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今日來吃滿月酒的賓客極多,得知此事,紛紛向賈母等人賀喜,賈母自然歡悅,唯獨王夫人心中有些不自在,自己兒子去考試,尚未知曉如何,賈璉平素風流不羈,倒成了舉人。 竇夫人若有所覺,送走眾人后,不等王夫人說酸話,便先恭維賈母道:“到底是寶玉,生來有福分,不但銜著一塊通靈寶玉,如今才滿月,我們璉兒便得了這樣的功名,豈不是寶玉的好處?想來珠兒今年必能高中,到那時,咱們家可是一門雙舉人,來年一門雙進士了?!?/br> 賈母聽得歡喜,便是王夫人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來,可不是,賈璉的舉人功名是圣人賜的,雖說體面,可是到底不如賈珠來得名正言順,如此一想,登時氣平。自己早有把柄在賈赦夫婦手中,因自己懷了寶玉,賈母不好處置,而后寶玉天生異象,賈母就更不會追究了,但是賈赦和竇夫人終究都知道自己的底細,故而不敢對賈赦夫婦如何。 回到自己房中沒見賈政,王夫人因自己生產之故賈政常不在此處安歇,一時也沒如何在意,不想次日一早,忽見賈政帶著一個丫鬟走來,那丫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穿著桃紅襖兒,松花長裙,掐出柳條兒一般的腰肢來,削肩膀,秋水眸,生得好妖嬈模樣。 王夫人心頭一凜,眸子里透出一絲寒意來,口內卻道:“這是誰?” 王夫人一眼便認出來了,這是她房里的粗使丫鬟,姓趙,名喚秀兒,因她嫌秀兒生得過于妖媚,瞧著不夠老實本分,便沒叫上來做細活,只打發她在角落里做些粗活。沒想到她竟跟著賈政過來,云鬟霧鬢,斜斜地插著一支她曾見賈政把玩過的金步搖。 王夫人幾乎已經想到了賈政將要出口的話,果然,只聽賈政咳嗽一聲,道:“秀兒已經有幾日不曾換洗了,你瞧著辦罷,我且去上班了?!闭f畢,轉身而去。 王夫人怔怔地出了半日神,再沒料到賈政的話竟是這個,她轉臉看向立在下面的趙秀兒,只見她含羞帶怯,面上滿是春、色,愈發有一種楚楚動人的風流,不禁怒從心起,但是她平素何等人物,好容易方壓住了,淡淡地吩咐丫鬟道:“在周姨娘隔壁收拾一間房出來,按著周姨娘屋里一樣擺設,與趙姨娘居住,再撥兩個丫頭服侍著。此后,就叫趙姨娘了?!?/br> 又對趙秀兒道:“既說你幾日不曾換洗,可見你有福,一會子就叫人給你開臉兒,明堂正道地放在屋里,總不能傳出去說你沒名沒分地給老爺生兒育女?!?/br> 丫鬟答應了一聲,心里暗為王夫人不平,按趙秀兒幾日不曾換洗來說,那時王夫人可正在坐月子呢,又不是沒有周姨娘在屋里,哪里想到賈政竟和趙秀兒廝混到了一處。王夫人心底寬和,十分厚待她們這些丫頭,王夫人因是管家媳婦,如今生了寶玉,在府里的地位更是水漲船高,她們這些丫頭也得了許多好處,自然鄙棄趙秀兒之為人。 趙秀兒聽了王夫人的話,想到來日的榮華富貴,頓時喜不自勝,忙磕頭謝恩,跟著丫鬟下去挪到新居,又敲打才來服侍自己的兩個丫頭不提。 王夫人聽了丫鬟的回話,心中冷笑,知趙秀兒眼皮子實在淺薄得很,只是勝在妖嬈,方得賈政所喜,實不為敵。話雖如此,王夫人借口將屋里仆從一概攆盡后,仍舊忍不住淚流滿面。昨日幼子滿月之喜,今日卻逢霹靂之驚,怎能不讓她為之傷感不已?賈政若要納妾,自己豈能不允?何必在自己坐月子時和自己院中的粗使丫鬟勾搭,讓自己好生沒臉?似賈赦那樣花天酒地的人,縱然好色非常,也沒給竇夫人丟過這樣的面子。但是等到出門給賈母請安時,王夫人面上已是風平浪靜,半點不顯,倒越發顯得沉靜了。 賈母雖不管家理事,可是如今還是寶塔尖兒,哪能瞞得過她,況她素來不喜小老婆,故安慰王夫人道:“不過是個小老婆,你理會她反倒讓她上頭了,也不必讓她來給我磕頭。