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方榮圃便真個依言連飲三杯,亮了杯底給眾人瞧:“先前已是喝了好些,再來便招架不住了,饒了小弟罷?!?/br> 眾人便笑著請他入席。 方榮圃一掃眼,便見常聚的這些人里頭,不見了戚云淮和葛青,不由奇道:“戚大哥和葛兄弟何處去了?” 宗正寺少卿的次子馮涌便道:“戚兄弟可與咱們不同,近來與咱們已是漸行漸遠了,成日里忙得腳不沾地的,往后想見一面怕是不易了?!逼菁壹绎L如此,家中子弟年少時不加約束,玩鬧無忌,交朋結友。待到了年歲,再無二話,說要收攏心思便是要收攏心思的。 馮涌一說,方榮圃便想了起來,略過不提:“那葛兄弟呢?” 馮涌道:“他就別提多倒霉了,前日里多灌了兩杯黃湯,回家時怕被他老子責罵,悄悄的翻墻,平素再沒有失手的,偏這一次摔折了腿?!?/br> 方榮圃一拍大腿:“哎呀,怎的不早同我講,我也好登門探望?!?/br> 太史令的第三子沈毅便道:“你跌在秦卿的溫柔鄉中,兄弟們想尋你也無處可尋呀!” 引得眾人取笑了一陣子。 沈毅又道:“其實是葛青的老子不待見咱們,覺著葛青都是給咱們引得壞了,衛鏡上門去過了,被三杯茶送了出來,連葛青面都沒見著。是以也沒巴巴兒告訴你了?!?/br> 幾人感嘆一番,不消兩句話又笑鬧了起來,說起了天香樓的新花魁,說得興起,便一道要去見識了,呼啦啦的一大幫人齊齊的勾肩搭背出了東來居。 待到從天香樓出來,已經是天色將暗,眾人惟恐遲了趕上了宵禁,連忙各自散了。 方榮圃也沒騎馬坐轎,灌多了酒水,再一顛簸,只怕要吐出來,便只由兩個小廝伴著往青石胡同去。 一邊走,一邊借著暮色,遠遠的見著一個婢女肩上斜挑著盞琉璃燈,后頭跟著一個兜著帷帽的女子。兩人由遠及近,那婢女還不如何,只后頭那女子,走路的風姿格外不同,說嫵媚比之樓子里的姑娘們又端莊,說雅致比之大家閨秀又風流,由不得人不注意。 方榮圃便一瞬不瞬的只盯著瞧。 待得近了,就見那人云鬢雪膚,蛾眉淡掃,兩汪盈盈含情目,一張俏臉半遮半掩,方榮圃便心中直跳,又瞧得面熟,偏腦子昏昏的想不起名字,不由自主的就折身跟著她走。 一時急得冒汗,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只好默默的跟著。 在他們這紈绔子弟中,有一段調光經:雅容賣俏,鮮服夸豪。遠覷近觀,只在雙眸傳遞;捱肩擦背,全憑健足跟隨。我既有意,自當送情;她肯留心,必然答笑。點頭須會,咳嗽便知。緊處不可放遲,閑中偏宜著鬧,訕語時,口要緊;刮涎處,臉須皮,冷面撇清,還察其中真假;回頭攬事,定知就里應承。說不盡百計討探,湊成來十分機巧。假饒心似鐵,弄得意如糖。(注1)說白了就是調戲經,講的是怎么樣撩撥勾搭。 方榮圃雖有了秦卿,海誓山盟的,但見了這般美人也禁不住心動。若是家中壓著他娶妻,他是不肯的,但途遇個美人,卻又心思大起。此刻只是謹記著“調光經”要領,亦步亦趨的跟著。 那美人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加快了些腳步。 方榮圃跟得更緊。 走得一段路,那美人似乏了,腳程便慢了下來,方榮圃也跟著慢了下來。 那美人便立定了,回頭瞪他,偏是怒色也動人。 婢女便叉著腰上前兩步:“你這人好生無禮,跟了我們一路,這可是天子腳下,只消我們叫喚兩聲,自有人來押了你。為免失了顏面,你快些走開才是!” 那美人便拉了這婢女一邊袖子:“罷了,雀環,眼看著就到家了,莫惹事端?!?/br> 她一開口,方榮圃便想起來了:“是你!咱們在東來居有過一面之緣的?!?