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現在怎么樣?”徐吾通覺得多半是不太好的,因為四周的黑焰都黯淡下去了。他覺得云青這幾天利用紅蓮業火鎮壓自身已經在透支生命了,現在再強行使用沒有參悟好的正統傳承簡直是在給自己挖墳填土。 云青那只烙著大日黑天輪的手動也動不了,她只能用另一只手默默掐好海市蜃樓的法訣:“沒關系,離阿芒越來越近了,我可以感受到神力正在流入身體里?!?/br> 徐吾通不好說什么了,他發現自己不太會應付云青這種無論何時都占據強勢地位的人。人在強壯的時候會更加勇猛無畏,而他們在虛弱狀態下往往會變得更加柔軟可欺,趨利避害是本能,他們明白怎樣才能不讓自己再次受傷??墒窃魄嗌砩蠜]有這樣自我保護的意識,她的強大不因自己的處境而改變,并非虛張聲勢,而是她篤定自己就算身處絕境也不可能輸。 這種強大也許不如朱無瑕的強大來得磅礴而致命,但是比之更為恒久堅定。不知道這種近乎狂妄的意識對于經常處于生死危機下的云青而言到底是好是壞。 “沒關系,我不會死的?!?/br> 濃蔭綠影間,云青的神色看起來竟頗有些愜意。四周的蒼翠色仿佛都在應和著,撫慰著,無數花草化作一道道至純的乙木靈氣涌入她的身體,這是來自上古神明句芒的力量。 “嗯,我知道了?!毙煳嵬ê苷J真地點了點頭,他撩起布衫,席地而坐,垂首撫琴,余音裊裊。 * 十萬大山中心地帶有一片蔚藍的湖泊。 圍繞著這片湖泊的不是泥土,而是森森白骨。這些白骨堆砌成長堤,交疊成假山,鋪作湖底,圍成湖岸,它們一直往下沉,沉入安靜而清澈的湖水之中。這片看不見邊界的湖水正中有一座白骨塔。 那就是妖族圣地,萬妖埋骨之處,永遠放逐之地,夭闕塔。 塔身遮掩住湖面上的薄霧中,影影綽綽,看不太清。它由無數白骨筑成,下入湖底,上參青天,妖獸骨頭很不規則地往四面八方突出,但整個兒看上去卻沒有違和感,十分融洽??匆娝牡谝谎劢^不會想到這是由很多種妖獸的尸骸構成的,它與這十萬座各不相同的山峰一樣化成了一個獨立的龐然整體。 光是站在它面前就有種難以克制的歸服之感從心中涌起。從畢方剛破殼到成為大妖怪,不管來了多少次,它都難以擺脫這種感覺——哪怕就此死去也沒什么好悔恨的。 沒有一個十萬大山的妖族能擺脫夭闕塔的羈絆。 畢方在湖岸邊盤桓了一圈,身上的火焰閃爍不停,很快就有一葉扁舟從白霧間徐徐劃來。 撐舟之人長得高高壯壯的,看上去憨厚老實,他在頭上頂了片青翠欲滴的大荷葉,看著有些傻氣。他這個龐大的身軀站在船頭上卻是輕巧得像一尾魚似的。他一桿撐到底,小舟帶著漣漪停在了畢方腳下。 畢方一下落在了這人的肩上,用爪子撓了撓他的荷葉帽,笑道:“流小妞,你從哪兒摘了這個?” 這么個三大五粗的漢子被畢方叫成了小妞,他也不惱,頗有些寬厚地笑了笑:“前些日子你不是帶回了句芒大人么,這個是他給變的?!?/br> 畢方知道流小妞從來不出這片湖,而湖里除了白骨就沒別的東西了,所以這片荷葉多半是別人給的。 “他恢復神智了?”畢方有些驚訝。 “沒,不過看上去真是乖巧……”流小妞看了眼湖中心的白骨塔,“也不知以前在人家手里是怎么活的,堂堂上古真神居然跟我差不多?!?/br> 流小妞是圣者大人身邊侍奉著的妖怪,算不得很厲害,但若論忠心程度,整個十萬大山無出其右。連他都不得不承認句芒乖巧,恐怕那家伙還真是個又聽話又能干的。 “圣者大人近日如何?”畢方拍拍翅膀落在了船尾,它一貫無憂無慮的聲音里多了幾分不安。 “現在還是想睡,不過到冬天就會好些了?!绷餍℃睾偷匦α诵?,神情里都帶著愉快的意味。 “流小妞……”畢方聽他這么說,突然有些低落,“你……” 流小妞又是一桿撐到底,小舟飛快地接近了那座矗立了無數年的白骨塔:“嗯?” “……”畢方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能說出口。 “嘿嘿,你這是個什么表情?”流小妞回頭看了它一眼,騰出手在它翎毛上揪了一把,“我愿意為圣者大人獻出一切,正如她愿意為妖族獻出一切一樣,這可是祖祖輩輩的榮耀?!?/br> 畢方被他一扯,疼得直接跳起來,差點掉下小舟:“嘁,誰在擔心你??!” “我知道,你在擔心圣者大人?!