇帝,蕭夫人當年在宮中與皇帝最后一面便可做到……但事后蕭、朱兩家便有滅族之禍。她也是憂心你行事沖動,才央戚某每回潛回燕京時多留心于你?!?/br> 蕭源立即道:“我不會再行刺了,我要立即去西域,天一亮,立即?!?/br> 戚云淮對此答案半點也不意外,他笑了笑:“好罷,想來蕭夫人也有一番驚喜了?!?/br> 蕭源立即讓幾個兄弟回去收拾行裝,自己也欲回莊子上去,但又有些猶豫,只怕戚云淮一去就不見了蹤影。 戚云淮看出他心思,只得道:“戚某絕無虛言?!?/br> 蕭源嘴上應了,但仍是一路跟蹤了戚云淮,見著了他落腳之處,才自己返回了莊子。 ** 戚國公正與幕僚商議,就聽人說老太太請他過去。 戚國公只好去了。他腳步比從前輕快許多。 這兩年,他新娶了個繼室,可惜只生了個女兒,但戚國公身體還健壯,想生出兒子是早晚的事。 老太太在佛堂等著他。 見了他,開門見山道:“我問了戚五,說是云淮現了蹤跡,你要對他動手?” 戚國公點了點頭:“皇上對他很忌憚,除了這孽障,迎合圣心,對戚家也是好事?!?/br> 老太太將拐杖往地上一頓:“他失蹤三年!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死了,你根本就是為了自己心中怨恨要殺他。不求你打掩護,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是了!珠丫頭被你胡亂嫁了也就算了,你對沈氏再恨,也要念著云淮是你的骨rou,何需如此!” 戚國公被揭破了心思。 他這幾年過得越暢快,就對從前的憋屈越憎惡。此時忍不住道:“娘,那賤人所生,怎確定就是我的骨rou?娘為何從未起過疑心?” 老太太吃驚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恍然道:“……難怪。他出生之時,你還不是國公。我記得,你當時是在長福任官……是以他出生時的樣子,你沒見過。云淮呀,剛生下來,跟你剛生下來時,那小眼睛、小鼻子、小眉毛、小嘴巴,一模一樣!我當時一看啊,心軟軟的,就想起了你幼時的可愛之處。當時我身邊服侍的老人,都說和你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絕對是你的嫡親骨rou!只是后頭一長大,這眉眼開了,漸漸兒長得就像沈氏了……” 戚國公呆立當場,面上漲得通紅,他痛苦的道:“不可能,不可能……” 老太太憐憫心疼的看著他,嘆了口氣。 ** 戚云淮這所宅子是用旁人的名字置辦的,只有個耳朵半聾的老仆平素照料,戚云淮偶爾回來燕京才用上兩日。 天一亮,這老仆便比比劃劃的,戚云淮聞言哭笑不得,出門一看,果然蕭源背著行囊用手支著頭坐在臺階上,一匹棗紅的高頭大馬被拴在一邊的樹上,甩著尾巴悠閑的吃草。 戚云淮彎下腰去拍了拍蕭源的肩:“蕭兄?!?/br> 蕭源半夢半醒之間精神一振,站起來轉過身,迫不及待的道:“出發罷?!?/br> 戚云淮想說自己還未用早膳,但也是于心不忍,只得取了行囊同他一道出發了。 戚云淮這一行原本就備了不少貨物,雇了一支鏢隊原也正常,一行人不著痕跡的出了燕京,往西域去了。 越往西去,天氣便越干燥,綠色漸少,大片大片的荒丘出現。行了大約有三月之久,此處已是半沙漠化,筆挺不生寸草的石山,天地蒼?;臎鲆黄?,吹來的風都卷著砂。 朱沅所在的,便是一個邊陲小鎮,這小鎮夾在大燕與句氏國中間。句氏國小力微,歷朝歷代都是十分恭順的向大燕進貢,也因此處地貌荒涼,大燕對此并無興趣,多年來一直不甚關注。 這邊陲小鎮便像是三不管地帶,不過句氏人和大燕人都喜歡在此進行貿易,也讓這個小鎮十分熱鬧。 蕭源騎著馬一路走去,看見路上行走的女子都用布巾遮住了半張臉,男子也都裹著厚厚的頭巾。他和戚云淮并駕齊驅,不說戚云淮了,就是蕭源也是英挺俊俏, 引得一些女子都駐足指指點點。 蕭源這才悟了,原來這些女子不是出于禮節才遮住了臉,只怕是為了防風沙。 戚云淮卻是早都習慣了,他對蕭源介紹:“此處的人有不少都是大燕與句氏混血的,女子作風也十分大膽,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看——”他指著一處:“那間掛著布幡的,是我的鋪子,旁邊的,就是蕭夫人的醫館?!?/br> 此處的房屋都十分矮塌,灰撲撲的,無甚區別,但戚云淮所指的地方,正如他所說掛了布幡,蕭源一眼看見立即心情激蕩,拍了馬向前奔去。 待到了面前,他翻身下馬。就見屋門口掛著半幅布簾擋風沙,里頭隱約有人說話。 蕭源站在門前,近鄉情怯一般,竟不敢上前了。 過了一陣,就有一群孩童嘻笑著靠近,見著他這個生人立在此處,不免奇怪。 便有個小女童嬌聲道:“叔叔,你不舒服?要找我娘看???” 蕭源心中一震,回身低下頭來看她。 