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隨著聲音,林智穿著一件繡著芭蕉的大紅肚兜從里面跑了出來,沖到黛玉跟前,雙手大張,護著黛玉,扭頭瞪著蘇夫人,滿臉防備。 天熱,林智中了些暑氣,蘇夫人到時,他正熟睡,賈敏便沒叫人抱他見客。 此時他醒了,起來找黛玉,哪里想卻聽到了蘇夫人的那一番話。 蘇夫人先是一驚,隨即掩口一笑,道:“這就是你們家的二公子?哪里像你信中說的弱?我看中氣倒足得很?!币幻嬲f,一面命人將早就預備好的表禮拿出來。 林智見了,倒規規矩矩地行禮道了謝,認真地道:“給我東西也不成?!?/br> 蘇夫人失笑不已,道:“放心,不搶你的jiejie?!?/br> 聽了這話,林智松了一口氣,方拿著她親自遞到自己手里的荷包送到黛玉跟前。見黛玉松手,轉身和弟弟一起拆看荷包,頭挨著頭,親密非常,妙玉不禁十分羨慕,蘇夫人看到后,細細思索片刻,倒覺得認黛玉可行,遂同賈敏一說。 賈敏笑道:“你認玉兒,是她的造化,豈有不同意的道理?” 蘇夫人和妙玉聽了,果然歡喜。 賈敏叫黛玉林智帶妙玉去園子里頑,方對蘇夫人道:“我原說,白得你們家的玉兒才是,你倒好,先要了我的玉兒去?!?/br> 蘇夫人想起素日二人說笑,不覺怔住了,隨即道:“妙玉哪里配得上睿哥兒?” 賈敏聽了她這話,嗔道:“什么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門第配不上?富貴前程配不上?依我說,你們別太妄自菲薄,我也不能太目中無人。難道咱們當年的那些話,竟都是白說了不成?” 蘇夫人苦笑道:“你快別這么說,我自己的女兒我還能不清楚?家私根基門第都是配得上睿哥兒的,只是這性子,著實左得很,太孤高了些?!?/br> 賈敏不贊同地道:“孤高怎么了?哪一家女兒沒有一點子孤高的本色?你道咱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個個平易近人不成?那都是笑話,哄外人的。面兒上瞧著再溫柔和順的人,骨子里都透著一股子傲氣,只是她們藏得深,妙兒流露于外罷了。我倒瞧著妙兒極好,本是芙蓉出清水,何必脂粉污顏色?為人處世,便和那胭脂花粉一般,皆是粉飾罷了?!?/br> 蘇夫人嘆道:“我知道你疼妙兒,我也知道你與林大人都和世人不同,并不會因為妙兒行事不合俗流便小覷了她。只是,妙兒的性子,琴棋書畫詩酒茶還罷了,當家主母她卻是做不來,睿哥兒是嫡長子,將來擔負林家門楣,再不能叫妙兒耽誤了他的前程?!?/br> 和旁人不同,賈敏卻喜妙玉的性子,做了媳婦,全然不必勾心斗角,賈敏應酬交際,實在厭惡許多女兒的圓滑世故,而且妙玉年紀還小,以蘇夫人的本事,未必不能教養過來。 賈敏如此一說,蘇夫人卻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妙兒性情已定,大改是不會了,何況我們夫婦原對不起她,也不愿非得扭轉她的本性,叫她承擔長子媳婦之責,倒想她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因此,只好辜負你們的好意了?!?/br> 蘇夫人有自知之明,亦為妙玉著想。 