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林如海將熟睡的女兒遞到她懷里,笑道:“我原說咱們的女兒是極聰明的人物,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兒遇到了一件為難之事,正自不好回答,玉兒偏在此時哭鬧了一回,我便借故回來了,才回程,她便不哭了,只揪著我的胡子?!?/br> 賈敏一怔,問道:“什么為難的事?” 林如海攙著她往屋里走去,一面走,一面道:“遇到了太子殿下的乳父賀信?!?/br> 一句話未說完,還沒提到蘇黎,便被賈敏打斷了,道:“好端端的,他們來做什么?我就知道,做了這鹽課御史,便沒有清閑的時候了?!?/br> 林如海默然不語。何以鹽政是重中之重?乃因鹽課御史可以上達天聽,也就是說許多事情不必經由上峰,完全可以直接上折子進京送到御前,另外御史又源自監察之意,若遇到江南不平之事,林如海亦可直言彈劾,往往深得圣人重視。 甄應嘉當這鹽課御史時,參掉了不少與之作對的官員,此地離京千里,宣康帝鞭長莫及,哪里知曉官員是無辜,還是有罪,因此平白造就不少冤案。 林如海如今的幕僚何云,其父便是這樣被甄應嘉參倒的。 因此,哪位皇子得他傾心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至傍晚,雪下得愈發密了,院中松柏翠竹經其一染,愈發顯得蒼翠如玉,風雪積壓,亦壓不彎其筋骨,倒一直凌雪傲然。 林如海站在窗下看雪,卻只想著蘇黎來江南的用意。他和蘇黎交情非比尋常,又敬其風骨,不愿他為太子牽累,以至于性命無存。他原本以為蘇青玉身體漸愈,蘇黎夫婦又在京城,理應避過上輩子的劫難,沒想到,竟在自己一無所知時,悄然來到江南。 江南水深,官場傾軋,豈是蘇黎這等清高之人能來的地方? 正深思之間,忽聽外面有人通報說:“蘇大人求見?!?/br> 林如?;腥换厣?,忙命快請,又換了一件見客的衣裳,到了前廳,果然見到蘇黎滿臉疲憊之色,身上仍是今日在瘦西湖所見時穿的衣裳,并未絲毫改變。 見到林如海走來,蘇黎起身深深一揖,道:“如海兄,黎今日冒昧來訪,乃是有事相求?!?/br> ☆、第037章: 話說上回蘇黎忽然登門拜見,又云有事相求,林如海目光一閃,瞅了蘇黎半日,微微一笑,只請蘇黎落座,又命下人上茶。 蘇黎不過四十上下年紀,鬢邊已見銀絲,神色間滿是憂愁苦悶之意,他只比林如海大六歲罷了,瞧著卻似老了十多歲一般,他意欲再說,門上半舊紅氈軟簾一挑,連忙住嘴,卻見一個穿紅著綠的丫鬟端著喜鵲登梅紅雕漆小茶盤進來,將其上托著官窯填白脫胎茶碗放在自己旁邊的梅花小幾上,又有兩三個丫鬟魚貫而入,布上幾色鮮果細點。 待丫鬟們退下,林如海方道:“兄有話不妨直言,你我之間亦不必拐彎抹角了?!?/br> 蘇黎端起茶碗潤了潤口,澀然道:“只恨當年未聽兄諫,以至于有今日之禍?!彼麄冊诮鹆晗嘟粩的?,談天論地,無話不說,自也曾經提過諸位皇子奪嫡之爭,他素敬林如海之人品見識,對此謹記在心,哪里料到終究是世事無常,還是被牽扯其中。 林如海挑眉道:“我也有些疑問,前兒你送信來,只說京城諸般消息,連王子騰和葉停見面都說了,如何不提你南下之事?若我早知,也當心里有數?!?/br> 蘇黎搖了搖頭,嘆道:“送信之時我尚未南下,待得后來,便是想通信,也不能了?!?/br> 林如海心念一轉,便即明白了蘇黎的心意,他是不想連累自己方如此,聽了這話,不由得皺了皺眉,問道:“既然如此,何以今日忽然過來?我瞧賀信賀大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人物。莫非他叮囑了你什么,方許你過來?” 