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政論這種事情當然不能直接拿到臺面上來說,這又不是徐吾通活著的時代,所以云青打算迂回一下。她說著就將黑子落于天元,然后被徐吾通提醒道:“魔尊落這兒是何意?這局你可得自己下,若是我動手,那因果便在我身上了?!?/br> 留仙見她落子于棋盤中央,心里也是一詫,她看了會兒云青那張平靜無比的臉,還是規規矩矩地把白子扣在了靠邊角的地方。她落子時聲音干脆有力,看得出也是個果決沉穩之人。 “今年秋色一如往昔,回首只見天地悲愴,生機淪亡?!?/br> 云青接下來走得也是平平穩穩,看不出到底有什么意思,她淡淡地道:“是么……” 留仙捉摸不透,她以為這位隱士是要以此切入,同她談論當今亂政之事,不過現在看來對方根本沒接收到她話里的意思。留仙多少有些郁悶,但她馬上調整心態,開始認真對弈。 “不知佳人是如何知曉在下姓名的?”她小心地問道,徐吾通在云青身后沒忍住,直接笑出來聲。 云青手里一頓,然后“啪”地把黑子叩在棋盤上,她溫和地說道:“我夜觀星象而知帝星將至,侯于閬風多日,終是遇上了您……將軍稱我云青便是?!?/br> 皇甫留仙到底是心性沉穩,她聽了云青“帝星”一言卻聲色不動,只是又落了一子:“哦?看來您對命理卜易之術也頗為在行,不知您可曾算過這伽耶何時將亡?” 這話一出口連徐吾通都是定定地看著她,天底下沒人有膽子在伽耶天子活著時說這種話。 “不曾算過?!痹魄嘈ζ饋?,她將黑子落得兇狠又乖張,連皇甫留仙這種果敢驍勇之輩都不敢略其鋒芒。 皇甫留仙微微皺眉,正要說什么,卻被云青打斷了。 “您想要它何時亡?”云青把黑子落定,輕笑著問皇甫留仙,“只要說出來,我能就將它變成比任何卜易之術都準的歷史?!?/br> 皇甫留仙手中白子滑落,她雙目睜大,不可置信地看向云青:“此事做不得戲言……” “江前輩開國,賀前輩定國,這兩者才學均是我所不及的,索性滅國要比這些容易,不如將軍就讓我一試吧?!痹魄鄤裾T著,她起身替皇甫留仙撿起來落在地上的白子,然后交到她手里。 皇甫留仙一下握住她的手,只覺得掌心一片冰冷,不似活物:“佳人何來如此自信?” “并無什么自信,只是伽耶氏自取滅亡,天命之失是早晚的事情,我等不過推波助瀾而已?!痹魄嗥届o地抽出手,然后說道,“將軍,這里有五十戶人家,皆為宋國舊裔且受伽耶折磨久矣,此乃人和。此地西北有閬風為障,東南有滄江為阻,農田肥沃,物產豐富,此乃地利?!?/br> 皇甫留仙幾乎可以看見一個清晰而明確的起兵路線,她盯著云青道:“那么天時呢?” “這正是我要為將軍爭的,將軍可以選擇相信我,也可以選擇帶著那群沒上過戰場的兵死在這里,受鞭尸之刑……”云青說得淡然,她開始收拾棋臺上的殘局,掃凈那些四散的落葉。 皇甫留仙只覺得喉嚨干澀,一句話也說不出,沉默良久,直到云青將棋盤都收拾干凈了,她才說道:“請隨我來?!?/br> 云青背起了畫卷,踏著瀟瀟木葉,隨她漸入秋風,徐吾通走在她身后,問道:“魔尊倒是想了個好辦法逃了這局棋,不過你真覺得她能成大業么?” 云青搖了搖頭,她當然不知道,亂世為王本就難料,誰勝誰負更是難說。她覺得所有能夠參與爭鋒的人都是在差不多的水準之上的,可到底誰能走到最后就不好說了。細想下來,他們這些嫡傳弟子是這樣,諸位圣者們也是這樣,實力到了這個地步,所有紛爭都會漸趨公平。因為在這個高度上能夠影響他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每個人只能憑借細微的優勢或者契機來獲取走下去的權利。 這天,云青以丹藥拔出眾人身上毒種,然后將莊儒盛引薦給了皇甫留仙。 莊儒盛這種人恐怕是沒膽子造反的,但他建功立業之心仍在,為人也正直不屈,若是皇甫留仙能勸動他,想必也是一方助力。 云青雖見著了帝星所向之人,但也似乎沒打算為她多做點什么,她依舊住在這陋巷中徹夜苦讀,偶爾與徐吾通對弈,更多時候只是陪著周圍的鄰里嘮嘮家常。 