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本座之前rou身已毀,只須借影壁將自身神魂投影而來,何必在里面開個洞府?”仙道圣者嗤笑一聲,抬手往石壁上一按,那些細小的影壁碎片重新合攏起來,“本來就是個幌子?!?/br> “那現在……”清虛子正要問問仙道圣者眼下該怎么處理黃泉,可是下一刻就被沖上石臺的謝遙給打斷了。 “魔軍退了!”謝遙緩步而來,平靜地對清虛子和仙道圣者說道,“我剛剛追擊了一陣,后來被破滅天魔宗蒼無樂、蕭無歸,花天欲魔宗弓貞合力擋下,現在原本準備進駐北川的魔軍已經全部撤回無妄魔境?!?/br> 他剛剛經歷過一場苦戰,但是身上黑白太極道袍仍舊分毫不亂,手中拂塵清光熠熠。 “難怪你來這么晚……”清虛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謝遙遁術再差也不至于慢成這個樣子,看來剛剛他是跑去追擊魔軍了。 謝遙也看見了滿地的血和瀕危狀態下的云青,他拂塵一揮抹去了血跡,然后皺眉問道:“為何不將魔軍引深些再動手?” “問你師兄?!毕傻朗フ呤种杏形⒐夥浩?,手背上的青帝紋路就跟活過來了似的。他之所以提起出手是因為清虛子被云青逼到絕路,差點就要同歸于盡。 清虛子聽到這里也明白了謝遙的意思??磥硐傻朗フ邐Z取天書是早有圖謀,可是黃泉在北海的十年間他并沒有動手,他在給魔道圣者制造一個假象。 太清自毀rou身的事情圣者們都知道,而大部分圣者都認為他處于虛弱狀態,但是“虛弱”這東西永遠都是相對的。在魔道圣者的判斷中,妖道圣者虛弱著,所以不會妄動青帝遺物——天書,而同樣的,如果太清在黃泉受刑的十年間沒有對天書下手,他大概也和妖道圣者差不多。而之后太清決定舉行升仙大會也再一次讓魔道圣者確認他正處于虛弱狀態,所以魔道決定趁機進軍北川。 說白了,十年刑期只不過是個試探,云青出征開道也只不過是一次確認。 仙道圣者將影壁合攏,然后伸手貼于影壁之上,浩蕩神力最終緩緩歸攏于通天神脈。他神色淡然,幾乎沒有花費多大力氣就把離宮的氣息重新鎮壓回去。這會兒他正在影壁上布置什么陣法,青色的紋路從他手背一直蔓延到影壁上,似乎是在以青帝神力來鎮青帝神力。 是了,既然魔道圣者已經發現太清在誘敵,那么也沒必要再示弱了。 就像清虛子所說的,圣天香那種人不會因為云青是黃泉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設法救她。對于他來說,黃泉也只不過是稍稍重要些的棋子而已。這次能用她將仙道圣者與妖道圣者的利益關系暴露出來,也算是有收獲。 “魔軍退了,其他道統呢?”清虛子看仙道圣者布陣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于是索性盤膝打坐。 謝遙略作思索:“墨陵與眠鳳廊無圣,土雞瓦狗,不足為慮。履天壇自顧不暇,酆都城已經突圍逃脫。這次跑了魔道……私以為我宗損失頗大?!?/br> 清虛子閉目,平平淡淡地道:“黃泉身系道統,你怎么不說魔道損失大?” “又沒死透……”謝遙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云青,眼神平靜地就像在看死物一般,“對于我等天命所鐘者而言,但凡沒能殺死我們的,最后都會成為我們崛起的力量?!?/br> 清虛子眼睛張開,神色冰冷,反手就是一道清光擊向云青。 “夠了?!毕傻朗フ叩秃纫宦?,但是也沒回頭,那道光芒在碰到云青前消散在空氣中。 “你在做什么?”謝遙皺眉看著清虛子。 清虛子理所當然地道:“你不是在暗示我殺了她么?” “……”謝遙仔細回想了一遍自己說的話,認真地答道,“我沒有?!?/br> “你有?!鼻逄撟悠届o地反駁。 謝遙還要再說,但是被仙道圣者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你們幼稚不幼稚?