正經你好生養珠兒元春才是,別忘了,寶玉如今才滿月呢,將來都是能給你掙誥命的,便是元春雖不能,可她是有一段大福分的人,說不得比兩個兒子更讓你有臉面呢!” 王夫人聽了,心中略感安慰,忙躬身應是。趙姨娘仍是榮國府的家生子,只是開了臉兒稱呼姨娘罷了,正經論起來,還是奴才,便是生了一兒半女,也不過是奴才秧子。再說,到底有沒有身子還不知道呢,只說幾日不曾換洗罷了,便是太醫也診不出來。 卻說賈赦因賈璉之喜,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早起便叫嚷著要擺幾桌酒,請一班小戲來熱鬧一番,竇夫人忙道:“我勸老爺竟是消停些,到底不是璉兒自己考上的,不過是圣人恩典,雖說是天大的恩德,但是將來珠兒若是考中了,到時候府里熱鬧時,旁人說起,豈不是說璉兒的功名來得不如珠兒那般名正言順?倒沒臉?!?/br> 賈璉也如此相勸,道:“等兒子多讀幾年書,中了進士老爺再擺酒不遲?!?/br> 見妻兒均如此言語,賈赦頓時心灰意冷,只得作罷。 竇夫人又說起寶玉的異狀來,道:“真真是說不出來的奇聞,寶玉如今才多大?看人還不甚清楚呢,倒知道好賴。若是美人抱他,必然歡喜,若是婆子,或是生得略普通些,他必然不依,因此如今竟都是鴛鴦翡翠并四個奶娘在碧紗櫥里照料著?!?/br> 賈赦不以為然,道:“這有什么?他銜玉而生,自然與旁人不同。說到這里,昨兒個圣人還問我呢,說咱們家是不是有個銜玉而生的哥兒?!?/br> 竇夫人和賈璉都是極聰明的人,聞言心頭均是凜然,忙問道:“如何回答的?” 賈赦對他們母子二人突然怔忡變色的神色十分不解,道:“還能如何回答?我只說寶玉也就是生來奇異些,別的倒瞧不出什么好歹,哪里比得上天潢貴胄,只是老太太比別人疼愛些,若想知道將來前程如何,只好看明年抓周能抓到什么罷?!?/br> 說到這里,賈赦忽然一笑,想起自己抓周時抓了詩經,然終究不喜讀書,便是賈政因抓了筆墨極得祖父所疼,也沒見他如何讀書有成,金榜題名。 竇夫人微微一嘆,道:“自古以來,唯有真命天子方天生異象,寶玉出生如此之奇,難免為上面所忌憚,偏生老太太疼寶玉,大張旗鼓,怕別人不知道似的?!痹诮o寶玉大辦之前,竇夫人已如此提醒過賈母,奈何賈母深信寶玉天生不凡,不受其諫,險些還生起氣來。竇夫人見狀,只得轉開話題,而后又說了許多寶玉的好話兒,賈母方回嗔作喜。 什么是玉?玉璽即和氏璧,那還是匠人所琢呢,哪里比得上寶玉的這塊通靈寶玉,生來銜于口中,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和吉利話,豈不是比和氏璧來得更叫人奇異? 正如今日賈赦所言,身居皇宮中的宣康帝都聽說了此事,何況別人哉? 不止竇夫人和賈璉心中有此憂慮,便是賈敏從信中知道此事后,亦覺得十分不妥,太過張揚了,偏生她如今相隔多年方又有了身孕,難免覺得身上乏力,沒有精神再理會娘家諸事,便是賈珠前來參加鄉試,乃至于落榜,一應大小事務都是林如海一人做主。 林如海本就不贊同賈珠今年參加鄉試,只是由于賈政十分期盼,賈珠便獨自帶人南下,日夜苦讀,屢勸不得,至于賈璉仍留在京城,不想竟因賈赦歸還欠銀竟平白得了一個舉人功名,林如海不禁暗暗吃驚,隨即覺得理所當然,宣康帝恩重老臣,難免對世家子弟厚待些。 不出林如海所料,賈珠落榜了,又病了一場,病愈后黯然回京。 林如海送走他以后,方一心一意地顧著賈敏養胎。 他好容易方盼到黛玉,按著日子算,此胎正是黛玉,哪敢讓賈敏勞累絲毫,日日噓寒問暖不說,恨不得替賈敏多吃些補品,好生調理身體。 賈敏聞言,十分遵從,萬事不費心。 外面之人聽說此事,男人還罷了,都說林如海忒看重內宅了些,反有些嘲笑,至于女眷們卻是對賈敏羨慕不已,得夫如斯,夫復何求?林如海對妻子如此情深意重,偏生她們作為林如海下屬的夫君們竟沒幾個愿意效仿。 