蘇黎淡淡一笑,道:“不過就是叮囑我說服你一同輔佐殿下罷了,你也知道你如今位高權重,若投到殿下門下,多少官員任你左右?江南一帶可有許多官員都是另外幾位皇子的人呢,殿下早想對付他們了。我今日已經脫身不得了,哪里肯連累你一起?” 林如海心中登時為之一寬,卻有覺得有幾分嘆惋,蘇黎如此人品,偏生竟到這樣的地步,不過還沒到絕境,遂問道:“那你今日所為何來?” 蘇黎肅然道:“我年將半百,又逢此事,不知將來之前程如何,只求你多多照看些妙玉?!?/br> 林如海聽了這話,頓時心頭一凜,他雖已知道妙玉便是蘇黎之女,但是此時從蘇黎口中知曉,總覺得有幾分不祥之兆,道:“妙玉是何人?” 蘇黎嘆道:“妙玉即我女蘇妙青玉。我這次南下,一則是奉旨南下處理公務,二則已送她去姑蘇蟠香寺帶發修行了,她乳名青玉,學名蘇妙,因此法名便取為妙玉。蟠香寺的住持原與內子有舊,又極精演先天神數,說我女命中當入空門,或可逃脫此難?!?/br> 林如海不由得責備道:“事情還沒到那一步,你就這樣狠心?青玉才多大?如何受得了青燈古佛之苦?離開父母,便是救得性命,你又怎知她是否愿意呢?” 當今太子乃是宣康帝元后嫡子,他被立為太子,乃至于將來登基為帝,都是眾望所歸。宣康帝重嫡輕庶,嫡皇子既在,諸位庶皇子別想登基,便是林如海亦覺得理所當然。若說林如海心中屬意何人繼承皇位,按倫理綱常,自然非太子莫屬,其他文人亦如此想,多擁護太子,尤其是太子殿下文武雙全,人品俊雅,實非其他皇子可與之比擬。便是最終登上皇位的九皇子,論文治武功,為人處世,仍遠不及太子殿下。 林如海想到這里嘆了一口氣,他原說過,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也就是擁護太子殿下的人多了,讓宣康帝自覺皇位岌岌可危,夜不安枕,方日漸打壓太子殿下,和皇位相比,親兒子算得了什么?因此太子殿下只覺得宣康帝對他不滿了,要重用其他日漸長成的兄弟了。何況當今皇后還有一子呢,雖是繼后之子,亦是嫡皇子,太子殿下頓時急不可耐地拉攏勢力以穩固儲君之位,如此一來,愈發令宣康帝忌憚,終被廢除,乃至于郁郁而終。 宣康帝晚年最看重九皇子,未嘗不是因為九皇子年輕好掌控,又因九皇子母族不顯,九皇子本身又不曾結黨營私,在朝中幾乎無人擁護,不會威脅皇位,只是他沒想到九皇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心狠手辣,反而效仿唐太宗,迫使他退位。 如今太子殿下雖較往年略覺浮躁,然而仍是十分出色,旁人又不知他將被廢,因此擁護者眾多,只是林如海自始至終覺得理應效忠宣康帝,而非私心擁護皇子,故不肯與之親近。 蘇黎不知林如海心中將太子殿下如今的處境想得明明白白,苦笑一聲,道:“我就青玉這么一個女兒,愛得如珠如寶,哪里舍得送她出家?不過是奪嫡之爭向來你死我活,如今愈發厲害了,前兒圣人分封諸位皇子為王,我既入太子門下,少不得替殿下謀劃一番,若是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我自然亦是平步青云,若是敗了,我便死無葬身之地,何苦帶著青玉涉險?” 林如海問道:“當日你信誓旦旦地說不牽扯其中,如今卻是何故?” 蘇黎似覺一言難盡,又喝了一口茶,方低啞著嗓子道:“說來話長,一時沒什么頭緒,倒不如不說,沒的讓你為我擔憂。我生平最佩服的人非你莫屬,如今也只能求到你跟前了?!?/br> 林如海道:“你放心罷,有我在一日,力所能及之下,定會護得令千金周全?!?/br> 蘇黎聽了倒更覺感動,起身行禮,道:“如此多謝了?!?/br> 林如海忽生疑問,道:“你送令千金回南出家,難道太子殿下未曾懷疑?” 