清虛子,我能對黃泉動手,那是因為圣天香不可能沖上通天神脈殺了我,你就不一定了。這次我算是打破了這個老規矩,你自己要想想輕重。這般濫殺下去,升仙大會前你就該被殺劫弄死了?!?/br> “升仙大會還要辦?”清虛子似乎沒把他的話聽進去,他剛剛還在想這升仙大會只是將魔軍誘入北川的幌子。 仙道圣者停下手里的動作,一道天雷就甩在他身上:“怎么不要辦?快去準備!還有……洞玄子,你給所有道統,包括東海散修,全部送上請柬?!?/br> 謝遙微微欠身施禮:“神道那邊呢?” “請他們過來?!毕傻朗フ叩坏?,“他們又不是見不得人?!?/br> “謹遵師尊吩咐?!彼装l飛揚,轉瞬就化作清風消失在空氣中。 “你怎么不動身?”仙道圣者皺眉看著清虛子,“快點滾?!?/br> 清虛子慢吞吞地起身道:“黃泉怎么辦?” “滾?!?/br> 清虛子不再多說,也身化清風消失在石臺之上。 * “妖軍兵臨九鳴,人道何去何從,請圣者大人明示?!?/br> 樂舒神色沉凝,她跪于履天圣壇之下,白衣一塵不染,脊梁筆挺如竹。 “先解決掉北川墨陵……”履天圣壇上圣環光芒照耀大地,無數黎民將希望寄托在這片觸碰不到的光芒之中。 熟悉而安然的聲音傳入她神魂之中,可是樂舒心中從來沒有那一刻懷有如此之大的恐懼。 “西南蠻夷兵臨城下,師尊卻忙于剿殺人族同胞,恕樂舒直言,此非圣人行徑?!睒肥孀肿殖镣?,她在履天圣壇之下仰望那個人幾十年之久,可是從未看懂過他。 人道圣者白發及地,眼神空凈,這還是他收樂舒為徒以來第一次被她直接打斷,但是也沒有動怒。 “清川山府一時間突破不了鐘歲所掌的西方防線……” 樂舒臉色蒼白,她抬起頭大聲道:“不是突破不突破的問題!” “怎么了?”人道圣者沉默了一會兒,樂舒今天似乎格外激動,她平日里從不會這么跟自己師尊說話。 “我們還能信任您嗎?”樂舒握緊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絲絲血液順著手滑下來,“人道圣者?亦或是仙道走狗?” 她閉上了眼睛,忍著眼淚和長久以來目睹同胞死亡的悲痛,這話一出口,她幾乎可以想象自己被師尊嚴厲懲戒的下場了。但是人道圣者并沒有責罰,溫和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傷口在一瞬間恢復,清凈而明亮的圣力從履天圣壇上蔓延開去。樂舒有些疑惑地睜眼,履天圣壇上光芒耀眼,根本看不清圣者的情況,她從來都不懂圣者在想什么。 人道圣者微微嘆息,白發染上了淺淺的金色,但是驅散不了他身上清冷的意味:“起來吧……我不需要你們的信任?!?/br> “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br> 第一百八十七回 第一百八十七回、禮崩樂壞,人世滄桑 ——“將一切都失去,你就能明白這一切到底意義何在了?!?/br> 這大概是整整十萬年間人族面臨的最黑暗的時代,已經沒有人能確定世界還能變得多壞了,它正在一次次突破人族的承受底線。 北川朝代更迭開始,伽耶歸貞于五岳之巔祭天,凰鳥現世。相傳“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伽耶歸貞可以說是上秉天命,十分順利地繼承了伽耶王朝。時人皆奉伽耶歸貞為凰天子,以神明之禮待之,其令莫敢不從。他在坐上王座的第一天就下令將占領帝都的皇甫叛黨屠盡,斬首儀式舉行了整整兩個月,死者百萬有余,頭顱堆砌成山。 終南角血rou磨盤、風cao淵萬人坑,滄江rou糜池,閬風山人皮樹…… 這位年僅九歲的伽耶天子在得到火凰隕落的消息后只是平靜地將奏章放下,屏退左右。他神色冰冷,稚嫩的嗓音回蕩著空寂的宮殿中:“如您所愿,孤會成為這片土地上最偉大的君主?!?