賈敏聽了,問道:“莫不是你們已經有了主意?” 蘇夫人點頭道:“這次南下來接她回京,便是因為我們老爺已經選定了人,我瞧著倒好,雖然比不得睿哥兒有本事,于妙兒卻極恰當?!?/br> 賈敏不免有些遺憾,忙問是誰。 蘇夫人笑道:“說起來,他們家和府上有些瓜葛,這孩子是他們家的次子,雖然聰明清秀,卻不愿步入仕途,倒想做個大儒,如今在家苦讀詩書,亦已經中了秀才,今年十六歲,心地純良,秉性敦厚。妙兒進了門,既不必擔心受欺負,也不用擔負管家之責,何況我們家的東西都是妙兒的,就算那孩子不肯出仕,這些也盡夠妙兒一輩子無憂無慮?!?/br> 賈敏不禁納罕道:“是哪家的公子?” 蘇夫人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笑道:“就是顧家的二公子顧適。顧大人和林大人可不就是好友?和我們老爺同在東宮效力,彼此的情分倒漸漸深厚了些。顧家的大公子迅哥兒已經在去年娶了親,娶的就是你們親戚家沈家的小姐?!?/br> 賈敏道:“原來是他們家,這倒是一門好親?!?/br> 顧越夫婦和林如海夫婦皆是交好,對顧家門風為人如何,賈敏再清楚不過了。 蘇夫人笑道:“也是天緣湊巧,兩家常來往,彼此知根知底,竟都合心合意,我們看中了顧家二公子不爭名奪利,顧家也中意妙兒萬事不管,畢竟將來繼承家業的是長子嫡孫,若娶個一心一意和長嫂爭權,又或是挑唆兄弟不和的,倒不好,顧家才起來,更謹慎了。我們兩家已經說定,先心里有數,等接了妙兒回京,過二三年再定親?!?/br> 賈敏嘆息一聲,道:“如此竟是恭喜你們兩家了,可恨我們睿兒沒福?!?/br> 賈敏見過不少人家的小姐,竟是沒有一個賽過妙玉的,雖然為人處世十分圓滑,行事妥帖,但大多卻又都失了讀書人的風骨,唯知奉承討好,倒沒了天然本色。至于管家理事應酬交際等本事,妙玉出家前已經由蘇夫人言傳身教,學了些,日后再由蘇夫人教導幾年,沒什么可挑剔之處,妙玉雖冷,但是面對眾人卻不曾失禮,縱然有些怪癖,也都不當面流露。 同時,賈敏又看中蘇家簡單,沒什么親支嫡派不說,蘇夫人娘家也無人了,人既少,雖說不能在官場上幫襯,但惹是生非的也少,他們家如此權勢,不必再靠聯姻。哪里像自己娘家人口眾多,事務繁雜,費心擔憂之處比比皆是,不知道愁得平白添了多少白發。 蘇黎父女清高,清高卻有清高的好處,得罪了人,反令上頭不必忌諱他們林家的權勢。 蘇夫人聽了,忙笑道:“睿哥兒那樣的人品本事,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都當他是乘龍快婿呢,還怕找不到比妙兒更好的?是我們妙兒配不上?!?/br> 說著,蘇夫人將京城中諸般事故都告訴了賈敏,又送上各人的書信禮物等。 聽說各家都看中林睿,賈敏啼笑皆非,忽然想到林睿獨自居住京城,不知道得應付多少堂客,他這樣的年紀,堂客是常見的,除卻閨閣女兒外,并不講究男女之別。 安置蘇夫人住下后,賈敏待林如海從衙門回來,說給他聽。說話之前,賈敏已經拆看了各人的書信,果然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親戚的托親戚,有世交的托世交,竟當林睿是鳳凰兒似的,實不知他們想和蘇家結親,蘇家反倒婉拒了他們。 