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漆黑的通道在云青腳下裂開,就像是地面張開了一張擇人而噬的大嘴,那下面有無數惡鬼哀嚎痛哭。云青雙足雙手上都出現了漆黑的鎖鏈,這些鎖鏈的末端被整整四名穿著黑色道袍的執法弟子握在手中,他們領著云青一步步走入地獄。 第一百二十八回 第一百二十八回、無神隕落,機關算盡 張小武蹲在地獄道的囚籠之外,小聲對里面的人說道:“黃泉魔尊,無神魔尊隕落了?!?/br> 那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張小武也看不清具體情況。六道地宮分別與六座主峰相接,地獄道在掩月峰下面,離云青的望月峰頗為遙遠。云青所處的八寒八熱地獄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小世界,雖然可以和地宮保持聯系,但是與地宮之間是無法相互影響的。張小武這幾天讓金龍女陪著威逼利誘了好幾個六道宮中的守衛弟子,終于想辦法聯系上了她。 “你怎么來了?”云青的聲音聽起來沒什么起伏,但比平日里要低沉不少,想來是這幾天受盡折磨了。 張小武一五一十地跟她說來:“我弟弟最近找了名道侶雙修,他道侶的哥哥的師父在地獄道中管事,于是我又通過這名管事找到了……” “咳咳……”云青突然咳嗽起來,她打斷道,“你來干什么?” 張小武心想一定是自己太啰嗦了,黃泉魔尊在八寒八熱地獄受刑這么多天哪里有心思聽他廢話。于是他立刻道:“望月峰上大家都盼著您回來呢,于是兩位姑奶奶先差我過來瞧瞧……” “你剛剛說宗無神隕落了?”云青又打斷了他的話,話里有幾分急促,聽起來呼吸不是很暢通。 張小武一愣:“對,剛剛傳來的消息?!?/br> 地獄道中的云青沉默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再開口時聲音已是斷斷續續了:“那么……咳咳,想必不久之后我便能從地獄道里出來了?!?/br> 張小武不解,這宗無神與黃泉魔尊隔了十萬八千里,兩者幾乎沒什么交集,怎么黃泉魔尊就知道對方一死,她就沒事兒了呢? “黃泉魔尊啊,這個……還要呆多久我是不清楚的。不過您冷了餓了都跟我說啊,我給您送吃的來,百魚羹熬了一天多,今日正好能吃了?!睆埿∥湫跣踹哆兜貙Φ鬲z道中的云青說道,“還要,公主要養魚,胡姑娘要養雞,您看我這該怎么辦是好……?” “宗無神是誰殺的?”云青沉默了好半天才開口,她似乎在竭力平復呼吸。 張小武又愣了:“這就不知道了?!?/br> “是么……”云青似乎又開始思索什么了,那邊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 張小武接著和她講龍女和胡寒眉最近把他折磨得有多慘:“您是不知道啊,胡姑娘天天嚷著要吃雞,這龍公主又偏要與她作對,我只能琢磨著如何做出雞rou味的魚和魚rou味的雞好把兩邊都給糊弄過去?!?/br> “哦,原來今天吃的不是雞么?”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他頭頂傳過來。 張小武順口就答道:“是??!不然龍公主肯定要把我拖進池子里淹死的!” “你覺得我比較好欺負?” 張小武察覺出不對,戰戰兢兢地抬頭就看見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媽呀!姑奶奶,你怎么也來了!你走了就不怕公主把你屋子給掀了么!” “哼,今日先放你一馬?!焙夹表怂谎?,然后對云青說道,“宗無神是鏡離殺的?!?/br> 云青似乎笑了一下:“知道了,多謝你們?!?/br> “他是被履天圣壇擊落的,說是萬千祭祀在cao縱圣壇,但是誰不知道鏡離一直就在圣壇上面啊?!焙妓坪跤行┎恍?,聽她說起人道圣者的名字也沒有多大情緒波動了,也許是從這段因緣中走了出來,也許是將之埋得更深了。 “現在九鳴城也算輾轉一周重歸人道之手了?!痹魄鄧@道。 “什么重歸人道,九命本是天祝古都,乃是妖道的地方!”胡寒眉一提起這件事兒就火大,她腳邊坐著的張小武被她嚇得飛快跑遠了。 