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這幾個條件就是六道閻魔宗的條件,云青相信魔道正統的每一個舉措都含著魔道圣者的意志。魔道圣者至今沒有當面說過怎么處置云青,不過她也不能真的就拋出一句“悉聽尊便”,她從魔道圣者不久前舍棄的那幾個子也能大致明白他是什么態度,所以她就索性把魔道圣者模糊不清的意思就傳達給了眼前之人。 謝遙覺得這幾句話多半是云青自己臨時編的,也虧她走運,一上來見著的居然是這位大人,要不然根本不用問就直接下殺手了。 “這樣啊……”那人沉吟了一會兒,似是在掐算什么,“為我宗鎮山百載可愿?” 仙道用來看山門的神獸多半都是這么來的,云青可沒有這些神獸般悠長的歲月經得起耗,所以她立刻拒絕了:“百載太長,還望前輩三思?!?/br> 謝遙幾乎能猜到她要開始討價還價了,而影壁里那人卻是看了她一會兒:“開神智僅十二年,百載于你而言確實太長?!?/br> “十二年?”謝遙訝然道,這么說云青和他相遇的時候才剛剛出生?不對啊,那時候她看起來就有十歲出頭了,成熟理智不遜于成人,怎么可能才剛出生。 云青心下皺眉,她不太愿意被人當面道出這種事。眼前之人給她一種天然的距離感與壓迫感,她看起來不太真實,但言語間卻透著看穿一切的全知之感。 “這樣吧,死罪可脫,但生刑不能免,具體問責還需等太清歸還再論?!蹦侨寺宰魉妓鞅愕?,“洞玄子,你將她帶去山門,先去見過朱厭。黃泉,你向朱厭問清楚該做些什么之后便找個沒有鎮山之物的地方呆著吧?!?/br> 那人也不等云青作答就揮袖起身,影壁上那道模糊的影子漸漸消退,最后變得空無一物。 謝遙低頭看了眼云青,她神色安靜平和,如同一汪看不見底的深水。 云青淡淡地道:“走吧?!?/br> 謝遙聽了只得轉身而返,他一邊往山下飛一邊道:“朱厭前輩是青崖山上的鎮山兇……咳,神獸。他曾敗于師尊之手,然后在我宗呆了萬年之久……你……” “無妨?!?/br> 朱厭這樣的上古兇獸都被收來看門,那云青估計也逃不了了。而且之前那名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拖延,照她這么說,仙道圣者一天不回來她就一天不能離開神隱門,就算是等到他回來,那也只是問責的開始而已。 謝遙看她似乎不想談這事兒了,于是也只得沉默。兩人之間能說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在云青完全沒有性質引起話題的時候。 這方世界里只有通天神脈這么一座看不見頂峰的山,遠看是細膩的白霧,近看是粗糙的巖壁,浩大天地間修行者也不過扁舟一葉。云青與謝遙飛快地穿破云層,白色霧靄微散,然后又飛快地合攏,再回頭時已經看不見來路了。兩人間隔著單薄而深重的霧靄,不過一步之遙卻已是道統兩隔。 “方才那位前輩是誰?” 也不知靜了多久,等兩人落地時云青才突然開口。 謝遙伸手掐訣,正打算運轉大挪移陣,聽她這么一問不由頓了一下:“那是玉清天尊……也算是仙道圣者?!?/br> “也算是?”云青聽了“玉清”二字突然想起了什么,但也不敢肯定。 謝遙完成了法訣,他示意云青先站上來再說。 “你聽過一氣化三清么?”謝遙問道。 云青不太確定:“你是說,仙道圣者有三個?” 一氣化三清是仙道中比較高深的理論,它說的并非神通境界,而是開天辟地,萬物之成。云青所修的魔道與這些出入比較大,魔道中對于世界的開辟關注不多,它對規則的理解專注于世界的構成和演化,所以云青對這方面了解得也不太多,她對一氣化三清的認識還停留在字面上。 謝遙:“……???” 