林如海沉吟片刻,滿臉激賞之色,道:“蘇兄一心為妙玉著想,實在是令人佩服?!?/br> 因女兒之故,他自然不會嫌棄妙玉。說實話,林如海亦知妙玉其人,說她孤高自傲,她卻也不是,雖有潔癖,卻未當面與劉姥姥難堪,而是等人走后方說,自己的女兒還戲說劉姥姥是母蝗蟲呢,妙玉只是嫌她用過的茶杯臟罷了。若說妙玉不懂管家理事,她卻將櫳翠庵打點得有條不紊,而且她并不是一味嫌棄他人,邢岫煙出身貧寒,寄居蟠香寺,若沒有妙玉照應,又教導她讀書識字,哪能有一身閑云野鶴般的恬然氣度。 他原說,有蘇夫人教導,妙玉許和前世有所不同,必能做得當家主母,哪里想到竟又出家了幾年,有些前世的脾性,饒是這般,林如海覺得妙玉仍是比常人強些,何況她今年不過十歲上下,未必不能教導得好。 賈敏不解,道:“怎么?” 林如海笑道:“蘇兄雖然孤高太過,倒也知道世事。擇顧家,乃因顧家亦為東宮之人,并不會牽扯其他勢力,二則顧家門風清正,和咱們都是極親密的。二公子如此恬淡,遠離名利,若是旁人必然認為他不思進取,然而蘇兄卻未必如此覺得。最要緊的是蘇兄深知妙玉之性,不愿她同人勾心斗角,不如做個富貴閑人,倒也自在?!?/br> 賈敏嘆道:“我也這么說呢。妙玉是個好孩子,可惜世人不懂,方誤解了她?!?/br> 林如海握著她的手,笑道:“罷了,結親原是兩廂情愿,他們家既覺得顧家公子更合適些,咱們明兒再給睿兒挑選人家便是,橫豎天底下這樣人家多得是,未必只有他們一家?!?/br> 其實在林如海心里,妙玉亦是好壞參半,因而林如海倒也不覺得如何可惜。 好的林如海先前已經分析得明白,壞的卻是她孤高太過,言語直率,容易得罪人,得罪了人,又不知如何收場,除非遇到寬厚大度的,否則必然記恨于她。當年櫳翠庵品茗,虧得是黛玉不計較,若是他人,早就記恨她那一句俗人了。即便如此,妙玉還是得罪了不少人,諸如李紈等,也唯有黛玉知她,方有一句別人跟了寶玉去,再得不到梅花等語。 許是前世的緣分,妙玉極喜黛玉,哪怕黛玉年幼,姐妹二人說話,竟能對得上,惹得林智十分不悅,亦步亦趨地跟在黛玉身后,唯恐被搶了去。 蘇夫人帶著妙玉在林家住了些日子,見狀,遂重提前事。 賈敏素疼黛玉,見她們母女兩個執意如此,林如海又不在意,便答應了讓黛玉拜在蘇夫人名下,又擇了八月二十八的日子,正式拜干親。 妙玉還俗后,住在林家,唯同黛玉一處,日漸開懷,余者皆看不上眼,可惜蘇夫人不能久留江南,又留月余,只得別過賈敏等人,隨之回京。 閑言少敘,蘇夫人和妙玉母女兩個一路疾行,剛剛回到京城,轉眼已進臘月,林睿便在長安送趙安出閣,趙夫人所出之子年紀尚小,趙旭是讀書迂腐了的人,又是萬事不管,反倒是林睿幫襯了許多,代替賈敏亦添了極重的嫁妝。那日,他在東宮見到九皇子,言談之間倒是十分投契,辦事更加用心,趙安和九皇子心里亦暗暗感激他。 好容易料理完,林睿只覺得筋疲力盡,又不耐煩應付旁人,他本性聰穎,哪能不知別人家打的主意,遂躲在自家清靜,連榮國府都沒有過去,近來榮國府常有酒戲,總有各家女眷帶著和林睿年紀相仿的姑娘頻繁往來。 張大虎走過來笑道:“怎么?這就累了?” 林睿忍不住道:“你去試試,瞧瞧累是不累。大哥別笑話我,明兒大哥成親,那才是累呢!怎么,宅子收拾好了?不必當差了?倒有空過來這里?!?