云青話里一直帶著嘆息的意味,也不知她是疼了還是怎么樣:“十萬大山放棄了九鳴城,也放棄了你,妖道圣者想要用這些籌碼來換取一點恢復身體的時間?!?/br> “……圣者大人怎么了?”胡寒眉常年在外,但對妖道圣者也是極為依賴的。 “病了?!痹魄嗾f幾個字就停一會兒,看來在地獄道中受刑確實難以承受,“看起來頗為虛弱?!?/br> 胡寒眉似乎回憶起妖道圣者的樣子,眼睫投下一小片陰影,神色間露出幾分惆悵:“她一直是這樣,她……已經活得太久了?!?/br> “圣者不是不死不滅么?”一邊候著的張小武也終于忍不住插話。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能夠永恒的東西?”云青話里少有地流露出幾分輕嘲,“就連這個世界本身都總有一天會走向滅亡啊?!?/br> 胡寒眉心里頗為復雜,她與鏡離本是對立面,對方下手無情她也沒什么好計較的??墒茄朗フ呤撬闹劣H之人啊,就這樣被拋下,她怎么可能一笑了之。 云青此番去十萬大山似乎也探明了妖道圣者的一些情況,她活了十萬年之久,又一直沉睡在夭闕塔這樣的妖族埋骨之地,不管是身體還是神魂所承受的東西都太過沉重。所以在真正的天下大亂之前,她需要一點準備時間。 只有圣者們開始亂了,這場浩劫才會拉開帷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十萬大山攻打九鳴城并非云青帶來的偶然,而是時間驅使下的必然。妖道圣者是所有圣者中最等不起的那一個,百年前,人道出現了圣者鏡離,而佛道子鴻也開始自創往生心經,想必不久后佛道圣者也將誕生。那時候鬼道圣者處于穩定期,仙道圣者、魔道圣者都處于鼎盛期,甚至還在上升之中,唯獨她一個,正在一點點地衰落。 她不能等人道圣者與佛道圣者完全成長起來,也不能等自己完全跌落到仙魔之下,她必須趁著自己還活著,為妖道爭取出最好的形勢。 胡寒眉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九命城原本是妖道的,但現在妖道圣者將其作為籌碼讓給了人道,所以說魔道此次也是在打這個主意……?” “沒錯?!痹魄嗫攘藥茁?,然后接著說道,“九鳴之亂開始的時候,這座城的歸屬權在人道,緊接著被轉移到了妖道手里。妖道圣者把你送上戰場,然后讓你隕落,這樣一來她付出的籌碼就是一座城,一位巔峰天妖?,F在魔道打算故技重施,本來這座城和我們不沾邊,但只要宗無神以最小的代價把它拿到手,那么它就算是我們的籌碼了?!?/br> 胡寒眉突然對這個素未蒙面的魔道嫡傳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之感:“所以說,這樣一來,魔道圣者手里就有了一座城,還有一位魔道嫡傳作為籌碼?!?/br> “現在他把這兩個都給了人道?!痹魄噍p笑一聲,“如果不先占下九鳴城,難不成我們還要拿無妄魔境跟人道換嗎?” 胡寒眉還是不太理解:“妖道圣者換了口喘氣的時間,可是魔道圣者換了什么?” “他用這座城換了你,用宗無神換了我?!痹魄嗨坪跻恢痹谛?,但是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又將笑意掩了下去。 胡寒眉越發不理解了,而張小武更是完全沒聽明白:“……?” 云青記起她被派去九鳴城刺殺胡寒眉的時候,在此之前她曾與國師詳談。那時候她剛殺了靈飛子,國師提醒了她要做好通天神脈問責的準備。如果沒記錯,國師當時就明確說了“圣天香不會殺你,到時候他多半會耍賴”。 這次看起來魔道圣者還真是耍賴了。 從云青知道的幾件事來看,現在她身上欠著胡寒眉的命,靈飛子的命,甚至連榮道子之事她也沾了邊,魔道圣者想要保下她,必須將每一段因果都了結了。 胡寒眉的事情很明顯,魔道圣者與人道圣者大概十二年前就開始籌劃了,他從人道圣者這里拿了鄭真真與胡寒眉,所以會想辦法還一個差不多的子?,F在看起來,這顆子就是被魔道占了很短時間的九鳴城。九鳴城和魔道本來半點關系沒有,可是魔道圣者強行把它拿下來,就算只占了幾日,那也真是有關系了。