日子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著,冬天來了,滄江水位下去了,有小段河道還被冰封。 修帝陵的人仍未歸還故里,隔壁胖姑娘瘦了一圈,她很少出門了,云青也不常見著她。某天夜里,她跳進了鎮子外的池塘,再也沒有回來過。云青轉眼就將她送的那身棉衣給燒干凈了,徐吾通問她為何,她只是笑,也不多說話。 云青再明白不過了,胖姑娘死后要走過八寒八熱地獄,走盡這六道輪回,這樣新的生命才會誕生。 莊儒盛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午后來向云青告別,他決定隨皇甫留仙離開,去南邊楚國封地尋求幫助。他說皇甫留仙乃是明君降世,定能推翻現在的朝廷,重現古國風采,揚我上朝之威。云青也不多說,只是將他的書都還了回去,又贈了些墨陵的奇門遁甲竹簡。 皇甫留仙也在不久前找過云青,請求她隨軍出征,可是云青沒有答應。 那時候云青倚窗正在聽雪,整個人靜得就像一幅畫似的,那張柔和而蒼白的面孔之上看不見一點人氣。 她交給皇甫留仙一個錦囊,只告訴她若是有性命之危便將其打開,然后重新望向窗外,她說:“我會去為將軍奪氣運,爭天命,還請將軍好好把握自己這邊的事情。他日將軍征天之時,我自會出來相助?!?/br> 待到皇甫留仙離開,徐吾通才面色嚴肅地顯化身形,他對云青道:“魔尊是要與我墨陵相抗了?” “不錯,先生若是要反悔,那也已經晚了?!痹魄嗖豢此?,一直面朝著被白雪所覆的青山。 徐吾通不解道:“在下不明白魔尊要做什么,若是觀世情,歷紅塵,那只管去看就好了,何必在這戰亂中摻上一腳?” “是啊,先生說得一點也不錯?!痹魄帱c了點頭,居然也沒有反駁什么。 她這幅樣子反倒讓徐吾通不好接話,只聽她接著道:“先生當年又為何要游說四方,賀前輩又為何要入朝為官呢?” 徐吾通答道:“自然是為了踐行我們所求之道?!?/br> 他欲以通圣劍意教化萬民,而賀清秋欲以封疆劍意定國安邦,他們應道而生,為道赴死,與云青現在這種莫名其妙地介入似乎頗有不同。 “我一直在想自己修的閻魔之道。過去一直在打打殺殺,南海十年,閉關十年,不曾入世,所修之道也不知如何踐行,是不是這么一點點打殺下去就自然而然地道途通達了呢?”云青用手支著頭,她頗為愜意地坐在椅子后面。 徐吾通還是沒搞明白她想要說什么。 “現在想來……似乎是的啊?!痹魄嘈ζ饋?,她張開眼迎上徐吾通肅穆而戒備的視線,然后從容地道,“您看見這片土地了嗎?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您和墨陵先輩們會想要將它變得更好,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到?!?/br> “這里,什么都感覺不到?!痹魄嘀噶酥缸约盒呐K的地方,笑意極為逼真,“所以我想我的道大概是無法在這人世里面踐行的。就算失去了修為,就算不再以道種修行,這里也依舊渴求著混亂與征伐。先生,力量的喪失和大道的崩毀并不能止住我對青云之上的向往?,F在,我想我找到自己的道了……就這么戰下去,待所有人隕落谷底,立于青云之上的就只有我了?!?/br> 她話音頗低,似乎是在說給徐吾通聽,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 徐吾通閉了閉眼睛,試圖躲開她漆黑的視線,但是那雙無瞳的眼睛卻如噩夢般無法擺脫。 他也聽了遣淵魔尊對云青的教誨,譴淵魔尊告訴云青,這紅塵里有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而云青不能理解的無非就是“情”之一字。遣淵魔尊是個心軟的,他是真把云青當自己孩子在養育,到了這生死關頭還希望她能像所有人有心有情,他希望云青像是真正活著的人,而非六道生死輪那樣的戰爭兵器。 就好像所有修行者都向往著天道,卻沒有人會想要把自己變成天道一樣,那對于活著的存在而言,實在太過殘酷。 可是連遣淵魔尊也沒有料到,云青直接走上了一條與他所望之路完全相反的道上。 “既然這個人世不足以承受我的閻魔之道,那我就只能找上墨陵劍閣了?!痹魄鄰囊巫由险酒饋?,她身上的黑色道袍邊緣燃起熊熊黑焰,四周的書冊皆被焚毀,“最近我也想明白了,選了誰當王其實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要和墨陵對上,這樣才好給我一個對他們下手的理由?!?/br> 徐吾通見她氣勢節節攀升,只得稍退一步。 云青將背后的畫卷取下,然后和聲道:“先生,還請回畫吧,我該去找墨陵嫡傳了?!?/br> 第一百六十回 第一百六十回、圣心難測,成敗定勢 六道閻魔宗偏殿,萬魔圖前,遣淵魔尊行跪禮迎接魔道圣者。 “我說過行不通的,死了一個千變還不甘心,你到底要怎樣?” 魔道圣者繞過他,坐在了萬魔圖后的主座之上,他雙手交疊于膝上,銀色的飾物襯著白衣,頗有種孤冷之意。 遣淵垂著頭,看不出一點表情,他道:“圣者大人,她是我的弟子,我怎么教導她是我自己的事情?!?/br> “你連因材施教都不會,我還要你何用?”魔道圣者手指一挑,整個屏風都被轟開一個大洞,魔圖上的那些魔頭哆哆嗦嗦地擠在角落里,根本沒了平時的戾氣。 魔道圣者緩緩收回手,一字一句地道:“更何況我是魔道圣者,怎么輔佐黃泉是我的事情,你也管不著?!?/br> 遣淵魔尊不卑不亢,他沉聲道:“她不僅是黃泉,還是我六道閻魔宗的弟子,圣者大人非要將她劃在宗門之外,我是萬萬不能答應的?!?/br> “破滅天魔宗就沒你那么會來事兒,當初怎么就讓你撞上了?!蹦У朗フ哂行﹨挓?,他輕輕撥弄手里的飾物,“黃泉是魔道圣主,順此劫難而生,這是你改不了也攔不住的,所以別白費功夫了?!?/br> 遣淵魔尊面露不忍之色:“她還只是個孩子,如果圣者大人愿意去指引,定然不會走上這么一條路?!?/br> “孩子?她到底活了多少年連公孫魘花都不知道,說不定連我們都是后輩,你這就管她叫孩子了?”魔道圣者嗤笑一聲,“有這點同情心不如用在戰死的弟子身上,若是黃泉得道,那么魔道正統也有了希望?!?/br> “不知善惡,不辨是非,不問生死,心空如鏡,這不就是剛出生的孩子么?”遣淵魔尊字字懇切,他很少以這么卑微的態度說話,但在魔道圣者面前實在迫不得已,“黃泉開神智不久,天書在最開始教給她的東西根本就不對,待到無暇魔尊引她入門,這一切都已成定勢,實在太難更改。我花了幾十年試圖矯正,可圣者大人每每都要阻攔,這次我是真忍不下去了,您不能這么對她的……” “不是我有意引她,而是她選了這條路,所以我為她鋪平這一切!”魔道圣者的聲音突然拔高,他從座上站了起來,“她是黃泉啊,遣淵,你到底看明白這兩個字沒有?你看懂了圣殿里藏的魔紋沒有?她和我一樣,本來就不應該屬于任何一個宗門,是完全孤立的,不受任何事物影響的。不管我幫不幫,不管你教不教,她終歸都會走上這條路的?!?/br> “遣淵,我不喜你在黃泉身上花太多心思,并非我獨斷專行,而是我看到的東西更多,所有試圖改變她的都不會有結果,你一直在白費力氣?!?/br> 遣淵魔尊面色沉冷,他抬頭注視著略有些激動的魔道圣者:“圣者大人覺得她變不了是因為在你眼中她只是黃泉,而我覺得我能教會她這些情感則是因為我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br> “你瘋了,我不會想要教會黃泉這種東西,這就跟沒有誰會想教獅子吃素、教河川倒流,教天道垂憐世人是一個道理……”魔道圣者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辦法跟遣淵溝通了,他擺了擺手,銀飾叮呤當啷作響。 遣淵魔尊神色極為平靜,他一步不讓地道:“她不是天道,她只是黃泉,是魔道修者,是人。而情感,則是所有人都存在的本能?!?/br> 魔道圣者聽得煩了,他一腳踹翻了萬魔圖,然后冷冷地道:“夠了,遣淵,你失道了?!?/br> 失道,這是對于一名修行者最大的否定。 遣淵魔尊向他叩首,一言不發。 魔道圣者走近他,低聲道:“遣淵,你真是瘋魔了罷?黃泉是你弟子,那六道閻魔宗其他人就不是了?