/br> 張大虎早在數月前凱旋,封了四品,從軍中進宮當差,身居要職,極得宣康帝青睞,宣康帝聞得他無家無業,賜了他一座三進的宅子,又賞了幾戶下人,約共二三十個,如今都是張母看著收拾,林睿又命鼓瑟等人幫襯。因此忽然見到張大虎過來,林睿甚感詫異。那宅子乃是舊年抄家所得,只離林家不過兩街之隔,修繕起來并不費事,但因是要做張大虎成婚的新房,少不得里里外外細細打理,重新采買了許多木石磚瓦。 張大虎笑道:“難道我當差,竟沒有休沐日了?今兒來,送東西給大爺,請大爺帶回南去,收拾了幾個月才收拾齊全?!彼橇旨页錾?,雖然非林家之奴,但是感激林如海的恩德,仍稱林如海賈敏為老爺太太,稱呼林睿黛玉等為大爺姑娘,并未因自己升官發財便忘了舊恩。何況,因林家,他方能同母親團聚,其景其心自是難以盡述。 林睿道:“什么好東西,值得你親自送來?!?/br> 張大虎身后數名親兵抬了四口箱子,沉甸甸的,不知道都裝了些什么,張大虎走近林睿,道:“在北疆打仗幾年,掃蕩敵營的時候得了不少東西,一個箱子里裝了上等的皮子,大爺年下回鄉時帶給老爺太太姑娘二爺做冬衣,另外三口箱子里,一個裝著些古玩字畫,兩個裝了些金銀器皿,都是我孝敬老爺太太的?!?/br> 林睿打開一看,如張大虎所言,他略一沉吟,道:“皮子和字畫我拿走,剩下的都給大哥留著用罷,大哥才收拾新居,明年又要成親,少不得都用得上?!?/br> 張大虎搖搖頭,道:“是我的孝心,留給我做什么?當年我定親時,一應事務都是老爺料理,連聘禮聘金亦是,若沒有老爺,哪里有我母子今日?我打仗幾年,得了這么些東西,好容易能盡我的孝心,大爺竟是別推辭才是。何況,我自己還留了些,足夠成親所用?!?/br> 林睿聽了,只得作罷,命人收下,只待回南帶走,又笑道:“你們打仗,得的東西倒多?!彼屏饲?,這么幾口箱子里的東西,總得值上萬金呢。 張大虎輕輕一笑,說道:“我得的才有多少?正經將帥們得的才多呢。大爺想,我們打勝了仗,奪下敵營,所有東西盡入囊中,自然是先請將帥首領們挑,剩下的才層層遞下,尋常士兵有摸到一兩件的,也有一件沒得的?!?/br> 林睿嘆道:“這是人之常情?!?/br> 比之張大虎所得,史鼐兄弟二人得的更多十倍,他們趁機還了虧空的銀子,下剩的才挑揀了,分送各人。聞聽林睿來京,少不得將最好的給他,反倒是榮國府的略次一等。 史鼐和史鼎兄弟極敬佩林如海,遠著賈家,這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這回北疆平亂史鼐立下大功,因宣康帝慈和,感念老臣,史鼐的爵位竟升為保齡侯了,而史鼎亦功勞非小,也封了官兒。他們想起林如海曾經說他們一門雙侯,頓時激動非常,看來將來史鼎也能封侯,因此送禮更加用心,林如海夫婦不在京城,便托林睿帶回江南,連帶黛玉林智亦有。禮物才送出去,史鼐回到臥室,聽夫人苗氏說史湘云現今住在榮國府,去接兩次都不愿意回來,倒有些樂不思蜀,不禁皺眉道:“難道咱們家竟苛待了她不成?常住榮國府是什么道理?” 苗氏低頭道:“云丫頭年紀小,咱們家又沒有和她年紀相仿的姊妹,難免想留在榮國府?!?/br> 史湘云天真爛漫,苗氏亦頗喜她的性子,這樣的女兒不妨礙自己丈夫兒子的爵位,將來還能為家中聯姻,她早和史鼐商量好了,衣食起居不能怠慢史湘云絲毫,畢竟她是長兄所留,苛待了她,于自己闔府名聲都不好。