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這天午后,云青在屋前擺了棋臺,她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把昨天沒下完的棋局布置好。 秋陽還是帶了些夏日未盡的燥熱之意,可云青周圍一片冰涼,就跟凜冬似的。她將那件打眼的六道閻魔宗道袍換了下來,穿了件厚重的粗布衫,這是屋后頭那位胖姑娘親手給縫的。她給自己相公準備好衣衫過冬,可是天子今年又要擴建帝陵,她相公到冬天恐怕也回不來了,她付不起雇傭信差的錢,于是索性把這件衣服借給了云青。 云青記得那個認字都有點困難的姑娘跟她說,冬天就要到了,云妹子穿這么點怎么熬得過去,不嫌棄就換了這身男裝吧。 云青照著昨天抄的棋譜把黑白子擺好了,然后對著只有她一人能看見的徐吾通問道:“昨日輪到誰了?” 徐吾通在她對面的石椅上坐下,雖然只有一道虛影,可風度氣息宛如真人:“到你了。昨日還想悔棋,被在下攔住就拖到今天再下,魔尊這棋品可真是夠臭的?!?/br> 云青面不改色地摸了枚黑子,然后道:“徐吾先生以國士之力欺我初學,還不愿好好教我規則,先生這棋品也夠臭的?!?/br> 她想了想,在邊角處落了一子,徐吾通手里也是飛快,白子與石質棋盤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魔尊分明是知道規則的,何苦以此為由要在下讓你?反正在下讓了,魔尊也贏不了?!?/br> 云青被他噎了一下,只得悶聲看棋盤。她也只有在下棋的時候才知道徐吾通這種輾轉列國、游說無數諸侯王的墨陵名士有多能說,他態度極是謙遜,可聽了他的話就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無論怎樣都是他有理,根本辯不過來。 她覺得墨陵能憋住氣縮在地底下整整一千年還真是不無道理,比起履天壇這種專心政治的修行,他們在琴棋書畫種種技藝方面也都頗有造詣,簡而言之就是文化活動豐富。這么一千年,下下棋、彈彈琴、寫寫字也就過去了,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在這兒貧瘠窮困的地方等著無聊,徐吾通整天卻能在憂國憂民的同時還以下棋彈琴來排解憂悶。后來云青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覺得有徐吾通這么好的一個資源在身邊,理應向他問些天道命理,可沒想到三句話下來就被他拖著一起不務正業了。 “先生,你這么走我還怎么下?”云青伸手攔住徐吾通,不讓他落子。 徐吾通伸手一彈,白子端端正正地擺在了空當之上,他平心靜氣地說道:“除了悔棋,魔尊今日又學著一招了?” 云青現在用鎮罪符封印著自己呢,也攔不下他,于是只得認命:“自從學了墨陵棋術以來我就從未贏過……” 徐吾通頗為慈和地安慰道:“沒事,誰都是這么走過來的?!?/br> “可是我總感覺我走得特別艱難?!痹魄鄧@了口氣,她的黑子又是被逼入絕境,白子密不透風地將她圍住,層層困死,敗局已定。 她拿出棋譜將這半局給抄了下來,徐吾通也安安靜靜地看著棋盤,一言不發。 兩人間唯有秋風穿葉,簌簌作響。 云青把棋譜抄完的時候都已經是傍晚了,天色漸昏,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也不知何時才能贏上一回?!?/br> “魔尊太重輸贏,這么下起來可沒什么意思?!毙煳嵬m是指點,卻也聽不出居高臨下之意,他道,“其實魔尊的棋術已經不錯了,到底是封疆侯親授啊?!?/br> 云青記起那個給她講解墨陵棋術的賀清秋,對方有點喜歡端長輩架子,但人還是不錯的。他那樣的人道大能居然被渺小至此的凡人所蔑視,甚至開棺曝尸……也不知墨陵當年怎么會扶植起這種帝王。 云青停下了收拾棋盤的動作,突然問道:“賀前輩葬在這附近嗎?” 劍靈之間有些聯系,想來徐吾通對賀清秋也是了解的。 