除此之外,林如海命人挑最好的料子,給女兒趕制衣裳鞋襪,務必精致,又準備了許多女孩兒所佩之物,什么項圈、腳鐲、玉環金佩等等,悉數小巧別致,又翻出了庫房中的古琴寶鏡,名畫孤本,還命人拿才得的黃花梨木給女兒打琴架書案茶幾等,直忙到了次年,仍覺不足,又喚來林睿叮囑道:“你如今年紀大了,長兄如父,須得多疼meimei才是?!?/br> 林睿滿口答應,心里不住嘀咕道:“父親竟似瘋魔了一般,連大夫都說不知男女,父親怎么就一味認定母親這一胎生的是個meimei?不但把我打算送給蘇meimei的古琴留給meimei,還把蘇世伯和蘇伯母送給我的棋盤棋譜要去,留給meimei賞玩。就是母親這一胎果然是個meimei,等到meimei長大懂事學下棋學撫琴,也得好些年,哪能天生就會,那豈不是神仙了?” 放學后,林?;氐郊抑?,便學給賈敏聽。 可巧此時已經過完了正月,剛進二月,眼瞅著林如海此任將滿,封氏帶著甄英蓮特特過來拜見賈敏,免得下回不知賈敏身在何處無緣相見,聽聞林睿此語,不覺笑了。 賈敏不覺十分納悶,道:“瞧我們老爺這般做派,莫非真是個女兒不成?” 她此時面頰潤澤,體態豐腴,腹部高高隆起,已將臨盆了,故不敢出門半步,只在家中靜養,想起這一胎比起懷林睿時十分平靜,加上林如海常常念叨著,也覺得是個女兒。 封氏細心地擦了擦英蓮因吃果子留下的糖漬,開口笑道:“太太如今已有了睿哥兒,生得又這樣伶俐,文章做得著實好,我們老爺常說雛鳳清于老鳳聲,若不是林大人覺得他年紀太小了,怕是去參加考試,定能考中秀才。將來太太再添個哥兒固然能同睿哥兒作伴,可是若是個姐兒,豈不是一兒一女,合成個好字?我看林大人疼姐兒之心不比睿哥兒差呢?!?/br> 賈敏道:“我已有了睿兒,這一胎是男是女倒不如何在意,只是覺得我們林家子嗣太單薄了些,睿兒孤掌難鳴,還是有個兄弟幫襯的好?!闭f著,憐愛地看了林睿一眼。 她和林如海只有林睿這么一個兒子,又是林家一脈單傳,見他聰明清秀,自然愛如珍寶,但是由于常見達官顯貴之家溺愛孩子導致其一事無成,賈赦便是如此,又常常有富不過三代的話,因此他們對于林睿都是疼而不溺,在學業和心性上教養得十分嚴厲,不敢懈怠。如今,誰見了林睿不稱贊一句,說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林睿卻笑道:“孩兒倒和父親一樣,盼著是個meimei呢,像蘇meimei一樣聰明伶俐豈不好?聽說蘇meimei如今身體大好了,也開始讀書識字了呢。若不是meimei,父親怕要十分失望了,我記得母親說過,孩兒還沒出世時,父親已經在給meimei攢嫁妝了?!?/br> 提起此事,賈敏不禁莞爾,向封氏道:“真真你們不知道,我們老爺日日都念叨著女兒,從前預備的房舍田莊商鋪古玩字畫就不說了,舊年好容易得了些上上等的紫檀木和綠檀木,紋理細密,清香撲鼻,老爺見了立即便說給女兒用紫檀木打一張千工拔步床最好,綠檀木做書架不招蟲蛀,讓我哭笑不得。世上人人都說兒子好,有好些窮人家生了女兒都溺死于馬桶,可見女兒家若能平安長大,殊為不易。但是別人再疼女兒,也不像我們老爺?!?/br> 封氏看了自己女兒一眼,道:“大概世人都不如林大人通透,便是我們老爺,疼愛英蓮也跟寶貝似的,記得你們說的蘇大人亦是如此,別的,就沒聽說了。不過,我們和你們不同,我們并沒有兒子,只有這么個女兒,難免溺愛得過分了?!?/br> 說到這里,封氏嘆了一口氣,滿眼感激地說起來意,道:“若不是林大人,恐怕我們夫妻再也見不得英蓮的面了,哪里有如今這樣的日子?林大人不僅救了我們英蓮,還給了我們一個安身之處。說起林大人來,我們老爺都后悔,說林大人這樣好的人,怎么他從前就那樣執拗,竟不肯答應林大人請我們老爺去做先生呢,如今年紀大了,有些力不從心,雖去書院做了先生,也不過是林大人體貼我們沒了居住之所,因此我們老爺覺得十分愧疚?!?