蘇黎坐回原處,仰臉想了想,道:“青玉雖較往年好了些,到底仍是體弱多病,我便將當年和尚的話說了,此事當時人盡皆知,便是打聽,亦能打聽得到,何況當年又替青玉買了許多替身兒,太子殿下派人打聽清楚,再沒有懷疑的道理。如今我只是奉旨南下方送青玉回南,內子仍同我一起回京,我又未有疏遠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更不會懷疑了?!?/br> 林如海暗暗點頭,如今太子殿下仍是風光無限之時,人人爭相奉承巴結擁護,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會有人如自己這般遠著他,何況蘇黎還不是如此呢。 蘇黎嘆道:“那日送青玉出家,住持說于我而言,此為大劫,真真不知道將來如何了?!?/br> 見蘇黎言談舉止形容神態如此頹廢,林如海不由得想到宣康帝退居上陽宮后,雖是太上皇,晚景依舊頗有幾分凄涼,到底他受宣康帝恩典極多,蘇黎偏又是他好友,反倒是新帝登基后不久自己亡于任上,病情多由官場傾軋而來,就算義女將來會成為皇后,或者能給自己家帶來極大的好處,但是他也不愿意因此違背心意,去做趨炎附勢之人,忍不住提點蘇黎道:“依我說,太子殿下就是太急了些,若本本分分,說不得終能得償所愿?!?/br> 蘇黎眼睛一亮,他素知林如海足智多謀,忙問道:“何出此言?” 林如海猶豫了一下,想到九皇子如今年紀尚幼,離太子被廢還有好些年,雖不知將來如何,但是仍舊將太子殿下的處境細細與他說明,道:“太子殿下身邊便是沒有一個能替殿下出謀劃策的人,也沒有一個人能看明白圣人的心意,反倒是倚仗權勢耀武揚威者居多,平白給太子殿下招了多少怨氣?你心中想想,若你有兒女,你尚康健,你兒女已對你的家業虎視眈眈,你心中該當如何想?尋常家業尚且如此,何況一國之君的位置呢?” 林如海心中已經想過其中的厲害了,不管將來是太子登基,還是九皇子登基,對他而言,都是一般無異。他如今既不會依靠義女成為皇親國戚,也不會因知后事而提前投誠九皇子,因此所作所為都無愧于心。若是今日自己對蘇黎之言,能讓太子有所了悟自然極好,或可救蘇黎一命,亦或能解眼前之噩,若是太子依舊一意孤行,只能嘆一聲命中注定了。 蘇黎若有所思,不住打量林如海,他這才知道,林如海到底憑什么做到鹽課御史的職位,就憑著他把宣康帝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徹,憑著他的本事,恐怕也會連任罷? 細思林如海所言,蘇黎驀地駭然失色,半日不語。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太子殿下如今行事已經失了分寸,身邊的心腹又總是攛掇著他爭權奪利,拉攏文武百官,長此以往,你道圣人當真不在意?便是再疼這個兒子,心里也有了芥蒂,如何還能容他繼續如此?動搖國本?” 蘇黎連忙問道:“你說該當如何?” 話一出口,蘇黎便覺不妥,苦笑道:“我原說了,不欲你牽扯其中,你今日提點于我,已是大善,我何苦再為難你?以你的見識,若是太子殿下知曉,怕是當真要拉攏你了?!彼菢O聰明的人,只聽林如海幾句提點,便知該當如何作為,如此之問,不過想知道林如海是否和自己所想一樣罷了,而且他也不能十分確定太子殿下是否會聽進諫言。 林如海笑道:“我只對圣人盡忠,亦只對朝廷盡忠,余者皆不必再提,便是你出面,我亦如此作答。倒是你,到了此時此刻,你仍不肯同我說如何入了太子門下么?” 蘇黎想了想,嘆道:“說到底,還是我自己的脾氣太古怪了些?!?/br> 林如海聞言一怔,面露不解之色,只見蘇黎笑了笑,道:“我在京城,本為御史,雖有監察之職,但是一向孤高自許,真真得罪了不少人。雖也有幾個同僚說得上話,終究不及你我的交情,好在吃酒賞花,日子倒也恬淡。