绷餍℃c點頭,“她現在醒著,你剛好可以去見見她?!?/br> “她在干嘛?”畢方悶悶不樂地問道。 “在照顧句芒大人?!绷餍℃わw快地撐著舟,他是一刻都離不了圣者大人的,現在才出來一會兒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 “???”畢方頓時不樂意了,全身的羽毛都燒起來,整個兒化作了一團火焰,“我剛孵出來的時候她都沒有照顧過我!現在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一只神就照顧了?真受不了,還病著呢,病死她算了!” 流小妞一腳踩在它尾巴上,也不懼畢方火的熾熱,他皺眉道:“你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兒啊,別亂說圣者大人壞話,她總有一天能好起來的?!?/br> 畢方的羽毛耷拉下來,火焰的顏色看上去陰郁得很:“我再也不要理她了?!?/br> 它在小舟上縮成一團,這時候小舟已經靠岸了,它卻窩在上面不肯下來。 “為何不要理吾了?”略帶詫異的聲音從畢方頭頂上傳過來。 畢方猛地抬起頭。 妖道圣者穿了身柔軟的黑色長裙,她看起來很瘦,裙子貼著蒼白的皮膚晃蕩成黑色的波浪。她看起來大概在三十歲上下,眼角還帶著細紋。平心而論,在妖族盛產胡寒眉這種妖嬈透骨的女子的情況下,她絕對算不上好看,但依然可以稱作美人。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鬢角微微泛白,身子瘦得看不出任何曲線。她的皮膚蒼白得有些病態,甚至可以見著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身上也沒什么裝飾,唯有長發上戴著的彩扇花卉步搖頭釵。彩扇上的花圖案疏密有致,色彩鮮活生動,釵的前面和兩側則都吊著五十個大小不一的銀墜子,這在十萬大山象征著連綿不絕,長久昌隆。 若說胡寒眉之美帶著殺意,那她的美便是含著無窮生機,如同這滄桑而深邃的十萬大山一般,包容萬物,哺育萬物,無時無刻不散發出母性的光芒。 她美得讓人心生敬意。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我好像特別喜歡這類溫柔強大的長輩形象,嗚嗚果然是太缺愛了嗎? 真正的美貌是不會被年齡帶走的,真正的美人病了也好,老了也好,都是美人啊。 感謝負己、短命的地雷??! 負己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0501:18:31 短命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4020500:49:35 第一百二十二回 第一百二十二回、萬妖之祖,死期將近 妖道圣者躬□,摸了摸畢方毛茸茸的腦袋:“為何不理吾了?” 她頭上的銀釵反射出刺眼的陽光,畢方卻不愿意挪開目光:“……沒?!?/br> “嗯?”妖道圣者將它從船上抱下來。畢方與丹頂鶴差不多大,妖圣卻十分消瘦,這么抱著它看起來挺吃力的。 “我沒說過……不理你……這樣的話?!碑叿綊炅艘幌?,沒能掙開她。一邊的流小妞聽了嗤笑一聲,也沒有多說。 “嗯,乖孩子?!毖朗フ哂置嗣念^。 畢方像小時候那樣縮在她懷里,妖道圣者身上帶著花草的清香,和這片山林一般寧靜而祥和。她對誰都很溫柔,流小妞這樣的小妖怪也好,它這樣的大妖怪也罷,但是這種無差別的溫柔反而造就了某種殘酷。 “句芒呢?”畢方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在塔里?!毖朗フ咿D了個身,面朝高聳入云的夭闕塔,“他并非句芒?!?/br> 畢方不想看見夭闕塔,因為每次見了這妖族圣地它就會變得特別消極——想要死去,想要永遠沉眠,這種想法源源不斷地涌上來,根本克制不住。