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一時一個身穿青綢短襦的婢女又奉上了用個白水晶碟子盛著的荔枝,當中還有方寸大小的冰塊鎮著。 這婢女看來在謙霞面前是極有體面的,當下一邊將碟子安置在炕桌上,一邊笑著道:“這是南邊快馬運來入貢的稀奇果兒,名叫‘荔枝’,便是咱們家也只得了一小蔞子,縣主知道朱姑娘要來,特地命人開了冰庫,取出備用呢!” 謙霞指尖隔著帕子向朱沅的方向推了推碟子:“你別理紫黛這丫頭的閑話,不過這荔枝味兒倒真是不錯?!?/br> 朱沅含笑剝了粒吃了,果覺入口甘甜中帶點微酸,濃厚水潤,別有一番滋味。 她卻只吃了一粒就擦了擦手,笑著道:“其實早于書中得知,含日才嘗其滋味。美則美矣,縣主卻不可多食?!?/br> 謙霞咦了一聲:“這是為何?” 朱沅道:“荔枝性熱,不可多食?!?/br> 謙霞捂了嘴:“我說怎的嘴里起了個泡,身邊婆子尋不出個理來,原來是應在這里?!?/br> 朱沅看她捂著嘴的樣子十分天真可愛,笑著道:“也不妨事,多喝些涼茶便是?!?/br> 因又說到涼茶:“觀縣主氣色必有內熱,可令大夫用菊花、金銀花配成方子沖茶去火,且要少用些冰,不宜敞睡在這玉席上,莫貪涼才是?!?/br> 謙霞聽了忙道:“也不必大夫了,竟是你替我開個方子來得便宜!” 朱沅應了。 紫黛便在一邊道:“阿彌陀佛,這些話,婢子和嬤嬤們那天不叮囑個一遍兩遍的,是朱姑娘說了縣主才聽得入耳?!?/br> 朱沅一本正經道:“外來和尚好念經么?!?/br> 惹得眾人笑了一回。 朱沅和謙霞兩個就著近日書局新出的書議論了一番,謙霞見朱沅讀書,每每歸結得新穎,不似旁人酸腐,越發喜歡。 到末了又與她下棋,兩人棋力相當,難解難分。 謙霞將朱沅留了又留,直到用過晚膳,又硬塞了數冊新書,宮緞四匹,一匣zigong花,兩串檀香手串,兩串珊瑚手串,一齊派人連著朱沅送歸朱家。 朱沅回到家中,先將東西給柳氏過目。 柳氏看了一回,只挑了朵顏色穩重的宮花:“都是些鮮艷的,你們小姑娘才使得,同你meimei分了罷?!?/br> 朱沅應了,心下卻曉得依朱泖的性子是不會感恩的,懶得枉做好人,因此先回了自己屋子,撿喜歡的挑剩了,這才命雀環捧了送到朱泖屋里。 朱泖一時沒見過這些好東西,畢竟是宮里頭出來的,便是朱沅挑剩的,那也是極好的。 她一邊愛得不行,在緞子上摸了又摸,一邊拿了這朵花看一眼,放下另拿一朵來看。嘴上卻嘟囔:“全是些入不得眼的,送到我這處來了?!?/br> 雀環本就是個有些莽撞的,又得朱沅許了膽,當下不冷不熱的道:“二姑娘不喜歡,婢子便原樣拿回去了?!?/br> 朱泖沒料到一個婢女也敢同她頂嘴,當下臉漲得通紅,拿起杯盞就往雀環頭上一砸:“你個賤婢也敢仗勢欺人!” 雀環半身濕了水,也不同她多話,當下盯了朱泖一眼,捂著頭就回去尋朱沅告狀。 朱泖一時愣住了,有些后悔: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朱沅如今難惹,怕真會來替婢女撐腰。 正心里不安,果然就見朱沅沉著臉,領著雀環、含素、龍mama三個沿著游廊來了。 朱泖抿著唇,不敢說話。 朱沅沖畫綺鳳歌抬了抬下巴:“都出去?!?/br> 畫綺前次已是曉得厲害,一遛煙的出去了,鳳歌卻是杵著不動。 朱沅倒還高看她一眼,只對著外頭喊了一聲:“來將鳳歌拉出去!” 外頭早有跟著看熱鬧的仆婦跳了進來,捂了鳳歌的嘴不由分說的拉了她出去。 朱泖這才發現朱沅在家已有如此威信!不由得臉色更白:“你要做甚?我只消叫喚兩聲,娘親自會聽見!” 朱沅命雀環反拴了門,笑著道:“我已是不耐煩同你背地里來些軟和手段了,就光明正大的管教于你,又如何?” 柳氏得了信,匆匆的往西廂來時,只見房門反鎖。 里頭的燈光將人影映在窗戶紙上,隨著影子眼花繚亂的晃動,屋里傳出啪、啪的脆響和朱泖的呼痛聲。 