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林如海笑問道:“玉兒想出門頑?” 黛玉認真地回答道:“不是頑,是看風景,等我長大了,我也要都將之畫下來?!?/br> 林如海遙想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的場景,亦生向往,將來他若致仕,往各處走走,倒是一件風雅美事,可惜眼前卻是不能,拿著帕子擦了擦黛玉臉上的墨跡,笑道:“不必等你長大,今兒為父就帶你出門頑去?!?/br> 聽了此言,黛玉高興地要去換衣裳。 賈敏卻嗔道:“春寒料峭的,風還有些涼,去哪里?” 林如海遞了一張帖子到她手里,道:“去棲靈寺。昨兒忘記跟你說了,棲靈寺的住持了塵師父請我吃茶,說寺里種的幾株梅花開得正好,又有做得極好的素齋,我帶玉兒過去,也給舅舅燒些香?!?/br> 賈敏道:“大明寺就是大明寺,怎么巴巴兒地又把舊名稱找出來了?!?/br> 見黛玉已打扮齊整,賈敏忙命丫頭取了一件夾斗篷過來與她裹上,方放心林如海帶著黛玉出門,不想才走出正房,卻見林智踉踉蹌蹌地跟上來,他們在說話時,林智正睡覺,此時揉著眼睛叫道:“jiejie去哪里?我也去?!?/br> 黛玉看林智眼里閃著淚光,哪里舍得,仰臉看著林如海。 不知道是否因為上輩子姐弟倆無緣,今生兩人竟極親密,黛玉愛護林智非常,林智自然愛跟著黛玉,天將漸暖,也不肯讓黛玉搬出臥室,常常一處吃一處睡,林如海心頭一軟,彎腰抱起林智,道:“若是去了,可不許淘氣?!?/br> 林智連忙點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宛若夜間兩點星芒。 賈敏送他們父女出來,站在門口臺階下,道:“智兒年紀還小呢?!?/br> 林智一聽賈敏似有不允之意,連忙摟著林如海不放,林如海笑道:“玉兒比他還小時就跟我出門了,他們姐弟又都是極乖巧的,倒無礙,你放心罷?!?/br> 賈敏道:“便是如此,也得先讓林智換了衣裳再出去?!?/br> 林如??戳丝?,奶娘丫頭收拾得極齊整,道:“他才睡醒,穿的不差,沒什么要緊,難道燒香拜佛,菩薩還嫌他小孩兒衣衫不整不成?” 賈敏只得作罷。 父子三人遂帶了小廝長隨,坐車徑往棲靈寺去。 林如海素日雖有不敬神佛之時,然而他本性豁達,并未因自己而不許旁人供奉,只是對神佛之說大不以為然,偏偏了塵師父覺得他見解非同一般,偶爾一回相見談論一番后,便引為知己,每月林如海休沐,他總下幾次帖子給林如海。 聞得林如海到了,了塵也沒迎出來,只叫小沙彌引父子三人進了自己禪院。 但見古柏森森,香煙繚繞,了塵舊衣赤腳,正在樹下烹茶,笑道:“果然是貴人來了,這不,你們才進來,水就開了。這可是我今兒一大早親自去取的泉心水,又是頭一個去的,嘗嘗比你們家的茶水如何?!?/br> 林如海常來,黛玉亦是,拉著弟弟見過了塵,笑嘻嘻地道:“大和尚,有沒有我們的?” 了塵笑道:“來者即是客,我佛說眾生平等,哪分大???” 林如海坐在對面,笑看黛玉帶著林智道謝,然后因覺得石凳冷,她便用自己的披風給林智鋪在上面,道:“丑兒乖乖地坐著,不許淘氣,不然下次不帶你出來了?!毖詡鞫斫?,林如海和賈敏常體貼彼此,黛玉雖小,卻也學了幾分,以為常事。 林智稚聲嫩氣地道:“jiejie坐?!?/br> 黛玉不坐,他也不肯,了塵見了,嘆道:“姐弟友愛如斯,若世人皆如此,哪還有許多爭端?”遂命小沙彌取了兩個舊蒲團來,放在兩張石凳上,取下了黛玉的披風。 黛玉和林智連忙向了塵躬身道謝,端端正正地坐了。 林如海并未插手,直到此時聽了了塵的話,方開口道:“別人我不知曉,然而我這一輩子,不求別的,只求他們兄弟姐妹親如手足。他們個個都是我親自教養的,倘或還學了別人的一身習氣,豈不是我的不是?” 了塵遞了茶碗上來,嘆道:“子不教父之過,此言甚是?!?