這時候大陣已經開始運轉,等到大挪移陣將兩人帶到青崖峰上,謝遙才連忙解釋:“不是說有三個!” “所以?”云青也覺得不對,要是仙道有整整三名圣者那也太欺負人了。 “三并非實指,你可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謝遙一邊走下了大挪移陣,一邊思考著怎么同她解釋。 三生萬物倒是個頗為普遍的說辭,云青一點就通:“你是說,仙道圣者亦可身化萬物?” “不錯,我不知道其他道統的圣者如何,不過仙道成就圣位就在于一氣化三清了,世上所有的小世界均為圣者所辟,其理就在于此,圣者可化萬物?!敝x遙帶著她往山頂走去,“這邊?!?/br> 山間根本沒有道路,若是沒有人引路恐怕是兩眼一抹黑。這密林間鋪著厚厚的落葉,已看得出幾分夏末盛極而衰之意了。云青一向赤足,走在這污泥與枯葉間也是半分塵埃不染。山間偶爾聽得見風聲嗚咽,鳥鳴凄清,沒有什么人氣,也不知那些修仙之人將洞府修在了哪里。 “所以剛剛那位前輩也是他的化身了?”云青還是覺得不太對,身外化身與本體幾乎沒有區別,可謝遙明明一眼就認出來對方并非仙道圣者。 謝遙想了想:“這里三清倒是實指,天尊有三,太清、上清、玉清??墒鞘ノ粌H有一,也就是太清天尊,平日里教導我們的就是他老人家了。不過說起來,三位天尊也是一人,所以不必多做區分?!?/br> “三位天尊也是一人”,這句話在云青腦海中徘徊了很久,直到一陣詭風卷過山間。 她心目一掃,前面不遠處的高枝上倒掛著一個紅衫男子。 他穿著寬大到幾乎不合身的鮮紅衣衫,胸口袒露著,里面什么都沒穿,赤足散發,笑容天真爛漫,露出兩顆漂亮的虎牙。他從高枝上翻下來,單手支著地面,一股兇猛乖戾的氣息如排山倒海般朝著兩人襲來。 “朱厭前輩?!敝x遙微微躬身,額上青帝百花印微光閃爍,這人攻擊性太強,已經足夠激起神印護主。 “哎呀呀……”他看著兩人,笑道,“我聞到了,不安分的氣息?!?/br> 云青沉默不言,這位朱厭是上古時的兇獸,實力與更為古老的九首蟠虺相近,根本不是現在的她所能抗衡的。 上古時那些神獸兇獸多半沒什么好下場,朱厭被神隱門弄來看門還算是落了個善終,畢竟在仙道不會受什么折磨。 而比他更早的那些縱橫天地間的異獸就不那么走運了。九首蟠虺當年被魔道先輩抽離神魂,直接化入傳承之中,只要還有人修行九首蟠虺象,那么它就永遠得不到安寧。而鳳被迫與凰分離,凰女被仙道大能打落紅塵,其魂魄輪轉萬世,鳳仙則只能受制于眠鳳廊,輔佐一世世沒有前生回憶的凰女。 “見過前輩?!痹魄嘁驳皖^行禮,姿態恭順謙卑,挑不出一點錯處。 “六道閻魔宗?”朱厭歪著腦袋問她,他的每一個表情都顯得天真無邪,可其中的惡意幾乎要滿溢出來。 云青點頭。 他走過來圍著云青轉了幾圈,像是打量某種精巧的飾物一般:“你們總算出烏龜殼了啊,嘻嘻,我還以為這輩子也見不到活的魔道正統嫡傳呢?!?/br> 云青神色平靜:“晚輩深感幸甚?!?/br> 朱厭湊到謝遙面前:“她來做什么的?” 謝遙后退一步,尷尬地道:“請前輩指點些事情?!?/br> “人的一萬零八種吃法么?”朱厭笑嘻嘻地看著云青,眼中頗有幾分期待。 謝遙:“……不是?!?/br> “是讓前輩教教我怎么看門?!痹魄嗟穆曇魶]一點起伏,她話一出口兩人一獸就徹底靜了。 眼看著朱厭戾氣愈深,謝遙不由更尷尬了,他忙道:“不是,前輩,你聽我說……” 朱厭朝他一齜牙,然后黑著臉拂袖而去,他丟下一句話:“就是這群修仙的渣滓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老子在這里呆了一萬年,你自己掰手指算算你要呆多久吧!混蛋!” 剩下云青和謝遙站在山風里面面相覷。 “……”謝遙臉也黑了,“朱厭前輩不喜歡別人說他看門的事情?!?/br> 云青倒是沒什么表示:“他不喜歡的不是別人,是你們這些修仙之人?!?/br> “好吧?!敝x遙說不過她,眼看著朱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也只能勉強道,“第一件事算是做完了,接下來我帶你去個沒有鎮山之物的地方?!?/br> 云青溫順地點頭,謝遙一見她這幅樣子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沒有鎮山之物的地方……”他很快想到了答案,“白鹿洞天里,枕流谷似乎是無人看守的,就在青崖峰附近,我帶你去吧?!?/br> “不必了?!?/br> 冷淡的聲音打斷謝遙,一人從剛剛朱厭離開的地方走來:“方才得天尊律令,既然枕流谷乃是貧道所掌,那么還請魔尊跟貧道走吧?!?/br> 陰陽長河伴隨著此人的步伐滾滾而來,浩然的氣息滌蕩天地間一切污穢,云青立于長河浪尖,如孤舟般飄搖無依,又如頑石般棱角鋒銳。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地雷包養??! ·朱厭: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銅。有獸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 ·枕流谷: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還有,白鹿洞天和青崖峰則出典“且放白鹿青崖間”,其實白鹿都被朱厭吃掉了。喂! 。仙道圣者不是扶他屬性,之前評論里均為扯.淡。跪下謝罪關于世界的開辟和演變,以后還會詳細講。 第一百四十回 第一百四十回、失道得道,決死之志 枕流谷在白鹿洞天中央地界,面積不大,四季如春,一條玉帶般的小河繞谷而過,這小巧的山谷就如同枕之入睡的嬰孩一般。這地方門人弟子頗為稀少,但多為潛心修煉之輩。因為這里居于神隱門深處,有諸多山峰拱衛,所以反倒是沒有鎮谷神獸的。 谷內地方不大,在此地建洞府的也不足千人,靈氣充足,書庫丹房應有盡有。修道者可以餐風露宿,但演法藏書之地還是要有人打理的,云青現在基本上就在做這么些事兒。 “《丹元真解再考》?!币粋€穿著青灰色道袍的女子從書閣外面走進來。 云青正在翻書,也沒有抬頭就道:“已經有人借走了?!?/br> 這人想了想,又問道:“那么《沖虛丹法鑒》或者《內丹考略》呢?” 云青伸手一招,她背后高得看不到頂的書架上飛來一枚玉簡:“喏?!?/br> 那女子探查了一下玉簡的內容,皺著眉道:“道友給錯了?!?/br> 云青把手里的書一合,然后無奈地道:“沒給錯。丹元、丹法、內丹乃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東西,細想之下你所言三冊書的內容相重之處也僅有一個……也就是以金液還丹術煉制九丹的方子。我給你金液丹經一卷就足夠了,或者你還想要九鼎丹經與太清丹經用作參考?”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這才發現自己從未見過對方,不過她也未曾起疑,仙道閉關一次便是百載,出關時大多物是人非。她有些好奇地問:“你是何人?” 云青重新翻開手里的書,她閉目撫過書頁,神情卻十分認真:“問道之人?!?/br> 那名女子看了她一會兒,最終還是拱手離開了。太上道的修者們有時候還是很讓人舒心的,他們專注于自己眼前的道路,從不多看,也從不多問,糾纏不休和死纏爛打從來都不是他們會做的事情。 