她都已經打算好了,等到史湘云五歲后,請先生教導她讀書認字,再請教養嬤嬤教導針黹女工,等她大些就帶她出門應酬交際。 史鼐聽了這話,道:“打發人去接云丫頭回來,咱們史家的女兒住在榮國府里像什么?我回來幾個月不見,傳出去,倒像是咱們苛待了她似的?!?/br> 苗氏心有戚戚焉,嘆道:“我何嘗不知?只是姑媽她老人家極疼云丫頭,只比寶玉差些,迎春姐妹們反不如她,那里又是錦衣玉食花團錦簇的,云丫頭如何舍得回來?每回姑媽她老人家打發人來接,云丫頭就吵著要去找寶玉等人頑,我又不能不依?!?/br> 史鼐親自下令,趁送禮之時,接史湘云回來。 賈母眼前還有林睿即將啟程回南,又是收拾行李,又是準備禮物,繁瑣非常,一時顧不得湘云,便送她回家。湘云素日和寶玉等人相伴,何等樂業,如何舍得離開?但史鼐凱旋,她只能回去,臨走前扯著寶玉的衣角道:“二哥哥,明兒再請老祖宗打發人接我去?!?/br> 這些姐妹們,獨湘云和寶玉都是住在賈母房中,比旁人親密些,寶玉忙應了。 林睿接到史家送禮,皆是極貴重之物,他記得林如海說過的事情,亦有心和史家來往,親自上門謝過,史鼐和史鼎同時見他,而后對外人提起林睿時,總是贊嘆不絕,旁人猶在想方設法和林家結親之際,林睿早已收拾行囊,拜別各處,同俞家祖母回南了。 林睿自覺在京城一年,當真是見識到了許多,不枉此行,回去好好用功讀書方是上策。 太子妃已在今年春日平安產下一女,林睿和俞恒進東宮與九皇子相會時,太子妃業已出了月子,若不是因林睿須得送趙安出閣,須得等到年下,俞家祖母早已回南了,他們在京城里,前來奉承的人極多,煩不勝煩,俞老太太尋了好些借口閉門謝客。 待一應妥當,一干人等便啟程南下。 卻說那日妙玉離開揚州后,黛玉不舍,大哭了一場,她現在已經懂得別離之苦了,再不像從前那樣渾渾噩噩,只記得提醒哥哥讓他別忘了自己,卻不知離別為何物。 林如海和賈敏心疼得不得了,好生安慰一番方好。 林如海公務上并沒有繁瑣之事,依舊處理得得心應手,但他卻十分留意林智的狀況。 上輩子林智便是今年滿了三歲后沒幾日,忽然一病夭折,林如海今生今世和賈敏身體勝過從前,又調理得謹慎,家中也沒有姬妾丫鬟心懷不軌,因而林智竟平平安安地度過了這場大劫,林如海用早飯時,他正扭著身子不肯吃飯。 賈敏親自端著碗,又調羹舀了粥喂他,他吃了一口,便一溜煙跑去外面了。 黛玉蹙了蹙眉,對賈敏道:“媽,讓我喂弟弟吃飯?!?/br> 賈敏放下粥碗,笑道:“你才多大?就充大人喂你兄弟吃飯了?你竟是老老實實吃你的燕窩粥,我叫奶娘抱你兄弟回來?!?/br> 雖然薛姨媽母女待黛玉并非真心實意,但是寶釵所提之燕窩粥,卻是滋陰補氣的好東西,林如海又常常研究醫理,自從黛玉會吃飯后,便不曾斷過此粥,果然黛玉咳嗽得不如以往厲害,賈敏也常吃此粥,今早亦是。 林如海含笑看著妻女為了幼子吃飯一事cao心,他吃了半碗粥,林智被奶娘從外面抱了回來,他一陣掙扎,又踢又打,叫嚷著要下去,奶娘一臉苦相。 黛玉橫了林智一眼,端過賈敏跟前的粥碗,道:“林丑兒,快過來吃飯,趁熱吃!” 林智不過三歲,淘氣慣了,不聽別人的話,有時候林如海和賈敏的話他都不聽,夫婦二人不依著他,他沒少哭鬧,但唯獨對黛玉奉若神明,聽了黛玉的話,立刻命奶娘放下自己,跑到黛玉跟前,仰臉張嘴,一口吃下調羹中的粥。 