徐吾通本打算回畫卷里了,可是被她這么一說也停住了步伐:“封疆侯葬于閬風山,具體地點應該是在他隱居的竹林里,只是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地方……” 徐吾通說著也想起來開棺曝尸一事,他面色微沉,低聲道:“大概是不在了吧?!?/br> 云青想了想,問徐吾通:“明日去祭拜一番吧,聽說明日九九重陽,也是伽耶王朝的祭祖之日,不知先生可愿與我同往?” 徐吾通一怔,他沒想到云青還有這個心思,正要開口作答,突然就聽見頭頂上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 一個大活人從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云青正在整理的棋盤上,看樣子他是踩過了屋頂,試圖飛躍到樹上,結果樹杈斷了,這才掉下來的。這人年約十j□j歲,衣衫樸素,但神采飛揚,有種不受拘束的感覺。 他窘迫無比地揉著屁股,想要和這個正整理棋盤的女孩兒解釋點什么,可巷子口傳來了一陣馬蹄聲,他神色驟然一變,煞氣頓顯。 “麻煩讓讓,你坐著棋譜了?!痹魄喟櫭?,眼睛雖未睜開,但那年輕男子也能感覺到她的視線。 “meimei,你這兒有地兒藏嗎?”年輕男子一開口就是北地口音,看來不是鎮子上的人。他緊緊盯著云青,若是對方有半分想要通風報信的意思,他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云青將畫卷收拾好,往外一展,這時候十幾個騎兵也走進了巷子,正往里面張望,可是這幅巨大的工筆畫一下完美地隔絕了巷口那些人的視線。年輕男子是坐在石臺上的,從騎兵的角度看過去只有云青一雙腳,他們又聽得北邊有點動靜,于是飛快地離開了原地。 年輕男子松了口氣,正要說什么,又被云青打斷:“棋譜?!?/br> 他慌忙從云青的棋臺子上下來,連連道歉:“失禮了失禮了,還要謝謝meimei相助……” 云青將棋譜收拾好,畫卷重新疊起,轉頭就回了屋里,也不再理會那人。 徐吾通跟在她身后,在云青關門前有些莫名地看了那年輕男子一眼,他道:“有紫氣縈繞,魔尊莫非是為他而來的?” 云青一邊將門窗都鎖好,一邊揉著眉心道:“不是,那不是他的紫氣?!?/br> 紫氣在修道界多為得道之人出現的標志,但是凡人身上也不是看不到,所以這亦是帝王與圣賢出現的預兆。云青入道后望氣之術也是大有進展,眼下修為被封,但看看氣數還是沒問題的。 徐吾通隔著門細細打量了那年輕男子一番,點點頭:“是了,僅有紫氣,卻未引紫微星光,看來他是與帝王有關的人?!?/br> “嗯,先生可通觀星探命之術?”云青將羅盤擺出來,一點點開始調整。她現在不能動用自己修為,所以只好稍借器物之助,觀星之術也可以更為精確地找到那個天命所鐘者。 徐吾通搖搖頭:“不擅這個,但是找人這種事兒可不止有演算一途,魔尊可以多試試其他辦法?!?/br> 云青想了想,又重新推開門,那年輕男子還在外面徘徊,他從高樹上跌下來,腳也給扭了,這時候他可不敢沖出去。 “若是身子不便,可在此處靜養一陣?!痹魄嘈χ?,神情說不出來的溫和友善。 年輕男子想了想,自己就是摔了條腿,也沒必要靜養吧? “我身體好著呢,這個倒是不用了……” 云青笑著打斷他:“沒說你?!?/br> 年輕男子神色一僵,然后瞬間就變了臉,他殺機森然地問道:“你到底是何人?” “想清楚了便來此處找我?!痹魄嘤趾仙祥T,不去管那個驚疑不定的年輕男子。 徐吾通坐在書桌前:“魔尊棋藝不見長進,詐術倒是越來越嫻熟了?!?/br> “承蒙先生多日指點?!痹魄喙硎┒Y,然后將畫卷展開,“先生還是歇著吧,明日還要去祭拜賀前輩呢?!?/br> 徐吾通嘆息一聲,化作清光消失在畫中。 伽耶王朝已見衰勢,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它漸漸衰頹的過程中,無數具有為王氣概的人會崛起。