/br> 除了水好,茶非好茶,器非佳器,然而卻別有一番味道,林如海嗅了嗅茶香,聞言奇道:“你這方外之人,不沾半點煙火,如何嘆息紅塵之事了?” 了塵又遞了茶碗到黛玉姐弟跟前,叮囑他們仔細燙了手,笑對林如海道:“我也吃喝穿戴,并非餐風宿露,怎能不沾煙火?再說,不入世,哪能出世?也是前兒遇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在你跟前未免感嘆幾句罷了?!?/br> 林如海問是何事,道:“這就是你請我來的緣故?” ☆、第054章: 林如海和了塵說話時,黛玉喝完了茶,見弟弟東張西望,滿眼好奇,想到弟弟沒來頑過,便要帶弟弟去往各處瞻仰,她隨著林如海來過幾次,對此十分熟悉。 林如海想了想,吩咐心腹小廝們跟著,道:“不許走遠?!?/br> 林智聽了,歡歡喜喜地隨著黛玉出了禪院。 了塵見狀聞聲,又命兩個小沙彌陪著,仔細叮囑了一番,方向林如海道:“這人家倒和你有一點子瓜葛,不找你,找誰去?” 林如海聞言,道:“你說乃是何事?我竟一頭霧水?!?/br> 了塵道:“說來話長,前兒有個少年貧困至極,借住寺廟,我見他是個有志氣的,雖住在這里,卻常幫和尚們打雜,又替我抄寫經書,以作賃房之資,又在外面擺了一個攤子,或是替人抄寫經書,或是畫些菩薩佛像,賣掉賺些錢,都用來買筆墨書籍,十分苦讀。我問他來歷,原來他祖上也是官宦之家,到了他這一代,他是個庶出的,他哥哥倒是做了七品的官兒,不想父親才死,便做主分家,將他和他母親趕了出來?!?/br> 林如海聽到這里,嘆道:“自古以來,嫡庶之分猶如云泥,似他這般命運的,又不獨他一人?!绷秩绾km然不喜庶子,卻也知道庶子無辜,但是妻,齊也,帶著大筆嫁妝并其家人脈進門,乃是兩姓之好,豈能是婢妾可比,庶子原就不能同嫡子相提并論。但是林如海卻也知道,妻妾嫡庶皆是無辜,全在男人,因而他潔身自好,管不得別人,他管得住自己。 了塵點頭道:“雖是嫡庶之分,卻也是骨rou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是嫡兄愛護庶弟,齊心協力,哪里不是興榮之象?偏為了一點子家業財物,分得兄弟反目,竟成了仇人,所以我嘆息世人若像你們家那樣,不知道少了多少不公之事。那孩子想是知曉這個道理,他倒不曾怨天尤人。我聽他說,他沒分得家業,但是得了幾百兩銀子,本想買房置地,用功苦讀,不想嫡兄竟不容他留在那里,他只好攜母返鄉。哪知他母親到了揚州后,一病不起,白花了許多錢,仍舊沒了,致使他一貧如洗。他母親臨終前說,曾聽他父親說,他們家有一門極顯赫的親戚,祖上有個姑奶奶嫁到了金陵,叫他去投奔,他不愿寄人籬下,不想去,安置好母親的棺木后,便來了我這里借宿?!?/br> 林如海聽到這里,說道:“聽你所言,倒是個好孩子,你說和我有瓜葛?莫非他們家這門親戚竟是我們家不成?” 了塵撫掌一笑,道:“真真被你說中了,竟真是你們家!” 林如海一呆,思忖祖上老夫人們,一時想不起是那位老夫人的娘家人。傳到他這里,已是第五代了,往前三代倒還有來往,再往前,早就沒什么來往了。 林如海道:“我想不起來了,既是我家的親戚,又到了揚州,如何不來找我?” 了塵卻笑道:“他不知道是你?!?/br> 林如海聽了,面上掠過一絲疑惑,既是自家親戚,如果不知是自己? 了然似乎瞧了出來,解釋道:“這孩子的母親只是聽說幾句,知曉得不多,說是在金陵成的親,嫁給了寧安侯爺,如今子孫還富貴著,做了大官兒,便令這孩子去金陵打探,他們窮鄉僻壤的,不曾進過京城,又是婢妾,又是庶子,哪里能知道得明明白白?!?/br> 林如海吃驚道:“嫁給寧安侯爺,豈不是我們老太爺?” 林家祖上,唯有林如海的高祖得封為寧安侯,如此說來,是高祖母娘家的后代子孫了?歷經百年,幾經輾轉,天各一方,早在幾十年前便沒什么來往了。 了塵笑道:“我便是聽到寧安侯才想起來是你祖上。我細細一問,他們家老姑太太正是令高祖母。