黛玉滿意地點頭,握著調羹又舀了一勺,輕輕吹涼,道:“林丑兒,再吃一口?!?/br> 林智咽下口里的粥,果然聽話地又吃進嘴里,到得第三口,他便搖頭不吃,要頑。 瞧著他們姐弟兩個如此,賈敏對林如海抱怨道:“再沒見過智兒這樣淘氣的孩子,睿兒從小不曾如此,玉兒也不曾,偏他撒嬌撒癡,鬧得府里人仰馬翻,清晨起來洗臉他還哭呢,吃一頓早飯也得追在他身后好說歹說才肯吃完?!?/br> 因林智實在淘氣,家常吃飯必然不會寂然無聲,林如海放下自己的粥碗,端起黛玉的,親自喂她,道:“這樣倒熱鬧些,等他大了,就懂事了?!?/br> 故而,早飯便在林如海喂黛玉,黛玉喂林智的情景中結束。 林如海去衙門處理公務,賈敏打理各處送來的租子,因今年各處旱澇不定,竟減產了許多,有的田莊甚至一無所得,林如海和賈敏常打發人去巡查,早在之前下了命令,減產的留夠佃戶的口糧,余者方收租,亦比舊年減了許多,又將所得的租子分派一無所得的佃戶,足夠他們口糧以及來年耕種的種子等等,賈敏忙得焦頭爛額。 林如海和賈敏自覺家中每年進項極多,家業又十分豐厚,多年來修橋鋪路施粥放糧的事情沒少做,對外人尚且如此,何況自家佃戶,不必在意一年半載的租子,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總不能逼得自家佃戶流離失所,饑殍遍野。 林如海重生至今十余年,他前世只見租子,不知佃戶凄涼,心中著實有愧,今生雖不能管得天下民生,但卻愿意盡自己的綿薄之力,讓他們減輕些重擔。 林家的佃戶過得最是豐衣足食,他們的租子原就比別家輕,僅有三四成,每逢遭難之時,東家或是減租,或是贈糧贈種,糧種皆非白得,先說定次年若是豐收,租子須得比別人重些,只要能度過眼前難關,哪怕再重幾分他們也樂意,滿口答應,因此十幾年來不曾餓死一人,對林家都是感恩戴德,立下長生牌位的不知凡幾。 賈敏將各地的租子入賬,不禁嘆息,今年的收成僅是去年的三成,幾樣細米就更難得了,只夠自己家吃的,可見各處之難。 得了林家分派下來的口糧和糧種,各家佃戶歡欣鼓舞,對著林家的方向磕頭,有了這些,不但能平安度過荒年,明年種地的種子也不必擔憂,與之相鄰的其他佃戶見了,不由得羨慕不已,道:“你們東家真真是慈善人,哪里像我們,沒有糧食交租,大多都逃荒去了?!?/br> 村落周圍皆是大片大片的良田,除了零星小塊和下等田是村民所有外,余者都是達官顯貴家的,因今年滴雨未下,此時荒涼一片,村里大半的村民都交不上租子,恐東家追責,早早就拖家帶口地跑了,寧可做流民,也不想被東家打死追討租子,現今只剩林家的四五十戶佃農,和林家佃農說話的,卻是沒有及時逃走的三五家。 來發糧食的莊頭微微一笑,亦為自己在林家當差而甚感榮幸,想必其他人亦是如此想,十幾年來,他們家下的莊子從來沒有不繼續佃種的農戶,其他百姓多少人都想租種林家的田地,偏生田地就那么些,每年增加的也不多,他們只好租別人家的地種。 莊頭王三想到林家每年都要遞增良田,附近的良田連成一片,幾達十頃,若是能買下來,自己管的就多了,東家也歡喜,不禁問前來的莊頭道:“許多人都跑了,你們東家這些地打算如何?沒了人,沒了糧種,難不成竟要荒蕪一片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