這一群孩子都頂了水壺,想來是結群去取水,替大人分攤雜務。 說話這小女孩兩歲多的模樣,用紗巾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頭卷發泛著黃。她也學著旁人,但卻頂不了水壺,只是頂了個小陶杯,裝了淺淺一底水,小心翼翼的用手扶著。 蕭源盯著她,心中怦怦直跳,這小女孩也不怕他,好奇的望著他。 隨后門簾被挑開,一個婦人從里走了出來,看見蕭源也有些好奇,但她隨即就對著這小女孩露出笑臉:“妮妮,嬸子給你帶了好吃的?!彼龔澫卵?,摸出幾顆糖果,塞到了小姑娘斜挎在腰上的荷包里。 屋里跟著走出一人,她語氣淡然的道:“王大姐實在不必客氣了?!?/br> 蕭源一聽這聲音,就如遭雷擊:是朱沅的聲音。 先前戚云淮說朱沅未死,蕭源很高興,但他高興到不敢相信,一路拼命的趕路,既想早日看到,又怕早早的失望。 此時這姓王的婦人笑道:“讓孩子高興高興,不值什么?!钡煦錄]有答話,蕭源便知她也看到自己了。 他在戚云淮面前表現得十分沖動,但真到了此時,他卻只能是僵硬的轉身,微微紅著眼眶,抿緊了嘴唇,看著朱沅。 朱沅也用紗巾蒙住了半張臉,但她光潔飽滿的額頭,秀美的黛眉,嫵媚的雙眼,仍同蕭源無數次夢到的一模一樣。 她眼神閃動,但口中只是語氣平靜的道:“你來了?!?/br> 蕭源點了點頭。 朱沅拉了他的袖子:“進來罷?!?/br> 又對著妮妮道:“別玩了,回家罷?!?/br> 父女倆同時點頭,妮妮頭頂上的杯子就往下一滑,她嚇得尖叫了一聲,蕭源連慢腳尖一挑,杯子就穩穩的落在了他腳背上。 妮妮眼睛頓時瞪得大大的,她盯著看了一陣,又將杯子頂到頭頂,然后有意低下頭去。 蕭源巴不得配合,連忙動作浮夸,像變戲法一般陪她玩耍了起來。 妮妮被逗得咯咯的笑個不停。 朱沅看了一陣,轉身甩了簾子進去:“我去燒飯了?!?/br> 等到朱沅飯上了桌,妮妮已經同蕭源十分親呢了,她拉著蕭源:“叔叔不要走~到我家七飯?!?/br> 蕭源這個時候,基本可以縱容她騎在頭上拉屎了,滿面笑容的跟著她進了屋。 一家三口坐著吃飯,朱沅已經取下了面紗,她給蕭源布菜。 “其實我在鄉下長大,幼時不服氣,偷偷的學過鳧水……當時逃生的把握不大,鳧水并不十分熟練,那一陣身子又虛,也許就真的死了,那封書信,若我真的死了,便也是真正的遺書了。且要騙過皇帝,最好先騙過自家人……所以并沒有告訴你直相?!?/br> 蕭源默默的低著頭,一點一點把朱沅布給他的菜吃掉。 “后來也一度昏了過去,正好戚公子在河邊垂釣,陰差陽錯的救了我。正好他父親也派了人來‘處置’他,我們就一起逃了……” “到了半路,發現有孕了才放緩了腳步,所幸幾月后有驚無險的將她生下來了?!?/br> 她說得輕描淡寫的,蕭源想到其中種種,卻是膽顫心驚。 朱沅說著,也是紅了眼圈。死里逃生的驚險,還有三年來她在惡劣的氣候、完全不同的異域風俗、孤單寂寞的異鄉中堅持了下來,人人都說她是個冷美人。 但實際上,見到還有些孩子氣的蕭源,聽到他隔著一層簾子逗得妮妮咯咯的笑個不停,她的心就軟成了一灘水。 長久以來的情緒一下將她壓垮了,她捂住了嘴,有些哽噎:“對不起,還是騙了你……” 蕭源連忙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礙于孩子在跟前,不好如何動作,只是很激動的望著她,低聲道:“只要你活著,什么都不要緊?!?/br> 妮妮吃驚的睜著大眼看著,突然兇巴巴的拍了拍桌子:“叔叔害娘哭了,不要在我家!” 朱沅連忙擦了擦眼睛,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頭:“不是這樣,他是你爹?!?/br> 妮妮盯著蕭源左看右看:“我爹?戚伯伯當我爹就好了呀……” 朱沅都控制不住,一下面上僵硬起來,正在這時,就聽戚云淮在外頭道:“妮妮,要不要跟戚伯伯去趕集?” 妮妮一下被引開了注意力,朱沅連忙往一個小包里放了幾張餅和一包牛rou干,將包往妮妮脖子上一掛,趕緊讓她走了,自己才好和蕭源說話。 蕭源臉色果然已經很不好了,他已經跟著站了起來走到朱沅身后。 朱沅將木門關上,回過頭難得有些心慌。 蕭源有些生氣的道:“一路上問他,他就鬼鬼祟祟,像個鋸嘴葫蘆一問三不知。你們這般比鄰而居!” 他又生氣的重復了兩次:“你們這般比鄰而居!你們這般比鄰而居!” 朱沅嘆了一聲,只能主動的撲進他的懷中:“我們什么事也沒有,只是他鄉故人,互相照顧。除了詐死,這三年多,我都對得起你?!?/br> 朱沅身上沒有了從前那種馨香,但有一種干爽的氣息,身子也照樣柔軟。她一撲到蕭源懷中,蕭源就忘了一切,只能張開手,用力的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