不過他們都不知道寧安侯是哪一家,姓什么?!?/br> 林如海聽到這里,道:“我記得高祖母娘家姓喬,乃是山東人氏,就是孔圣人的家鄉,這孩子叫什么名字?年方幾何?傳到哪一代了?原先家住何方?” 了塵道:“名喚喬秀,今年十四歲,按著輩分,該叫你表叔爺爺。他父親死在任上,是在閩南,他嫡長兄現今亦在閩南做官,難為他了,小小年紀,竟和母親一路到了揚州,若不是他母親重病,怕早就趕回山東了?!?/br> 林如海忖度片刻,起身道:“既如此,帶我去見見他罷?!彼易铀脝伪?,若是個知道上進的,又心性敦厚,自己尚且幫助別人,何況他呢。 了塵聽了,便引著他到大殿去。 才出了禪院,忽聽到林智哭哭啼啼的聲音,林如海大驚失色,連忙循聲趕了過去。卻見黛玉攬著林智,正拿著手帕給他揉額頭,忙問道:“智兒哭什么?” 林智眼淚汪汪地攥著黛玉的衣角,只哭不答。 黛玉眼圈兒亦是紅紅的,想是哭過了,嗚咽道:“爹爹,我沒看好弟弟?!?/br> 林如海見狀,十分心疼,忙接了林智在懷里,只見額頭紅紅的,起了一層油皮,卻見旁邊小廝上前磕頭,滿臉羞愧,道:“回老爺,哥兒四處亂跑,鉆來鉆去,我們一時沒有跟上,竟致使哥兒跑得摔了跤,磕著額頭了,還請老爺降罪?!?/br> 林如海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擺了擺,道:“小孩子家淘氣,誰沒個磕絆的時候?哪里都能怪你們?但是你們看管不周,也有錯處,每人罰一個月的月錢?!?/br> 眾人聽了,頓時感恩戴德。 林如海又安慰了黛玉一番,道:“怪不得你,都怪你兄弟淘氣,快別自責了?!?/br> 黛玉望著林智,眼里依舊帶著一絲愧疚。 林智掙扎著從林如海懷里下來,搖搖走到黛玉跟前,張開雙手抱著她,道:“jiejie,不哭?!彼婘煊裱蹨I又掉下來,眼珠子一轉,嚷著額頭痛,叫她揉,黛玉連忙復又替他揉了揉,一時倒顧不得哭了,不多時,姐弟兩個復又喜笑顏開。 林如海道:“來,玉兒,為父帶你去看畫去?!?/br> 黛玉拉著林智跟上。 隨著了塵到了大殿旁邊,果然見到擺著一處攤子,所謂攤子,也只一張小幾,幾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些粗劣的筆墨紙張,倒是幾張字畫展開,掛在幾前,有對聯,也有經書,還有幾幅觀音畫像,頗有幾分根底。 林如海又見幾后的少年,身穿孝服,然眉清目秀,別有一番氣度。 林如海走過去,見那少年正在抄寫經書,紙張粗劣,筆墨亦差,然而字跡卻十分秀麗,并無敷衍之處,忽然一笑,道:“我出十兩銀子,替我畫一幅觀音像可好?” 那少年放下筆,站起身,見林如海面如冠玉,儒雅斯文,又看到一雙兒女如同金童玉女一般,心知來歷不凡,道:“晚生在此作畫,五十文錢足矣,何須十兩?晚生的筆墨不值此價?!闭f到這里,心里十分苦澀,便是五十文錢,三五天都未必能賣得出去。 林如海不免又高看他三分,道:“聽說你來尋親?” 喬秀詫異道:“先生這話從何而來?晚生初初喪母,借宿廟中,并無親戚可尋?!?/br> 了塵笑道:“傻孩子,他就是你家的親戚,聽說你在這里,故來一看?!?/br> 喬秀聽了這話,連忙擺手道:“住持快別哄我,我哪里有先生這樣的親戚?便是有,也是在金陵,不是在揚州。再說了,我在這里,借助貴寺,能得溫飽,還有功夫練字,何必求親靠友,反失了骨氣,讓人笑話?” 了塵方丈與他解釋和林家的親戚,喬秀仍舊不信。 林如海說了他祖上的名諱官職,林如海也只知道那兩代,余者不甚清楚,喬秀方信了,但是他不愿寄人籬下,對于林如海的提議,要送他去讀書,他當即便婉拒了,只說自己喪父喪母,留在寺廟里守制讀書正好,不必往他處去。 林如海見狀,并不為難,告訴他若遇為難之事,只管去找自己、 喬秀沉吟片刻,方謝過。 從棲靈寺回來,林如海搖頭嘆息,心性如此堅毅,想來日后必有所為,晚間在燈下又看了林睿等人的書信一回,提筆回信,再過幾個月,張大虎亦該凱旋回京了。 