/br> 以武止戈,止戈唯武,伽耶天子用死亡威懾一切躁動不安,整個北川都陷入了死寂。 ——“當一切道都遠去,你便知道屬于你的道是什么了?!?/br> 同年,南風大陸,西北三大部落在嚴冬南下,南蠻妖族傾巢而出。 南方妖族突破九鳴城,踏破閑花城,人族尸骨填去了流連河的水,似乎只是朝夕之間,妖族就出現在了慈安城城門之下。北地失陷,鏡都被破,西北三大部落如同一把從鏡國背后插入的利劍一般,鐵騎踏入了南方城池。失去了十三障的天然庇護,鏡國瞬間陷入腹背受敵之鏡,一個冬天的時間,整個繁盛無比的國度人口驟減三成。 失去了土地就意味著失去了糧食,失去了糧食就意味著要被餓死。平民與履天壇那些祭司們不同,他們要吃要喝要活命,沒有人愿意與妖族硬拼。于是大量南方城池的軍民往北逃竄,直接投奔南下的西北三大部落,他們將兵戈調轉,朝向昔日將自己從妖族口中救下來的人。這情形與當年大鏡鐵騎南下,攻破天祝國之時簡直一模一樣。 凡人求的東西太簡單了,無非“活命”二字,在亂世之中誰能給他們這些,那他們愿意為此出賣一切。 待開春之時,整個慈安城已是空城一座。 履天圣壇的光芒照耀著鏡國最后的領土,人道圣者帶領履天壇弟子堅守妖獸浪潮中的孤島,那些從生到死都戰斗著的人道英靈徘徊在街道上,眼神空洞而茫然。 ——“對于我等天命所鐘者而言,但凡沒能殺死我們的,最后都會成為我們崛起的力量?!?/br> 云青感覺不到光暗,聲音,冷暖,或者痛苦。她什么都感覺不到,在仙道圣力灌入身體的一瞬間,她就從天書的“全知”陷入了五感皆失的“無知”。 四周是難以形容的昏昧,宛如開天辟地之前一般,沒有清濁,沒有陰陽。 只有她自己。 等周圍一切干擾都消失后,她就看見了自己心中那點靈明。 天書被不可思議的偉力抽離,所有對天命人心的算計全部從神魂中消失,所有移山填海的術法都從神魂中剔除。那些紛亂而駁雜的思緒都漸漸遠去,或是污穢或是純美的色彩都隱沒在虛空,那點靈明變得純粹而通透。 她所知的一切都消失了,或者說,她本身成為了這一切。 修行者入道后便開始對道干的鑄造,他們利用道種從天地演化中汲取一分一毫的道,再用這點道來壯大自身。但是說到底從天地那里學來的道也只是天地之道,修行者能夠利用它,卻不能將它變成自己的東西。這些從天道這里取來的或是皮毛或是精魄的“道”會在神魂中堆砌,但是修道者的神魂所能承受的道是有極限的,等再也無法容納更多東西之后,道途也就走到了終點。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終于有人突破了這種滯礙,修道者開始把天道的東西變為自己的東西。 萬法歸一,將所有從天道這里索取的“道”融入自身神魂,修道者在生命的最終端開辟了一個新的起點。這是真正的升華。 云青的意識漸漸恢復,她看不見、聽不見、聞不見,但是能透過心中這一點點靈明查知到了周圍的情況。就好像一個人不用看也知道春花會在冬日凋零一樣,當她的心神合乎天道之時,她就能自行“理解”周圍的環境,無需眼耳鼻喉的配合。 她從粗糲的砂石中撐起身子,海水沖刷著腿部斷骨,四周都是被海水泡爛的尸體。 這里是北川大陸的北海岸,也許不久前才經歷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拋尸。伽耶王朝戰功只論人頭算,剩下的部分留在城里會引發瘟疫,所以要么燒掉,要么淺淺地埋在荒野,或者像這樣,被不負責任的將領隨手扔進海里。尸體漂浮著,待潮水降下后就露出來,爛在這片空曠無人的海灘上。 云青平靜地感受著自己身上因果流動的痕跡,無需掐算,時光逆反,不久前發生的一切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一命雙生,阿芒的心跳帶動她的,等她從死境里緩慢恢復過來的時候,仙道圣者就出手將她送出了通天神脈。她像尸體一樣順著海流一路漂到了北川的海岸之上,等萬法歸一之后才完全恢復意識。 