/br> 賈敏聽了封氏這番話,十分納罕,疑惑道:“這話是從何說起?我竟不曾聽我們老爺說過,只說好容易才請得甄先生去書院,和顏先生一起,外面提起來,誰不說咱們書院的兩位先生博學多才,通透豁達。怎么,我們在金陵,如何救了英蓮?英蓮又遇到什么事兒了?” 封氏嘆道:“說來話長,真真是一言難盡?!闭f著,眼圈兒也紅了。 賈敏更是不解,忙問端的。 原來去年甄士隱抱著女兒頑耍,忽然有個和尚非要化英蓮去出家,滿嘴里胡言亂語,竟有些不祥之兆,甄士隱和封氏只此一女,哪肯送女兒出家?故此不理睬那和尚的話。不料今年正月元宵節時,家奴霍起抱英蓮去看花燈,一時因小解將英蓮放在門口,不妨竟被拐子抱走了,虧得遇到林如海派人去姑蘇辦事,認得英蓮,不僅抱回了英蓮,還把拐子帶回了應天府,從那拐子手里救了好些被拐的男女孩子,多不知家鄉父母,都已被林如海收留了。 封氏道:“聽林大人派去的人說,是林大人發覺應天府下有許多拐子,專門偷些三四歲大不知事且生得齊整的孩子,還有富貴人家的孩子,平頭百姓家的孩子生得再好,也不如富貴人家的品格,這樣的孩子被拐子養在僻靜處,待到了十二三歲,容貌出挑得好了,便賣出去。天可憐見,林大人派去的人恰好追那拐子到了姑蘇,碰到了拐子抱著英蓮?!?/br> 封氏暗暗抹淚,咽道:“我們夫婦都是五十歲的人了,就英蓮這么一個女兒,若是沒了英蓮,豈不是連心都沒了?因此我們老爺特特去謝過林大人一回。后來林大人說我們住的地方不好,常有葫蘆廟里燒香,倒得防著走水。原不信,誰承想,還沒出正月呢,葫蘆廟忽然炸供,竟真的著了大火,從葫蘆廟開始一條街都燒沒了,連累我們家成了一片廢墟。田莊上連年收成不好,住不得,我們原說去投奔我娘家,倒是林大人重提往事,請我們老爺去書院教書,既有學生孝敬的束脩,又有書院的居所,又能和顏先生作伴,比去大如州強些。我們老爺不舍離開姑蘇,便應了林大人所請。如今我們已定下來了,我帶著英蓮特特來謝過太太?!?/br> 這一席話聽得賈敏驚心動魄,良久方念了一句佛,道:“沒事就好。既然府上已是遇難成祥,竟是好生過日子罷。我們老爺和甄先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何必說這些話,倒顯得咱們生分?甄先生去咱們書院里教書,我們求之不得呢,還想著等睿兒十歲了,也送他去讀書,免得在家里一味苦讀,坐井觀天,不知天下之大,人才輩出?!?/br> 林睿笑道:“我早就聽說顏先生和甄先生的名氣了,也聽說咱們家的書院在江南已是首屈一指,書院建成至今不過十幾年,已出了好些進士舉人秀才,聽說三年前的武狀元便是從咱們書院出去的,四方學子都愿意過來,只恨我年紀太小,父母舍不得?!?/br> 賈敏道:“你說的那是張大虎,原是你父親去金陵請顏先生時救下來的可憐孩子,今年大不過二十歲。小時候的他我見過,生得虎頭虎腦的,讀書的本事極好,不巧他更愛武藝,因此得你父親資助,命人教他拳腳功夫,不想竟考中了武狀元,如今在京城已有了六品的差事。起先你父親留下他,送他去讀書,雖說跟著鳴琴鼓瑟,卻沒讓他簽身契,而后咱們離了姑蘇,就留他在書院了,沒帶他進京,怕耽誤了他讀書,前兒你父親還說他該娶親了呢?!?/br> 封氏聽了,深覺罕異,隨即贊嘆一聲,道:“都是林大人宅心仁厚,若是張大人遇到旁人,哪有今日的前程?便是我們,沒有林大人,也沒有今日?!?/br> 賈敏忙十分安慰,晚間林如?;貋?,問起甄家之事,林如海笑而不語,半日方道:“和甄夫人說的差不多,無非就是派人抓捕拐子,碰巧遇到了他們家被拐的英蓮,也是巧極,去的人曾經去過甄家,見過英蓮,知曉英蓮眉心生有一點胭脂痣?!?