他時時刻刻記得張大虎之母現今服侍于趙安身邊,但是那年離京時卻未曾聽說趙安身邊有個張嬤嬤,料想張母尚未得趙安青睞,這幾年沒斷了和京城的禮物書信來往,他亦曾聽賈敏說過趙安身邊有一心腹,極之聰明,夫家便是姓張,人稱張嬤嬤。 林如海留心幾次,果然那張嬤嬤乃是山東人氏,早年家破人亡,流落京城,賣身為奴,在趙家當了好些年粗使婆子才偶然得到趙安青睞,因此提筆在信中告知林睿,讓他著手料理。 卻說那日林睿得了宣康帝賞的東西,人未回府,消息先至,賈母等人頓時喜氣盈腮,放下心來,一改先前惶恐不安之狀,洋洋得意,少不得勒令下人,仔細服侍林睿,下人們頗有眼色心計,不說林睿本就得賈母的意,便是不得,他們也不敢怠慢。 王夫人更是歡喜,林睿得此榮寵,兩家乃是姻親,親密非常,將來元春還能沒有好處?只是林睿到底年紀小,他們縱有無數的話,也不好開口。 思及在宮中蹉跎年華的女兒,王夫人不禁黯然神傷,若非在京城,此時早已出閣了。 和他們家不同的是,明郡王面色陰沉如水,坐在他下面的門客等皆不敢言語。不曾想他們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林睿小小年紀,倒是好深的心機,便宜了皇太子去。 不久,明郡王又被宣康帝叫到宮里說了一頓,只說林睿早有了教導功課的先生,不必他費心。明郡王又恨又氣,卻也無可奈何,林睿得了宣康帝的青睞,宣康帝便不會因為自己如何斥責林睿,畢竟林如海手里管著一半稅收的銀子,各處軍餉都得他費心,他們身為天潢貴胄,瞧著尊貴非凡,可是在當今君民眼里,尚且不及一個愛民如子的權臣。 經此一事,京城各大世家心里明鏡兒似的,暗暗記住了林睿其人,意欲令族中子弟與之交好時,卻得知他忙于功課,都推辭了。 林睿在京城中偶一出面,便鋒芒畢露,旋即又歸于平淡,安心上課。 郭拂仙早得林如海之托,閑置在家又無事可做,因而十分盡心。他是聰明人,自從得罪了牛繼宗后,常來往的人家多不走動了,老父在任上也是舉步維艱,他索性受林如海所勸,請老父致仕,在家靜養,不再理會外面那些瑣事。自從林睿上門請教功課后,不幾日,郭拂仙便察覺自家在京城的處境好了許多,原已不來往的亦上門走動,林睿明顯是宣康帝跟前的紅人兒,又和太子的小舅子交好,哪敢還會因牛繼宗之故壓制郭家。 這也是林如海讓林睿進京向郭拂仙請教功課的用意,沈家扶靈回鄉,在林睿進京之前,他便知道沈原大限將至。沈家一走,郭拂仙在京城中便再無人照應,未免有人想討鎮國公府的歡喜,刻意欺凌郭家,有了林睿,他們知道厲害,不敢輕舉妄動。 郭拂仙有大才,林如海不愿令其埋沒,倒想讓他早些起復,料想不會和上輩子一樣得罪權貴,即使得罪了,有自己相護,不會再有上輩子那樣的慘事。 林睿哪知自己進京,林如海已經想到了無數的好處。 這日從郭家出來,林睿順腳回了自家祖宅,林家祖宅年年修繕,林睿來了京城幾個月,下人們伶俐非常,林睿雖然住在榮國府,他們還是收拾了林睿的居所。林睿滿意非常,久無人居,未免寥落了些,他在園中逛了一回,途徑一所跨院時,倒比別處熱鬧些,丫鬟小廝婆子一應俱全,不禁眉頭一挑,問是何人所住。 鼓瑟笑道:“這里是張大爺住的?!?/br> 林?;腥淮笪?,道:“曉得了,是張家哥哥,現今教我拳腳功夫的師父還說過,生平所遇最有天賦之人便是張家哥哥。我記得張家哥哥效力軍前,屈指一算,有三年了罷?” 鼓瑟點頭道:“大爺記得明白,已經三年了?!?/br> 林睿因林如??粗貜埓蠡?,不曾因張大虎出身寒薄就小瞧了他,心里對他年紀輕輕高中武狀元佩服之極,聽了鼓瑟這話,嘻嘻一笑,道:“年初就聽說北疆又打了勝仗,聽說意圖求和,想來不日凱旋,到那時,咱們家也有喜事了?!?/br> 顧家小姐和張大虎定親時只有十四歲,一晃三年,已有十七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