云青覺得自己一向和藏書之地有緣,最開始在履天壇經天宮不過是略窺一二,后來潛伏歸靈寺也在藏經閣里打過雜,現在更是將號稱修道界最大的藏經之所——天一閣也探了個明白。她身后那個高得看不見頭的書架上放的還只是各個年代的玉簡拓本,玉簡真本藏在與天一閣相連的天一洞天里,而那些道藏真本估計只能在通天神脈見著了。 修行者的書冊看的并非其言辭,而是其中蘊含的氣韻與道理,圣地正統有條件也有實力將前人手記中的精氣神被很好地保留下來,以供后人繼續深入探索,所以圣地正統會一代比一代強大。 可是散修卻不然,他們的功法基本只能依靠玉簡流傳,這些玉簡上只有零碎的只言片語,如何能引人入道?就算散修間真有驚才絕艷之輩出現,他的精神與氣韻也無法保存,傳承漸漸遺落在漫長的時光里,于是就形成了斷代,這樣并不利于一個流派的成長。 現在很多絕世功法被拓成玉簡,可以說滿大街都是,但修道界再也沒有人能修成它了,其道理也就在于此。 沒有哪一種求索離得開繼承,而散修間恩怨是非亂糟糟的,一言不合就要斬草除根、滅人滿門,這也直接導致了繼承的艱難,進而造成了求索的困頓。 云青在天一閣里看了很多天典籍,雖然玉簡中所授之法也就那樣,但她卻感覺獲益良多,她正需要這樣沉淀下來慢慢思考的時間。 也許這也是魔道圣者的意思吧? 天一閣外面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不多久就停了,然后初陽放晴,檐角落下的水滴聲靜謐而空靈。天一閣的門大開著,也無人看守,通透的光芒照進來,滿室玉光溫潤,書墨芬芳。 云青面朝著陽光,心目看向雨后晴空,她在這里大概呆了有半月之久,枕流谷無時節之分,不過外面應該已是夏秋交接之際了吧。十幾天前蘇悼白把她弄來枕流谷,她都已經做好被刁難的準備了,可總歸是把仙道前輩想得太卑劣了些。 蘇悼白壓根就沒跟她說過話,直接把她扔在枕流谷入口就隨她去了。轉了一圈下來云青就發現了這個毫無防范的天一閣,反正她已辟谷,也沒有什么其他需求,晝夜不休地打坐誦經對她來說也不會太枯燥。不久后就有弟子來天一閣找典籍查閱,云青把朱厭的話聽了進去,他們想要什么就給什么,十幾天來居然也把天一閣打理得井井有條。 只是不知道這些天里仙道圣者到底回來過沒有。 “師尊,既然你回來了,為何不傳召黃泉魔尊呢?” 謝遙、清虛子、還有一名白發女子一同站在影壁之前,白發女子手中持鏡,鏡面分作四塊,分別映出身處各地的神隱十子。不管是影壁前的三人還是鏡中的四人都沉靜地等著仙道圣者發話,只有沒等他開口,謝遙就突然問了這么一句。 “本座何須你來指點?”影壁中的人影又變回了那個年少的男孩模樣,他冷漠地諷刺道,“胳膊肘這么喜歡往魔道拐,那本座索性把你嫁去破滅天魔宗算了?!?/br> 謝遙簡直欲哭無淚,他沒想到這件事傳得如此之廣,連他師尊也拿他的少男之心開刀了。 白發女子低笑一聲,鏡中幾人都沉默不語,唯獨清虛子略微皺眉道:“總這么耗著確實不是解決之法?!?/br> 謝遙一下抓住救星,果然這種時候只有清虛子一人敢反駁仙道圣者的話,他立刻附和道:“師兄說得對,我絕無私心??!” 仙道圣者嗤笑一聲,沒有理會謝遙,他對清虛子呵斥道:“怎么處理黃泉是本座的事情,與你無關,不必趕著來湊這個熱鬧。你先給本座講清楚方丈域的事情,不然就立刻滾回東海老老實實辦事!” 謝遙在心里默默給自己師兄點蠟燭,他們這位圣者大人總是特別擅長遷怒與雞蛋里挑骨頭,平時看上去溫柔可親,其實整個神隱門也沒見過比他更能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