臨君、岐姬這些人你都打算用來當她的墊腳石么?千變死了你覺得不夠……” “千變之死是您一手cao縱,而臨君、岐姬何時又當過墊腳石?”遣淵魔尊感受到他的逼近,臉色微微蒼白,但傲然之氣分毫不減。 “是啊,是啊,都怪我!”魔道圣者氣極反笑,他憤然揮袖,轉過身道,“這天底下還真沒一個圣者好當的!天書丟了怪公孫魘花貪睡,九鳴城破了怪鏡離修為不濟,弟子死了就怪太清絕情,有誰知道公孫魘花只剩一口氣卻為妖族從死境里爬回來布局?有誰知道鏡離成道僅有百年卻愿為人族拿命去搏?又有誰知道太清為鎮通天神脈,守北川平安,早已自毀rou身?” “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攏黃泉,我又何苦以千變離間她與六道閻魔宗?若是后繼有人,我又何苦強撐至今?遣淵,講情守義如你,自然承受不了一脈道統之重,既然不能站在我們這個高度,那就不要妄自揣測我們的心思!” 說著他便消失在原地,不留下半點痕跡。 整個偏殿之中寂然如死。 * 北川大陸,伽耶王朝,天子視察帝陵修建進度時被刺,一怒之下坑殺三十萬開山工。待他重返京都之時,多位諸侯后裔已經逃離,蹤跡全無,天子遂下檄文至各個郡縣,嚴厲剿滅叛黨。因為連坐制的盛行,平民之間人人自危,揭發叛黨也從有憑有據變成了惡意揣測。 連坐制是個好東西,天子能借由它將那些本該站在同一個陣線的人變成對立陣營,借刀殺人實施起來簡直不能更順利。 這年冬天,寒意愈發深沉了,連一向溫暖的南方都被積雪淹沒。 皇甫留仙冒著大雪進了山,在被白雪覆蓋的竹林里看見了那位自稱云青的隱士。 她一個人坐在雪里,靜默地照著棋譜擺棋,然后算著棋路,自己與自己廝殺。 這隱士與墨陵那些人著裝頗有不同,她穿了身玄色道袍。墨陵雖也偏好黑色,但衣著更為端莊繁復,花色偏少,冠帶之上卻頗有講究。而她這身道袍卻式樣極簡,唯獨邊角處有精細的赤色紅蓮紋路,這道袍領處立起,下擺卻不及膝,禁欲和裸.露激烈地混合在一起,有種莫名的魔性。 沒有雪落在她身上,她整個人都是漆黑的。 皇甫留仙覺得她換了身衣服整個人看起來都不一樣了,變得更為兇險,更為致命。 “將軍……”云青抬頭,溫和地笑著道,“冬天可真冷啊?!?/br> 皇甫留仙勉強笑了笑,然后踏過雪到云青跟前,這時候她才發現四周竟然只有她自己的一排腳印,莫非對方是下雪前就呆在這兒了? “您穿得少了?!被矢α粝傻囊暰€掃過她的赤足,多少有點尷尬,“可要為您送幾件袍子上來?” “不必了,送去給那些受不住凍的百姓吧?!痹魄鄵u頭,她聲音一直是輕輕柔柔的,就像雪降于心底一般,看著柔軟,融化后只剩一片冰冷。 皇甫留仙以為自己失言,于是連連道歉:“是我欠考慮了,等下山便去辦這事兒?!?/br> “將軍為何事來?可是我的錦囊不管用?”云青摩挲著棋子,露出的半截手腕上隱約有古拙而猙獰的圖案。 皇甫留仙覺得她看起來實在有點不像墨陵名士,但身負異力那是肯定的,她忙道:“不是不是,您的錦囊我尚未用過,我這次來是想問點事情?!?/br> “墨陵劍閣的事情么?”云青擱下了子,然后將手攏入袖中,皇甫留仙迅速將視線從她腕上挪開了。 “正是,前些日子碰見另一伙起義的軍隊了,他們自稱有墨陵高人坐鎮,后來我們派出使者視察一番,那高人果真能使移山填海之術?!被矢α粝蓪⑦@些天的事情一一道來,她原本想要將對方的軍隊收編到自己這里,可沒想到他們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對方一碰面就直接搬出了墨陵的旗號,這讓皇甫留仙心中不由打了個結。她覺得自己這邊也有位“墨陵高人”,人家這個看起來也不是假的,莫非墨陵是廣撒網多撈魚,要在所有反軍這里撈足了好處再選個人繼承王位? “他妨礙你了?”云青直截了當地問道。 皇甫留仙一愣,心想這兩位墨陵傳人恐怕要溝通一番了,于是答道:“確實有些不便……” “那我就替你解決掉這個不便?!霸魄喟矒崴频男α诵?,她話說得輕巧,可皇甫留仙心中卻是一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