柳氏唬了一跳,讓婆子去拍門:“沅兒,快些將門打開,嫡親的姊妹,這是要作死么?” 過得一陣,屋門才吱呀一聲開了。 朱泖一下披頭散發的沖了出來撲到柳氏懷中,仰著臉給她看,泣不成聲:“娘,娘,您看朱沅她就這樣要打死了我!” 柳氏一看,朱泖面上紅面一片,腫了有一指高,不由心中疼得直哆嗦,劈頭蓋臉的沖朱沅道:“你這是作的什么孽?自己嫡親的meimei,怎么下得去手?倒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朱泖見柳氏怒氣勃發的樣子,心中一喜,只覺臉上都不大疼了,越發哭得起勁:“娘??!朱沅她就讓人按著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我啊,仇人都沒有這樣下死手的!” 柳氏摟著她的肩,眼圈也紅了,怒目瞪向朱沅。 朱沅只看著朱泖哭鬧做戲,神情鎮定:“娘,我這是為她好,管教她?!?/br> 柳氏高聲道:“你要管教她什么?用得著下這樣狠手?” 朱沅淡淡的道: “一教她,莫要窩里橫,在外該有的矜持要有。她可好,在家中處處要與我爭個先,到了外頭,恨不能貼地予人做奴婢。 二教她,姐妹同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上回于老太君過壽,她伙著旁人要灌醉了我,令我出丑。若我當真在席上爛醉胡話,有失顏面,她當她能撇開了我,撇開了朱家,去做個體面的官家姑娘?怕是連累娘親都要被人說嘴。 三教她,莫要心胸狹窄。自小到大,見我有什么都眼紅,自個得不著的,背地里也要使手段毀了,如此心胸,來日必要與人生了齟齬,爹爹是個不理事的,沉哥兒還年紀,誰來替她解難?到末了還是連累朱家。 四教她,勿驕勿躁,安份守已。我予她送了禮物來,她竟嫌不合心意,拿杯盞砸我的婢女!給你是情份,不給你是本份,緣何得蜀望隴,暴虐傷人? 看她樁樁件件,俱是上不得臺面。 娘莫以為她只是個女兒,來日嫁了便無事。須知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她走到何處,也是朱家的女兒。她好了,能帶契沉哥兒,她要犯了事,旁人只說咱們朱家教女不嚴,沒得牽連了沉哥兒前程?!?/br> 柳氏見她一臉沉靜,不緊不慢的娓娓道來,神情動作不見半絲夸張,愈發顯得可信,又因牽扯到沉哥兒,不由被她說得目瞪口呆。 柳氏是知道朱泖有些性子的,卻不想朱沅說得這般嚴重。 朱泖也怔在原地,半晌哭了一聲:“娘,朱沅冤枉我!” 朱沅一笑:“樁樁件件,我都尋得出人證,你倒想賴,賴得了么?”說話間往朱泖逼近一步,嚇得她往后一縮,再說不出話來。 柳氏便有些明白,嘆了一聲:“便是如此,你也好生同她說道。姑娘家的,是嬌客,便是犯錯,罰也要罰得秀氣,那有這樣往臉上招呼的?” 朱沅道:“娘親一則忙于管家,二則心慈,狠不下心來教她,長此以往,只有越來越難管教的。我身為長姐,便代勞了。不知道痛,怎么記得牢?這惡人,我當得問心無愧?!闭f得大義凜然,毫無私心的樣子。 柳氏聽了無法。 朱泖便知今日這頓打是白挨了。 今次可不比上回,上回雖受折磨,到底是背著人。此次卻是當著一家上下的面,將面子丟得干干凈凈,朱沅一條一條將她說得不堪,只怕家只仆婦往后也瞧不上她,就是到灶上要壺熱水,不免也有人磨磨蹭蹭。 朱泖想到這里,不免眼淚落個不停。 柳氏只當她是疼的,連聲安慰:“快些上了藥,明兒就消腫了?!钡珔s再也不為此責備朱沅了。 朱沅又淡淡的道:“既然她瞧不上那些物件,我便讓人取回去了?!?/br> 當下就在柳氏和朱泖的目光下,派了含素朱泖將緞匹等物件抱了回去。 主仆一行回了屋,朱沅便指著雀環濕了半邊的裙子:“快去換了罷?!?/br> 雀環答應著下去了,一會換了裙子來,朱沅又挑了匹宮緞給雀環含素:“這匹也不算太打眼,你們倆做身衣裳年節穿穿也是好的?!?