這顆子算是他無中生有弄出來的,多少有點耍賴的意思。 而靈飛子的事情就比較讓人費解了。嫡傳之間是一命換一命,一開始云青以為千變才是那個用來換她性命的,可是后來仔細想想卻覺得不對勁。要是魔道圣者舍了千變,那也應該用計讓他死在仙道手里,死在云青手上那算什么事兒?再者,千變偽裝成易渡還是他死前說的幾句話都是另有所指,云青一時半會兒不明白到底有什么深意,但想來應該不是單純的以命換命。 后來回宗,遣淵魔尊似乎并不知道千變是偽裝成易渡魔尊去找的云青,云青也沒有再提這事兒。等她被拖進地獄道受刑的時候基本上也確定了千變不是用來換她的那個。她之所以能這么坦然地回宗正是以為魔道圣者已經處理掉了后面的事情,千變也好,靈飛子也好,這些基本上都不用擔心了。 可是遣淵魔尊態度不明,怎么看都是沒有跟魔道圣者通過氣的樣子啊。 現在宗無神一死,云青又開始猜測魔道圣者是不是用他從仙道手中換下自己的命。所以她一確定消息真實性就立刻問了張小武宗無神是為誰所殺,若是為仙道之人所殺,那這個猜測就**不離十了。 沒想到胡寒眉卻篤定地說宗無神是被人道圣者擊殺的。圣者不會對圣者以下的存在出手,可還是有些特例的。云青記得蘇悼白就曾對自己說過,若是靈飛子真的為她所殺,那就要將她帶上通天神脈“由圣者大人親自抹殺”。也就是說,在以命償命的過程中,圣者才能對圣者以下的存在出手。 如果擊殺宗無神的是仙道圣者,那就沒什么可說的,可現在擊殺他的是人道圣者……云青仔細回憶她與人道圣者相處的細微感受,不禁有了一個荒誕的猜測。 這人道圣者莫非是通天神脈的人? 第一百二十九回 第一百二十九回、刑期結束,意外訪客 閻魔天子峰,正殿。 屏風之上倒映出地獄道的場景,那里面是guntang的熔巖和極寒的玄冰,巨大熔爐里翻滾著血rou,無數惡鬼啃噬受刑之人的身體。謝遙剛抵達六道閻魔宗就被接到這么個地方,他盯著屏風看了有半柱香的時間了,若不是認出受刑之人是云青,他幾乎要以為這是魔道給仙道的下馬威。 “咳,不知遣淵前輩是何打算?”謝遙糾結地挪開了視線,不敢再看屏風上的情景。若真是下馬威,那也效果絕佳。 “不知仙尊是否滿意?”宗主的聲音嚴肅而莊重,回蕩在這空曠的大殿之上頗有幾分恐怖。 謝遙詞窮,心下覺得說“滿意”肯定不對,說“不滿意”那就更不對了。他想了會兒才道:“這個……晚輩說了可算不得數,圣者大人是要她性命的?!?/br> 遣淵魔尊平靜地道:“不能殺,亦不能壞其根基,這是我六道閻魔宗的底線?!?/br> 謝遙頓時覺得自己被派了份苦差事,他一個人趕來無妄魔境本來就是深入虎xue了,現在還要琢磨著怎么殺了虎子,那不是找打嗎?要是清虛子他們幾個在這里多半不會懼怕六道閻魔宗威勢,也不會顧及與云青的私交,但是換了他就不行了。謝遙一邊苦惱怎么把人活著帶上通天神脈,一邊飛快地答道:“這個也只能由圣者大人定奪?!?/br> “只消圣者大人一言,我宗自可代為行刑?!鼻矞Y魔尊分毫不退,看來他是不愿交出云青的。畢竟云青對于整個無妄魔境都意義頗深,要是把人弄去通天神脈,誰知道仙道會不會完完整整地還回來? 謝遙搖了搖頭,陳懇地道:“遣淵前輩,我只是傳話之人罷了。六道閻魔宗的條件我可以代為轉達,但圣者大人的意思就是讓我把云……把黃泉魔尊帶上通天神脈,其余事情都只能由他做決定了?!?/br> 這話已經不太客氣了,謝遙的意思是帶云青上通天神脈也不是他的決定,遣淵魔尊在這兒跟他討價還價是沒有意義的。只要圣者開了口,那就沒有人可以反駁了。所以謝遙在發現自己說服力極低之后立刻把所有事都推給了仙道圣者,反正遣淵魔尊也不可能與仙道圣者當面對峙。 遣淵魔尊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話里多少有點滄桑之意:“自當謹遵圣者大人吩咐?!?/br> 屏風上的圖案色彩太過鮮艷駁雜,謝遙無法透過它看清遣淵魔尊的神情。從近年來聽到的傳聞來看,眼前這位魔道巨擘確實是視云青如己出,此番六道閻魔宗也是想盡辦法替她脫罪??墒沁@事兒從發生到現在,魔道圣者都不曾當面出來講過什么,既然他不表態,那所有人就得聽仙道圣者的。 所以說六道閻魔宗這次多半抗不下通天神脈的壓力。 謝遙不知不覺間又把目光移到了屏風上,這時候云青已經走上了刀山。