/br> 這話一出,沒想到這美人臉色卻是一變。 叫雀環的婢女哼了一聲:“那來的登徒子亂攀關系?”一面說就一面拎著燈籠一甩,逼得方榮圃不得不退后了兩步。 那美人不愿惹事,趕緊又拉了這婢女一下,急匆匆的走了。 方榮圃剛待追上去,同來的小廝便面帶難色:“二公子,這宵禁……” 方榮圃停下腳步,眼見她們往拐角處一閃,不見了人影。 嘆了口氣,只見地上有一物發白。心中一動,趕緊撿了起來。 原來是個牙白色的香囊,方榮圃送到鼻端一嗅,便覺著與方才那美人身上的香氣同出一源,認定是她的隨身物件了,瞇著眼一看,只見角落里繡著個“柔”字,一時十分歡喜。 心道:她丟了這物件,必是要尋回的,看來還有相見之日。 于是也不窮追,自領著兩小廝家去了。 第16章 柳氏這陣都快急白了頭發。 方家新來了個表姑娘,方夫人以此為名,常邀了年紀相近的姑娘上門做客陪伴。 朱泖頻頻出入方家,雖每次都不止她一人,但看朱泖自得的樣子,顯見得方夫人是對她另眼相看的。 柳氏幾次有意無意的同各家夫人打聽,都沒問出方榮圃的不妥來,也不能梗著脖子把方家往外推了。 只是這meimei的姻緣都有了眉目,jiejie卻無人問津,不少人家的夫人連朱沅的面都沒見過呢! 朱沅不知為何,十分沉得住氣,除了偶爾同曹家的二姑娘走動一下,再不肯出門的。柳氏每每要帶她出去,她不是這病就是那病。 時日一久,柳氏便看出來了,這朱沅,是故意的!這如何了得?! —————————————————— 朱沅提筆寫下了幾個名字,都是她使了雀環在外頭花銀子讓人打聽的。 常到方家做客的,也就這五、六家的姑娘了,朱沅也都認得,前一世朱沅也曾同她們一道往方家做客,人還是那些人,只除了朱沅換成了朱泖。 朱沅曾以為方夫人是看中了她的品性,如今看來,不是這么回事。 朱沅一邊寫,一邊在心中過濾這些姑娘們的背景。一邊結合前世已知的事情,漸漸的看出些門道來了。 稍后,便將筆狠狠往桌上一慣,一團墨汁便在紙上四濺。 將在屋里服侍的雀環、含素都唬了一跳,齊齊上前來問:“姑娘!這是怎么了?” 朱沅咬著唇,目光一片冰冷。 她曾以為,是自己拔尖不懂收斂,引得方夫人青眼,方才為朱家招來這場禍事。 進入方家門后,一重又一重的打擊接連而來,她漸漸的亂了心性,到后頭,只尋思報仇,并未靜下心來尋思前事。 此時重來一遍,這才看了清楚,原來方家是有意針對,這些姑娘們,都有三個特征。 含素又將聲音放大了些:“姑娘!” 朱沅回過神來,瞧見自己滿身的墨點,不由一怔,原來自己還是沉不住氣,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這字可真不好習?!?/br> 含素、雀環兩個愣住,撲哧笑起來。 含素嗔怪道:“姑娘再莫如此,好生嚇人?!?/br> 雀環機靈的拿了套衣裙來給她更換:“正是,婢子當姑娘要吃人了呢?!?/br> 朱沅在兩人的相助下換了衣衫,才將換好,宵紅就來了:“大姑娘,夫人請您到上房去說話呢?!?/br> 朱沅應了一聲,整了整衣衫便跟著宵紅一道前往。 進屋便見柳氏臉色不好。 朱沅心中一動,坐到柳氏身側:“娘,又有何事?” 柳氏揮了揮手:“都出去守著?!?/br> 宵紅、含素兩個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柳氏便嚴厲的盯著朱沅,朱沅氣定神閑的坐著,知道這是針對自己來了,便也不說話。 柳氏憋不?。骸般鋬?,你意欲為何?這月你都‘病’了三回了!” 朱沅笑道:“是不湊巧……” 柳氏一拍桌子:“在為娘面前,還裝瘋賣傻,沒句實在話?!” 朱沅便沉默了。 柳氏拍著桌子道:“你都多大年紀了????