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也漸漸浮現在腦海之中,比如火凰與妙雋子、寒謙子同歸于盡,鳳仙以身殉道,世上再無鳳凰。比如墨陵茍延殘喘,大量門人入藏鋒閣化身劍靈,以身補陣。比如魔道回避人、仙鋒芒,直接從北川撤軍,全心全意整合在瀛洲域和西南海域的力量。又比如神隱門即將在北海掀起的風云際會,他們不僅要升仙,還要立威,以諸道才華橫溢之輩為仙道登仙之梯。 云青抬手一招,漆黑的閻魔真氣彌散到四面八方,四周腐尸皆化作白骨。 這些白骨一點點被拆散,然后重聚,最終形成八匹雄偉如山、白骨嶙峋的骨馬。它們蹄下踏著森白的頭骨,這些頭骨空洞的眼眶里冒出黑色火焰,火焰一路燒上去,漆黑噬魂的魔紋布滿骨馬周身。云青身下的砂礫被極為熾烈的溫度融化,剩余的白骨轉瞬間就被煉制為通透的車輦,她端居正中,臉色蒼白而虛弱,卻始終透著股無法撼動的強大氣息。 黑色魔焰化作韁繩,面目猙獰的轉輪圣王執韁cao戈,輪寶、象寶、馬寶、珠寶、女寶、典兵寶、守三藏寶環繞著車輦。骨馬噴出熾烈的火焰,天地驟然暗了下去,滔天魔氣籠罩著這片海域。 “死而復生,破而后立,恭喜?!?/br> 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傳入云青腦海,她蒼白的嘴唇挽起一點笑意,心神順著這個聲音緩緩探去。她心中所見的是恢弘而空曠黃泉圣殿,魔道圣者立于正中,仿佛真的能看見她一般,他朝著云青探查過來的方向微微點頭。 “九宗離心,圣道昌明,同喜?!?/br> 云青柔和而懶散的聲音響徹黃泉圣殿,其恭賀之意昭然,但是略有些虛弱疲憊。 魔道圣者也笑起來,他嘴角的酒窩淺淺的,總帶著點孩子氣:“還是黃泉懂我,你接下來可需要回圣殿稍作修養?” 車輦之外的骨馬噴出熊熊黑焰,響鼻聲震耳欲聾,骨車內的云青低聲嘆息。境界的突破并不能完全恢復她的傷勢,而失去五感也是死而復生的代價,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恢復。她現在正處于最強大也最虛弱的時候,但是她并不準備閉關修養。 云青低笑著答道:“圣殿可有骸骨成山?圣殿可有鮮血成川?若是沒有,那我回去作甚?” 骨馬踏焰而行,一下升入空中,海面上的罡風在接觸到白骨黑焰車周圍時自然而然的停滯,根本無需術法加持。 魔道圣者了然,他點點頭道:“那需要我派人接應么?” “不必了?!痹魄嘁性诎坠亲?,眼睛閉著,呼吸平穩,仿佛睡著了一般。 “北海封仙還有半月才開始,你莫非就留在北??纯达L景?”魔道圣者打趣道。 白骨馬漫無目的地在北川大陸和北海之間徘徊,空中清氣被魔威震懾,凝滯成一片烏云,下面這車輦下面就是狼藉的人世。 “海上除了風就是浪,有何好看?倒是隔海相望的北川與南風……”云青的心神籠罩這片大陸,她若有所思地說道,“禮崩樂壞,生死離亂,這人世間的滄桑怎么看也看不完啊?!?/br> 魔道圣者聽了她這話怔了怔,馬上就笑得前仰后合,他那些銀色的手飾彼此碰撞,聲音空靈,宛如如天籟:“哈哈哈,你居然也能看見人世之美了?那你這次前往北川倒也不虛此行!” 云青平靜地聽著他笑了一會兒,等他終于停下了才道:“可否讓我六道閻魔宗弟子將太清的請柬送來?” “離北海封仙還有半月呢,神隱門連仙宮都不一定建好了,這會兒就把人派出來……”魔道圣者想要拒絕,但是話到一半就被云青打斷了。 “只是六道閻魔宗而已?!痹魄嘟忉屃艘幌?,然后問道,“太清可有為北海封仙設下什么籌碼?” 魔道圣者神色微肅,他一邊摩挲著銀飾一邊答道:“六道閻魔宗……也行,素心和臨君會與你會合。太清那邊我尚未算到什么,他得了天書之后行蹤愈發詭秘了。不過等升仙開始的時候他自然得講清楚,現在倒是不急這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