她赤足踏在刀尖上,四肢被看不到頭的黑色鎖鏈牢牢縛住,大概是這鎖鏈有什么特殊之處,她無法用真氣護體,只能憑著rou身頑抗。 “這個,是不是能將黃泉魔尊交給我了?”謝遙又低下頭,心想魔道刑罰還真是作孽啊。他覺得比起酷刑施與的痛苦更要讓人難以承受的就是對力量的剝奪,在這種環境下像普通人一樣被火灼傷,被冰封凍,被惡鬼吞噬,這對于修行之人而言是最大的侮辱。 “待她走完這段?!鼻矞Y魔尊閉了眼,周身氣息中正平和,看不出半分殘酷,可就是他親手將云青送進了地獄道。 謝遙多少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遣淵前輩不愿意將云青交給仙道顯然是怕她在神隱門受苦受難,可在哪兒受苦不是受苦???與其讓她在這里受八寒八熱地獄的折磨,還不如上通天神脈來個干脆的。 “恕晚輩直言,黃泉魔尊再走下去恐怕撐不到通天神脈了?!敝x遙忍不住求情,他和云青的交情幾乎要追溯到道途的起點,算起來他還欠著云青一段莫大的因果呢。 “不走完怕她不長記性,宗門不幸啊……”遣淵魔尊長嘆道。 說實話,謝遙覺得云青這幅樣子,就算走完了也不見得會有所悔改:“到通天神脈上圣者大人自會責罰,遣淵前輩不必多此一舉?!?/br> 他看著遣淵魔尊這副樣子突然有些懷疑,對方不會是要讓云青一直這么走下去,然后把他拖死在無妄魔境吧? “仙尊可知她犯了什么事兒?”遣淵魔尊淡淡地問道。 謝遙老實答道:“殺死我宗嫡傳靈飛子?!?/br> 遣淵魔尊搖頭嘆道:“這是仙道圣者該管的。我罰她是因為她心性有暇,騙取傳承,私逃禁閉,同門相殘?!?/br> 謝遙啞口無言,這里面每一條拿出來在正統傳承中都是不可輕饒的重罪。心性有暇和騙取傳承若是犯了,那基本上道途也就到此為止了,等著轉世重來吧。而后面的同門相殘那得看程度,要是缺胳膊斷腿還好說,要是傷及性命那也是個死,看云青出手必滅口的風格,估計是死得不能更死了。 “不知同門相殘是指?”謝遙還是抱著點希望的,殺了個看不順眼的外門弟子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 “戾氣失控,殺其嫡傳師兄?!鼻矞Y魔尊說話一向簡練,他這話一出口謝遙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這幾宗重罪要是罰下來,把地獄道走爛了也不夠啊,莫非遣淵前輩真要把他耗在這兒千八百年? “遣淵前輩,不知刑罰可否延后?圣者大人在通天神脈上等著,我怕……”謝遙賣了個關子,他也不知道怕什么,不過把話推給仙道圣者就對了。 遣淵魔尊看著屏風上踽踽獨行的云青,她身上白衣已經成了血衣,新傷舊傷堆疊在一起,看上去頗為猙獰。這么幾天地獄道走下來,唯一不變的就是她安靜而沉凝的氣息。 “既然仙尊不愿就等,那便將她帶出來吧?!?/br> 遣淵魔尊朝著屏風一揮袖子,屏風上的地獄道畫面瞬間化作實景。云青艱難地邁出步伐,原本腳步要落在利刃之上,可是下一秒腳尖就碰到了冰冷而堅硬的地面。 謝遙看著她活生生地從屏風上走下來,心中暗道遣淵魔尊修為果然深不可測,以虛化實然后將云青這么大個活人給移出來,居然還能直接完全不著痕跡。 “見過師尊?!痹魄噢D身朝著屏風施禮,聲音說不出來的低啞。 “幾日來可有何反???”遣淵魔尊將屏風恢復原狀,那上面又變回了靜止的畫作。 “有?!痹魄喱F在說話的簡練程度直逼她師尊,她連站在這里也頗為勉強,更別提說話了。 “有何反???”遣淵魔尊壓著怒火問道。 “很多?!痹魄嗖恢阑畹卮鸬?。 謝遙聽到這里簡直忍不住要捂臉了,他能想象遣淵魔尊收云青這么個徒弟得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在遣淵魔尊的怒火完全爆發出來之前,他立刻試圖解圍:“不知黃泉魔尊現在能否隨我前往通天神脈了?” “不能?!?/br> 回答的居然不是遣淵魔尊,而是云青。她神情平靜而鎮定,但謝遙能感覺到遣淵魔尊周身鼓動的氣息快要把屏風給掀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