偏生那一日,我帶青玉出門賞花,碰到了太子殿下。我原不知道他是太子,我初至京城時,太子恰被圣人派往邊關巡察了,故未見過。我同太子殿下因一株綠牡丹結緣,做了幾首詩,言談契合,于詩詞書畫上許多見解頗為相似,便成了知己,再沒想到他竟是太子,待我知道后,便是疏遠也已經來不及了?!?/br> 那時,人人都認為他是太子極看重的人物,不然不會送他許多親筆字畫,他們卻不知都是自己和太子相識那些時日里太子興之所至留下的。 林如海聽到這里,頓時明白了,蘇黎本就是這樣的性子,太子殿下投其所好,先成莫逆,便是再疏遠,旁人也不會相信,何況蘇黎不是那樣因權勢就疏遠的性子,想罷,道:“太子殿下雖忙于公務,但文治武功都是數一數二的,聽說尤其擅長丹青,一幅字畫千金難求?!?/br> 蘇黎一臉苦笑,道:“可不就是因為那些千金難求的詩詞畫作,方成了今日的局面?!?/br> 林如海道:“既已如此之久,何以這幾年的書信里你從來不提?” 蘇黎淡淡地道:“幾年前太子殿下性子倒好,雖是交好,我亦沒打算擁護太子殿下,只論詩詞書畫,但也認為太子殿下身為嫡出皇子,又是太子,理應繼承皇位,倒也一心幫襯了太子殿下一些。不料近來太子殿下性情大變,暴躁易怒,我便是想說與你知道,也已經不敢了,怕牽扯到你,誰知你竟成了鹽課御史,在太子殿下欲拉攏的官員中你排在首位?!?/br> 說到這里,蘇黎長長嘆了一口氣,他雖然預料到太子殿下前景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沒道理東搖西擺,反投他人去,只好和太子殿下同生共死罷了。 林如海低頭理了理袖口上鑲嵌的玄色狐貍風毛兒,臉上仍是溫文儒雅的笑意,清俊如昔,不見半分焦急憂慮之色,口內道:“我做這鹽運使時便知道會遇到這些事,今日即使沒有你,也有別人來拉攏,你不必如此?!?/br> 語氣略略一頓,問道:“你們此來,便為這個?” 蘇黎連忙搖了搖頭,道:“我原是奉旨南下處理公務,如今已色、色妥當,回程路經此地,不過賀信此來卻不獨此事。太子殿下手里用錢的時候好多著呢,這回讓賀信過來,便是從吳越那里提一筆銀子回去,約有五萬兩?!?/br> 嗤笑一聲,略帶幾分諷刺,道:“好大的手筆,五萬兩,不止一次了罷?” 蘇黎點頭道:“當初吳越向太子殿下投誠,便說一年孝敬太子殿下白銀五萬兩,另有許多古玩奇珍,每年圣人萬壽,皇后千秋,便不必太子殿下十分破費了,屈指算來,已經好幾年了。除了吳越,還有一個姓海的鹽商,名喚海成,又有一個姓崔的鹽商,名喚崔飛揚,和吳越出的數目一樣,無甚差別。因此這一回,賀信便為了這些銀子東西來的?!?/br> 按著蘇黎的說法,太子殿下一年便能從江南得到近二十萬兩銀子去,其中必然不只這三人,另外還有好些呢,林如海想到此處,忽然笑道:“我教你一個乖,不妨回去勸著太子殿下些,與其用這些銀子拉攏培養自己的勢力,不如孝敬圣人老爺,聽說如今國庫空虛,各處天災人禍不斷,需要銀子的地方多著呢,圣人也在為銀子發愁,若得太子殿下解困,焉能不對太子殿下另眼相看?平常太子殿下再對兄弟友愛些,哪個做父親的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們和和睦睦呢?只要圣人看重太子殿下,將來什么不是太子殿下的?端的看是否能忍罷了,俗話說,百忍成金。何必今日非要拉攏這個,培養那個?盡為自己謀利?反讓圣人忌憚?” 頓了頓,林如海壓低了聲音,悄悄道:“說句不好聽的話,太子殿下如今只是儲君,并非天子,還做不得這天下的主兒,一宮一殿一權一勢皆是圣人所賜,既為圣人所賜,收回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到那時,沒了圣人的寵愛,太子殿下還剩什么呢?” 