/br> 又將另一匹給了龍mama:“這匹緞子做成大件有些艷了,用來做了鑲邊提色卻是恰到好處,mama自用些,也替我做個比夾給我母親?!?/br> 一時眾人都很歡喜。 含素背著人卻去掐雀環:“你這死丫頭,卻來挑事!” 雀環哎喲直躲:“好jiejie,我不就瞧不慣二姑娘處處同咱們姑娘為難么?明明得了便宜,嘴上還要埋汰。做什么要忍她讓她?尋個由子咱們姑娘正好收拾她——要不是咱們姑娘本就有這個心,我再怎么挑事,也是挑不起的。況且你看多好,咱們也得了半匹緞子,哎呀,真真做夢一樣,再沒見過這樣漂亮的緞子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jojonaruto扔的地雷,謝謝! 第32章 朱泖在屋里捂了三日方敢出門,自此心中如何做想,外人是不得而知,橫豎面上是老實了,再不敢說些不陰不陽的話。 再過得一陣,朱臨叢的傷勢也好轉了,雖腰上不敢用力,行走坐臥倒也沒有問題,急忙忙的趕去官署,誰知司農寺官員庸腫,似他這般的小官兒實是不缺,他告病兩月,竟是半點兒影響也無,甚至有人連他告病也不知,只見了面一陣面生。 這使得朱臨叢不免有些失落,心中遺憾:若朱沅當真嫁到方家,他得以外放,才真是妙哉! 朱沅明知他的這些心思,卻只當不知,不曾露出半點怨色,照舊顯出對父親的孝順恭敬。 日子平靜如水的滑過了炎炎夏日。 朱沅與謙霞的交情日益深厚,隔三岔五的便要使人來請她過去說話,間或還要傳遞書信。 等到秋風乍起,這一日朱沅記起前日與謙霞約了今日一起去研制胭脂,便叫人備了轎子出門。 轎子還沒出胡同口,便有人喚了一聲:“沅jiejie?!?/br> 跟在轎邊行走的含素一下警覺起來,防備的扭頭望著從后頭大步走來的蕭源。 朱沅挑開了轎簾,不過三兩月沒見,蕭源似又長高了些,面上五官更為舒展,他原本雙目就較一般人更為有神,此刻不言不笑的時候,氣勢更是凌厲了幾分。 他要走到轎前,就被含素當中阻隔了。 蕭源瞥了含素一眼,這一眼意味不明,卻教含素心中一顫,就怕他下一刻拿只蛛兒放到她領口,她強自鎮定:“蕭公子可是有事?” 蕭源偏著頭,頗有些無賴樣:“瞧見是你家的轎子,鄰里鄰居的,招呼一聲也不為過罷?” 朱沅開口解圍:“好了,過來說話?!?/br> 蕭源立即換上了一副笑臉,走到轎邊,挨著窗口,討好的壓低聲音道:“沅jiejie,那銀子我給你利滾利的,翻了一倍有余呢!jiejie等不等錢用?回頭我便送來,要不等著用,我便還給jiejie放著?!?/br> 朱沅聽了心里也喜歡。朱臨叢攢了有幾百兩私房,她不敢全動了。只陸陸繼繼的送了一百五十兩給蕭源,如今看來平白的也多出百來兩了。 如此便可將本金抽回,也省得被朱臨叢發現,他占著身份,明面上是不能跟他翻臉的,于是便笑著道:“你且將本金送還予我,余下的繼續放著?!鳖D了頓又道:“辛苦你從中辦事,你自抽一成拿去花銷?!?/br> 蕭源一時有些氣憤:“我給jiejie辦事,還要銀子不成?將我看成什么人了?” 聲音略大了些,兩個轎夫只恨帶了耳朵,這可是他們朱家的悍婦,她的事,最好聽都不要聽。 朱沅便嗔怪的一挑眉:“嚷嚷什么?” 蕭源氣勢立即弱了下來:“是沅jiejie要同我見外?!卑欀?,苦著臉看她。 朱沅一時手癢癢的,恨不能摸摸他的頭,神情便溫和下來:“你不要便不要,我心中自記著你的好?!?/br> 蕭源一聽這話,通身舒泰,看著她水光滟瀲的雙目,莫名其妙的紅了臉,心亂跳起來。他覺得這種情形甚為丟臉,萬萬不能讓沅jiejie看出,于是繃著臉,極為嚴肅的道:“誰要你記好?我走了,回頭再送銀子來?!鞭D身脊背挺直的走了。 朱沅怔住,含素湊過來呸了一聲:“陰陽怪氣的!” 朱沅搖了搖頭:“同他計較什么?走罷?!鞭I夫聞言起轎,一路熟稔的抬至高陽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