/br> 他自然不會跟賈敏說自己知道甄家的命運,便借由抓捕拐子,派人去了姑蘇,撇開甄英蓮的命運不提,他為官多年,的確深恨拐子,拆散了不知道多少父母兒女,毀了多少孩子的終生,當然他事先也提點過派去的心腹,只說得了消息說,有拐子欲拐甄家小姐,因甄家小姐生得太好,故令其緊盯著小姐,果然抓捕到了那拐子,救了英蓮,同時救出了不少男女孩子,只有三兩個找到了家人,余者都不記得家鄉父母了。 林如海不能貿貿然地告訴甄士隱自己算到他家有難,說了怕他不信,因此只能如此作為。幸而沒負自己所命,甄英蓮已擺脫了上輩子成為香菱的凄涼命運,甄家亦改變了境遇,如今他們家雖說日子不如從前,但甄士隱不會再飄然出家了。 至于賈雨村,林如海早從甄士隱處得知,甄士隱已于去年資助賈雨村參加大比了。他又聽甄士隱說起,原欲與賈雨村擇吉日啟程,豈料賈雨村竟而等不及了,連夜啟程,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嘴里只說不在意什么吉日不吉日,林如海聽完后,只是一笑,原來賈雨村的本性源自于此,怪道后來起復之后那樣利欲熏心,全然不顧甄英蓮是恩人之女。 林如海已將要歸還國庫的五萬兩銀子預備妥當了,只等著女兒出世后便還上去,沒打算在述職之前如此,他不愿意依靠此舉往上一步。又因他比上一世早了三年出仕,如今自己的前程也不知如何,好在他才干優長,圣人十分滿意,考績亦是上等。 等甄家母女離開后,距黛玉出生之日已不多了,林如海日也盼,夜也盼,只覺得度日如年,按他的想法,唯有和上輩子一樣的時辰落草才是黛玉。 轉眼間,已到了花朝節。 這日一大早,林如海就等在家中,今日雖非休沐日,然而他自從為官一來,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半分,橫豎衙門并無要緊大事,便以昨日著涼為由,暫請了一日假,反倒是林睿一無所知,徑自去上學了。 以林家的權勢,林如海自然給兒子請了最好的先生在家中坐館,身邊有兩個小廝做伴讀,挑的都是心腹下人之子。 林如海正焦心之際,忽有本地富商金家老爺金鳳來拜會,林如海只得命人接進來。 金鳳今日過來,也是無奈之舉,他家雖然富甲一方,在金陵雖不比薛家的權勢,但是論及生意,做得卻比薛家大,家資勝過薛家,然而薛家有賈家、王家相護,再加上和賈家有姻親的史家,都是護官符上有名的人家,他們金家遠遠不及,便是花了許多銀錢打點當地的官員,他們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拿了錢卻不辦事,反而步步緊逼,打量著他們家沒有權勢可以依傍,遂處處欺凌,至今積壓了許多貨物出不去。 金鳳暗暗打聽幾年了,知道林家仁善,林如海為官六年來,從不曾欺壓良善,自己家三節兩壽送了禮,他們受了,也有回禮,不曾上門勒索,門下奴仆亦不曾魚rou百姓,每年他們家反而還額外免其佃戶之租,或是出錢糧濟貧,又曾修橋鋪路,江南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金鳳因此求到林如海門下,只求得其庇佑。 林如海聽完他的請求,不覺一怔,道:“你想拜入我門下為奴?你可知,一旦為奴,就身不由己了。你如今家資百萬,好好的富商老爺不做,何苦如此作踐自己?” 金鳳素知林如海性子,聽他這么說,心中反而一寬,苦笑道:“若不是實在走投無路了,哪敢求到大人門下。每年家里都花無數銀子打點各位大人,有時候好容易有了些交情,偏生他們又都高升去了,換了另外的大人,又是好一番打點,若是仁善些,我們生意倒也容易做,如今眼瞅著開春了,得了銀子還不足,竟想要一座金佛,無底洞一般,不知聽誰說的,又點明要小人那才十三歲的女兒去做妾室,還要小人陪上十萬兩。小人雖是唯利是圖的商賈,但是愛女之心不比別人差,哪里舍得將女兒送去做妾!