蘇黎嘆道:“你這些話,真真是金玉良言,難怪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誰也不理,只效忠圣人,反倒看得更明白些。只是不知道這些話,太子殿下是否能聽得進去?!?/br> 林如海輕笑,道:“太子殿下此時聽進去,還不算晚?!?/br> 蘇黎聽到這里,頓時悚然一驚,畢竟他和太子殿下在詩詞書畫上確為知己,不忍太子殿下當真落到一無所有的下場,看了林如海半晌,連忙起身再次拜謝,不提賀信讓他極力拉攏林如海一事,反而就此告辭,踏雪返回。 林如海也未留飯,送走蘇黎后,負手轉身回房。 他已盡心盡力,亦無愧于心,若是太子殿下聽得進去,繼而改正,熬到圣人退位,或者駕崩,那便是他有天子之命,也許宣康帝晚年更好些。若是聽不進去,依舊一意孤行,那就是說九皇子則是真龍天子,太子殿下也怨不得圣人心狠,怨不得九皇子能忍。 太子殿下如今的性子雖不如從前,但是料理朝政公務仍舊游刃有余,剛柔并濟,除了自己拉攏勢力外,其他處事也還公正,倒沒做過因私忘公之事,雖是睚眥必報的性子,但是即便面對自己極為厭惡的人也不曾恨之欲死,不失為明君。相比太子殿下而言,九皇子做事的手段就稍有不如了,起先未曾管過一國之事,登基后方漸漸歷練出來,精明果斷,心狠手辣,刻薄寡恩,喜歡的恨不得捧到天上,不喜歡的恨不得死無葬身之地,哪怕后者無辜,性子倒是比太子殿下還厲害些,許是手段太凌厲了,過猶不及。不過,按林如??磥?,兩者都可做得明君,誰登基他都不在意,端的看誰有命,誰無運罷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如海并不在意,他自始至終都是起于宣康帝,得恩于宣康帝,若是將來自己為新帝所不容,辭官回鄉做個田舍翁便是,橫豎這一輩子原就是額外得來的,和夫妻和樂兒女雙全相比,什么金錢權勢都不過是過眼煙云罷了。 途中看著燈光下的點點雪花,愈發靈動,林如海搖頭微笑,雖然九皇子登基,趙安被封為皇后,能給自己家帶來極大的好處,但是他并認為非得如此。林如海攤手接了幾片雪花,剛落至掌心便即融化,正如這權勢二字,若是子孫無能,只依靠他人,終有冰消瓦解的一日。 及至到了房中,卻隱隱聽到黛玉的哭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林如海不由得加快腳步,迅速搶進房中,只見賈敏和林睿都圍著黛玉,道:“這是怎么了?玉兒哭什么?” 賈敏頓時如同得了鳳凰一樣,連忙抱著黛玉便要遞給他,道:“還能如何?自打醒了就盯著門口瞧,見進來一個人不是老爺,就不高興地撅著小嘴,可巧快到年下了,一個又一個地來人回事,竟都不是老爺,她便惱了,怎么哄都不得?!?/br> 聽到林如海說話的聲音,黛玉立刻止住了哭聲,露出笑容來,眼角還掛著點點淚珠,晶瑩無比,但是一雙小手卻往林如海的方向伸去。 林睿身著秋香色灰鼠褂子,在一旁耷拉著腦袋,meimei果然更親近父親,居然不理他。 林如海聞言,連忙脫下外面已落滿雪花的貂皮袍子,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家常棉袍,又在熏籠前烤了烤,待身上熱乎了,方伸手接過黛玉抱在懷內,黛玉登時開懷一笑,趴在林如海肩膀處閉上眼睛,再也不見哭聲了。 賈敏見狀笑道:“可恨這個小人精,真真是伶俐得不得了,想是知道老爺最疼她,她便常讓老爺抱她?若是我惱了,待她長大了,瞧我給她買胭脂香粉不給!” 黛玉聽見賈敏說話,扭頭咿咿呀呀,滿臉無辜。 林如海登時笑了,自抱著黛玉坐在搭著半舊青緞灰鼠椅披的椅子上,道:“玉兒不怕,明兒你娘不給你買胭脂花粉,爹爹給你買,買上幾車子上好的?!?