原先在蘇江未曾予你訂親,是因著知道你爹爹中選,想著你再等兩年也無妨,趁著水漲船高給你們姐妹尋門好親事!如今你已十五了,再耽擱不起啦!你倒好,但凡我要領著你出門,你就弄些妖蛾子!你要氣死為娘是不是?!” 朱沅才要張嘴,柳氏又拍了下桌子:“說實話,再來些搪塞,別怪為娘大耳刮子扇你!” 朱沅便抿了抿唇,過得一陣,笑著道:“娘,女兒是瞧著爹爹如今這模樣,覺著這嫁了人,到末了都要受苦的。想求了娘親疼愛,留著女兒做個守灶老閨女呢,咱們家也不怕交幾個稅錢不是?” 大燕男子二十二、女子十九未曾婚配,是要多繳一項稅收的。 但也有些富裕的人家,因著某些原因,心疼閨女,不愿送到別家去受苦的,便會將自家姑娘留著終生不嫁,這樣的也不在少數,老了便有子侄供養,也是十分逍遙的。 柳氏一下眼淚就出來了:“是爹娘沒給你帶個好樣……” 朱沅便親自起身,到一旁耳房中的小爐子上倒了熱水,絞了帕子來給柳氏擦臉。 柳氏哭了一陣,平息了下來。 想了想,帶著鼻音道:“你這傻孩子,這念頭萬萬要不得。你是少了見識,自以為守灶女容易,其實不然。娘卻是見過幾例的,初時爹娘在還好,過得二、三十年爹娘去了,兄嫂弟妹這臉色就不同了。遠香近臭,你若是要嫁人,在娘家便是嬌客,回來個一次兩次的,滿家歡迎。但若是一個不嫁人的姑奶奶夾在家中,日日對著,生些矛盾意見也是人之常情。再則這姑娘家不嫁人,年紀越大,脾氣就越古怪,也是有的。到了那時,再想要嫁人也沒處著落,嫂子弟妹酸言酸語的,日子才叫辛苦,上下不靠的。所以這女子,歸根到底,還是嫁人的好,那怕是個瘸腳瞎眼的呢,那也是自個的男人自個的家,熬啊熬啊的就出來了,到末了兒孫繞膝,一世也就圓滿了。這守灶女是先甜后苦,這嫁人,卻是先苦后甜了。老話說得好,先苦不是苦,后苦賽黃連,就是這個理了?!?/br> 朱沅心知柳氏說得有理,只是這個理,只是對常人而言。 對朱沅自身而言,是嘗過這嫁人滋味的,她是沒熬出來! 反倒是現如今,她倒有些想法:不如攢些傍身錢,將來獨住所小院,子侄有心呢,就來看看,無心呢,她自個樂得逍遙。 只是這想法,同柳氏是說不通的,今兒才一試探,就差些將她的眼哭成了桃子,再堅持下去,只怕她急出病來,也是有的。 朱沅這么一想,便拍了拍柳氏的手:“女兒聽娘的,只是有一條,這婚事,須得女兒自己看準了才成,不然寧愿不嫁了?!?/br> 柳氏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自個做主的?”但到底沒有真的動怒。 一則如今風氣開化,男女婚前相面的也多,二則自個做主總比不嫁是進了一大步的,柳氏便也沒有十分堅決,語氣里是有些松動的。 朱沅也只能爭取到這一步,余下便要一步步來,實在不成,挑個好拿捏的,嫁了也無妨。 當下替柳氏重新上了妝,又說了幾句笑話,終于將柳氏逗得樂了。 ———————————— 方婆子一邊翻炒,一邊讓灶下的小丫頭加把柴。 一鍋鏟挑開蓋兒,鏟了些調料下鍋。 眼見得窗外晃過道影子,回頭看了看,并沒見著人,便也沒當回事。 這頭畫綺神神秘秘的向朱泖匯報。 朱泖聽得滿臉是笑:“你看準了?” 畫綺點點頭:“婢子看得準著呢,方婆子一點也不避諱,直接就往鍋里下了,莫不是真是調料罷?” 朱泖搖搖頭:“哼,這是朱沅耍的心眼子,神神秘秘的教人一看就起疑,倒不如光明正大的,旁人反倒想不到這上頭來?!?/br> 畫綺一臉的欽佩:“婢子心思愚笨,比不得姑娘七竅玲瓏心肝!” 朱泖拿著帕子掩了嘴笑:“且先看看這粉末起了些什么用處,先莫聲張,將這把柄留待關鍵時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