如今不答應,貨物出不去,貨物出不去,便要賠上許多銀子,只好來求大人恩典。雖說托到大人門下,但只小人夫婦二人,得大人庇佑,子孫倒能好過些,橫豎我們家都是經商的,便不入大人門下,子孫三代也不得參加科舉?!?/br> 金鳳說到傷心之處,臉上亦流露了出來,眉梢眼角俱是憂愁。 林如海登時想起自己的女兒來,不免有些動容??蓱z天下父母心,若是那官員只求財物,說不得金鳳破財免災,也就依了他,偏生那官員竟要人家的女兒做妾,哪個明理懂事的父母愿意把花朵兒似的女兒送去做服侍人的活計? 金鳳見林如海略有憐憫之色,忙苦苦哀求道:“小人聽聞大人最是仁厚,且愛民如子,就任六年來做了不少好事,前兒還抓了拐子救了人,無人不知,本地再沒有比大人更慈悲的人了,背地里提起大人來誰不說大人是活菩薩。想來小人入了大人門下,以大人的性子,也不會苛待小人。因此,只求大人救救小人一家老小,給小人一家一條活路?!?/br> 林如海嘆了一口氣,道:“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你怎么就知道本官將來不會翻臉不認人?到那時,本官大可吞并你家所有財物,外人還挑不出不是來,誰讓你們都是本官門下的家仆,家仆的財物,俱歸其主?!?/br> 金鳳不禁笑道:“若大人有此心,焉能如此言語?何況誰不知道大人家比我們還富貴,怎會貪圖我們家那一點子東西?” 林如海心里惦記著黛玉,還想再說,忽聽外面小廝過來報喜,道:“老爺,太太生了?!?/br> 聞聽此言,林如海大喜過望,忙問道:“可是姑娘?” 林家上下無人不知林如海盼著這一胎是千金,故小廝進來笑道:“回老爺,恭喜老爺得償所愿,太太平平安安生下一位千金小姐,連穩婆都說姑娘乖巧,順得很?!?/br> 林如海忙又問生辰,一算,恰是上輩子黛玉出生的時辰,也就是說,此女正是黛玉。 ☆、第035章: 金鳳聞得林如海喜得千金,連忙道喜,他原是十分精明的人物,見林如海滿臉喜悅之色,并不以生女為悲,立時滿嘴好話,連綿不絕,什么今天的日子好,乃是百花的生日,生在今天,可見林姑娘是有來歷的云云。 饒是林如海歷經世事,聽了這話,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絲得意來,因金鳳在此,強自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對他道:“你今日所求,容我想想罷,畢竟三年任滿,還不曉得下任何在,倒未必能庇護爾等。至于你那些積壓的貨物,以及覬覦令千金的官宦,待我命人打探清楚,替你去說一聲,也便是了?!比羰墙瘌P非良善之人,他絕不會讓人為之打點。 林如海如今是一府長官,雖上有兩江總督,但管的卻是三省事務,而林如海獨管應天府,金鳳口內官員亦隸屬應天府,似金鳳這等商賈,尋常官宦倒能見到,卻很難見到林如海,若不是林如海今日忽然請假,又盼著黛玉降生,怕早命人推掉不見了。 因此金鳳頓時喜出望外,深深拜謝,感激不盡,回去后,立時便命妻子預備一份厚禮送到林家,賀林家添女之喜。 應天府一帶官宦商賈之家有些消息靈通的,聞得林家誕下長女,忙都派人送禮。 一時之間,林家門庭熱鬧,絡繹不絕。 卻說林如海只命管家夫婦料理,徑自去了賈敏房中,房內早已收拾妥當,賈敏躺在床上,勒著抹額,神色間倒不如何疲憊,枕畔松花彈墨綾的襁褓十分顯眼,賈敏知林如海愛女成癡,便沒命奶娘抱到別室。 林如海加快腳步,一陣風似的到了床前,彎腰細看。 才出生的女兒沒甚好看之處,也瞧不出長大后的冰肌雪膚、眉清目秀來,卻是皺巴巴的一團,膚色紅艷,嘴抿眼閉,倒是一點胎發如墨,尚有些濕潤,貼于皮上,宛然便是上輩子才出生的黛玉,只是瞧著似乎比上輩子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