/br> 賈敏失笑道:“聽老爺說的,誰一年擦幾車胭脂花粉?便是一輩子也擦不完?!?/br> 黛玉晚間已經換了一件嫩黃小襖,蔥綠棉褲,渾身不見半點金玉銀飾,更襯出凝脂般的雪膚來,看在林如海眼里,心里愛得什么似的,面上現出幾分洋洋的得意,道:“就憑咱們女兒這般的模樣,便是不施脂粉,也是舉世無雙?!?/br> 賈敏聽了,向林睿道:“你可不許學你父親,好像別人家沒有美人似的?!?/br> 林睿早在黛玉哭聲止歇之際跑到林如海身邊站著了,渾沒聽到賈敏的話,他手里拿著一串銀鈴在黛玉跟前晃動,一時往左,一時往右,晃得黛玉眼珠隨著銀鈴轉動,伸手去抓。 那銀鈴一串九只,用紅繩穿著,每一只銀鈴都不過小指頭大小,打造得精致無比,且鈴身上還命工匠鏤刻了折枝花卉,并些唐詩宋詞,每一只銀鈴上的花卉和詩詞都不同,或是水仙,或是臘梅,又有牡丹和玫瑰、海棠等,更顯得清雅非常。 林睿逗了黛玉好一會兒,見她扁了扁嘴,快要哭了,方松手把銀鈴放在她手中。 林如海只含笑看著一雙兒女頑鬧,至擺飯時起身,去吃飯時方向賈敏開口道:“蘇大人家的千金已送到姑蘇蟠香寺帶發修行了,法名妙玉,明兒你記得寫信回姑蘇,托幾家女眷多照應些,我也跟別人說一聲,免得讓人欺負了她去?!?/br> 賈敏訝然道:“好端端的,怎么竟送青玉出家去了?原先他們可是說過不會如此的呢?!?/br> 林如海此時并未回答,至晚間入睡之際,方于枕畔細細告訴了賈敏,并沒有說太子勢頹并自己提點等事,只說蘇黎自覺京城不甚平安,送妙玉回鄉避禍,待一切安好后再接她回去。此言非林如海杜撰,按蘇黎愛女之心,若是平安無事,自然會令女兒還俗回家,不然,既云出家,何必帶發修行,須知唯有道姑方帶發修行,女尼卻是須得剃度的。 賈敏倒是感慨了好幾日,又覺心疼,次日一早,果然派人去姑蘇送信,托人照應妙玉不提,與此同時,林如海亦聽說蘇黎并賀信等人已經啟程回京了。 林如海自始至終未曾再見蘇黎和賀信等人,頓時松了一口氣,心知蘇黎確實將自己的話放在了心上。吳越卻是跌足長嘆,忍不住惋惜不已,若是林如海亦投到太子門下,他們便同是太子的人了,此后還怕他在揚州為難了自己不成? 吳夫人聞言,好一番勸說道:“話雖如此,可也有一樣,他們崔家和海家也是太子的人呢,到時候林大人偏向誰好?倒不如現今一視同仁的好?!?/br> 吳越這才收了面上的惋惜之色,點頭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倒忘記他們兩家了,瞧著咱們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常有來往,實際上各有爭端,誰也不想比誰遜色些。再過二三個月便是林大人千金的周歲了,咱們得挑些世上沒有的稀奇東西送去,聽聞林大人極疼此女,愛如珍寶,竟越過了唯一的哥兒,咱們得上些心?!?/br> 吳夫人一眼瞥見旁邊侍立的幾個纖弱美貌女子,名為養女,實則都是特特調、教了用來取樂的,有送出去的,也有沒送出去留作吳越自己享用的,留在家里的這幾個,著實扎眼了些,眼珠一轉,遂道:“討好了林姑娘有什么用?不過是個沒滿周歲的女娃兒,便是知事了也沒好處給咱們,依我說,討好林大人才是正經呢!我久聞林夫人的名聲,端的善妒,如今竟沒有一個半個姬妾通房,竟不如送你幾個女兒過去服侍林大人,若能得到一星半點的寵愛,或者在枕頭邊兒替咱們說上幾句好話,什么好處沒有?” 吳夫人嘴里說的冠冕堂皇,心里卻著實有幾分嫉妒賈敏,她自小也是嬌生慣養的,父母兄長捧在手心里,憑什么賈敏就有這樣好的命,丈夫寵愛,兒女雙全,而自己卻要面對滿屋的姬妾通房丫頭?明明說大戶人家的老爺少爺都是三房五妾的,賈敏此舉甚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