天命所鐘的從來都不止一個人,亂世有梟雄將起,逐鹿北川,成王敗寇。云青來這紅塵里求道,當然不可能去求什么英雄美人、風花雪月,她想要見證的是帝星隕落,王道之失。 這就意味著她必須站在新王的陣線上,而這個舉動有可能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北川大陸的人世對于墨陵而言意義非凡,就像鏡國對于履天壇一樣,這是整個宗門的根基所在。 這片土地上改朝換代的事情向來是由墨陵劍閣一手推動,如果云青所選的新王與墨陵一致,那么她就很容易暴.露在圣地正統眼中,危險性大增。如果她選擇了和墨陵不一樣的新王,那么就意味著她幫助這位新王與墨陵的選召者一戰,她可能要效仿朱無瑕,孤身要抗爭整個墨陵劍閣。 無論如何,云青這次是打算把籌碼壓在那位年輕男子背后的人身上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 第一百五十七回、待聞道兮,與君共飲 清晨時分,云青從木屋里走出來的時候發現她門前多了兩束茱萸。 “這是北川大陸自古以來的風俗?!毙煳嵬◤乃澈蟮漠嬀砝镲@化出來,他伸手取下了茱萸上的一個小布袋,然后低頭遞給云青。 云青接過這個布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滿了茱萸葉,正散發出清晰的藥味,她微微皺眉:“用來驅蟲的?” 徐吾通一怔,然后笑道:“能用來驅蟲,不過在民間也有以此辟邪去惡的說法,待會兒登山的時候把它戴上吧?!?/br> 這布袋小小的,針腳厚實,云青一下就認出是屋后胖姑娘的手藝。茱萸的芬芳中有股辣味,聞起來有種溫熱感,很容易就將深秋的寒意驅散殆盡了,不過云青聞著卻不怎么舒服。 “……味道奇怪?!痹魄噙€是老老實實地把這個布袋掛在了脖子上。 徐吾通想了想,然后不太確定地道:“不是香味么?興許是因為你修行魔道吧,這東西能辟邪去惡,多少與魔道氣息有點沖了?!?/br> 他活著的時候魔道正統早已退入無妄魔境幾萬年了,而且茱萸又是北川特產,所以他也不怎么理解。 云青摸了摸鼻子,然后把她的包袱拎起來,關上了木門:“我何時成了邪道惡人?” 徐吾通輕笑著搖頭,故作嚴肅地道:“魔尊一直都是啊?!?/br> 他的身子在晨光熹微中有些模糊,臉上的笑容卻真切得很,他跟在云青背后,站在她的影子里,隨她一步步往閬風山走去。 這座山算不得陡峭,但樹木茂密,連一條明顯的山道都看不見。云青赤足走在林間落葉上,腳下的觸感十分柔軟,踩下去之后落葉直接沒過腳踝,再抬腿就帶出片片翻飛的紅葉。她帶了不少用來祭祀先人的東西,隔壁老爺子送的枸杞菊花酒,連夜趕制的一大盒九層重陽糕,一些新購入的熏香和蠟燭。 后來考慮到賀前輩的墓可能已經被掘了,為了不白跑一趟,云青還臨時做了個牌位…… “竹林應該是山北,我記得我在那地方見過賀先生一次?!痹魄嘁贿呁巾斪咭贿厡ι砗蟮男煳嵬ㄕf道。 徐吾通和賀清秋也不熟,但是他對伽耶王朝史料研究頗深,他道:“據我所知,封疆侯居于山南?!?/br> 云青腳步飛快,聽了相反的說法也不停頓:“居處與葬處又不同。就算錯了也沒事,反正我帶了個牌位,到時候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拜一下就好了?!?/br> “魔尊還真是不拘小節……”徐吾通也覺得云青親眼所見會比較靠譜,但一聽她這么說頓時就沒什么話好回了。他覺得云青雖然理解了一些很表層的禮儀,但是在常識方面也差得太多了,果然是久居無妄魔境,不食人間煙火么…… 云青笑了笑,十分謙虛地說道:“徐吾先生才是厲害,原以為墨陵名士精通琴棋書畫已經是了不得了,沒想到先生連做飯都會?!?/br> 她是到這里之后才知道重陽節具體要怎么過的,東西都是從鄉鄰那里東拼西湊,這重陽糕卻是徐吾通幫忙趕制出來的。云青自己辟谷,所以對食物從來沒有需求,沒必要花時間在這個上面。 山里安安靜靜的,只聽見云青踏在落葉上的聲音,徐吾通突然有些尷尬,他還是第一次在這種事上被夸贊。 “我孤身在外幾十年,這是必須會的吧?”他突然想起來什么,“可惜了那道九品羹,若是魔尊早幾天同我說就好了?!?/br> 云青神色平淡:“沒關系,倒是我勞煩先生做這個……多有得罪了?!?/br> 就算一身修為被封印,她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大概盞茶功夫兩人就到了山頂上。秋陽已經升起來了,萬里無云,天空中泛起通透的藍色,遼闊的平原在山腳下鋪展開來,滄江從遠處蜿蜒而過。四周的空氣又冷又凈,秋日里霜露的清新和草木之芬芳混合在一起,大口吸入肺中有種莫名的暢快感。前面不遠處竹林越來越密,看來云青沒走錯地方。 徐吾通看著這片廣闊的疆土,低聲嘆道:“天地蒼蒼,生死茫茫啊……” 云青現在不是很愿意費力開心目,所以也沒認真看,她徑直往前面走去:“對了,還沒有問過先生葬在哪兒呢?!?/br> 云青的想法是,反正都是要祭拜的,一起拜了也比較方便。據說江映月被葬在了墨陵里面,她估計是無緣去瞻仰了,所以這才問了徐吾通的所葬之處。 徐吾通怔了怔,他被云青勾起了一些久遠的記憶,墨陵這么多年來也不是平白就能穩坐圣地之位的,其中征伐自然不少。他所生活的時代亦是王權急劇擴張的時代,那時候的墨陵弟子不僅要出入深宮,還要遠征蠻族,頗為艱辛。即便是徐吾通這種看上去四體不勤的文人,也必須執劍而戰。 他有些澀然地答道:“在下并非善終,死后亦無什么墓葬……” 云青聽出了他的意思,于是立刻道:“那我等會兒再給您做個牌位好了?!?/br> 徐吾通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魔尊這是做上癮了?” 四周的竹林越來越茂密,天空中的陽光被遮蔽,林間投下淡淡的疏影。云青走在這陰翳之中,整個人飄忽不定,她認真地答道:“以前從不知人族祭祖有何意義,現在也大致明白了些。人類祭奠那些消逝者,在物是人非中懷想曾經的輝煌和偉大,不獨是慎終追遠之意,還多有勸勉自身的意思?!?/br> “是了,活著的人一遍遍緬懷已故者不僅僅是為求蔭蔽。很多人是慕求先人高德大義,想要讓那些輝煌在自己身上重現,其中亦可含大志?!毙煳嵬H為認同,他一邊跟著云青的步伐一邊跟她解釋道,“道統傳承也是這樣,之所以我們在證道中向那些先人學習,并非是求其庇佑,而是希望更進一步?!?/br> 徐吾通的聲音一向溫和正直,親切卻不狎昵,云青聽起來覺得頗為舒適。人道大能善為人師,何況他所修的還是教化萬民的通圣劍意,幾言下來也多入人心,讓云青受益匪淺。 他最后道:“從幾十萬年前修道界初起至今,道法是一點點在拓寬的,我們所見之理越來越多,所聞之道越來越深,離天道也越來越近。每一代人都在繼承先輩遺藏的同時往前更進一步,說不定在哪一天就有修行者沿著前人未走完的路,一直走,最后走出了天道的束縛呢?!?/br> 云青感覺有陽光擦過纖細的竹葉照在自己身上,微微的暖意滲透進來,她能感覺到光,但眼前永遠是一片黑暗。 “是啊……早晚有這么一天的?!痹魄鄧@道。 她環顧四周,除了竹子還是竹子,開棺曝尸之事距今也不久了,就算當年有什么破壞,現在也多半看不出痕跡。 正這么想著,徐吾通就指了指她腳邊的竹子:“有碑?!?/br> 云青挪開幾步,發現這竹子長歪了,將一塊殘破石碑給頂了出來。她將包袱放下,開始動手將石碑一點點挖出來,這里山石頗多,且石碑陷得又深,這么徒手挖實在不易。不過云青所修的洗髓經能夠鍛體,之前閻魔圣軀的修行也對身體頗有益處,這點石頭頂多臟些,也不會構成什么麻煩。 這石碑看著很大,挖出來也不過小半角,殘缺的半角連字也沒有。 “是當年做墓碑的石料,想必被后人毀去了,幾經滄桑又被這竹子弄出土外,這才得以重見天日?!毙煳嵬ㄓX得冥冥之中還真是有注定的,若是云青早來個百年,這石碑說不定還埋了土堆里,偏偏她到這兒的時候它被弄了出來。 云青將它扶扶正,拿出牌位擺在面前,然后將周圍雜草除盡,清掃出一片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