妖道圣者幾萬年來一直都住在這里面,腦海中沒有一刻不充斥著這樣的想法,她生病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其實畢方有時候會感覺很矛盾,如果自家圣者睡過去,那她大概就不需要受夭闕塔的折磨了,可是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一睡不醒了怎么辦?失去了她的十萬大山又該怎么辦?它思維簡單,想不了更深的東西,但是它知道沒有妖道圣者它心里肯定會難過。 “不是句芒就別管他了?!碑叿揭矝]什么心思追問諸如“如果不是句芒那他是誰”、“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句芒”、“真正的句芒還活著么”之類的問題。 妖道圣者搖了搖頭:“這段因果要結?!?/br> “你和他的?”畢方暴躁地問道。 妖道圣者又搖頭:“吾和她的?!?/br> “那又有什么區別,那個家伙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東西?!碑叿讲恍嫉卣f道,它指的顯然就是一直被稱作“孽障”的云青,不過在妖道圣者面前它似乎不太愿意罵人。 妖道圣者不贊同它的話:“唔,她還是孩子而已,從產生神智到今日,也不過堪堪十二年。汝為何要與她計較?” “怎么不能和她計較???”畢方一下炸毛,它竄出妖道圣者手里,撲騰著翅膀,全身燃起熊熊烈焰,“如果不是她,你現在應該平平安安地睡在塔里,十萬大山應該和過去的萬年一樣清凈,可是現在呢?” “你就要死了??!”畢方尖叫著沖妖道圣者喊出最后一句話,塔前的三個妖族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流小妞的眉頭深深皺起,看起來很反感畢方的話。而妖道圣者卻重新向它伸出了手,依舊溫柔地笑著看它。 畢方說完這句話之后自己也怔住了,它扭過頭,不去看妖道圣者,也不再說話了。 妖道圣者向前走了一步,銀釵光芒閃爍,她抬手環住半空中的畢方:“沒關系,吾不會有事的,吾還沒有看著汝生下小畢方呢?!?/br> 畢方使勁兒撲騰著,一點也聽不進去。 “汝小的時候吾沒能照顧你,等以后生了孩子吾再照顧它,如何?” “不要!誰要你管??!”畢方憤憤地道。 妖道圣者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又加深了幾分,她有些無奈地看著懷里的畢方。 畢方常常覺得她和十萬大山是一樣的,這里的所有妖族都是十萬大山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了解它們甚于一切,她愛護它們甚于一切,她的身上糅雜了自然的殘酷與母性的溫柔,讓妖族們敬畏卻又想要親近。 “好了,不鬧脾氣了,汝去接一下那位魔尊吧?!毖朗フ邔⑺砰_,畢方飛起來圍著她轉悠。 “不要?!?/br> “抱歉,要不是吾身子不好,也不會讓汝等如此勞累……”妖道圣者有些歉然地看著它和流小妞,陽光下她的皮膚白得透明。 畢方喉嚨里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鳴叫,還沒等她說完就“呼”地化身火焰,一下將爪子搭在了流小妞肩上:“帶我出湖!” “還請圣者大人好好休息?!绷餍℃せ氐叫≈壑?,向著妖道圣者深深鞠躬。 清透的波紋一圈圈泛開,湖底的白骨也清晰可見,它們在湖水的波瀾下扭曲成奇詭的樣子。陽光照耀在這片開闊的湖區中,就像在整個綠翡翠般的十萬大山里嵌入了一顆藍寶石。黑色長裙的妖道圣者站在無盡白骨中央,目送著她的孩子們撐舟遠去。她背后的夭闕塔沉默而莊嚴,不動聲色地將死亡變成足以讓任何妖族瘋狂的榮譽。 * 畢方趕到云青身邊時,她的情況已經不容樂觀。 “若是交出天書,我便饒你個全尸!” 云青正與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僵持不下,那少女身上有種華貴之氣,看不出原身是什么,但氣勢竟比畢方還要驚人。云青還能感覺到四周站著密密麻麻的白衣使,他們站在樹影里,藏在巨石后,只要她有所動作便會立刻出手。 云青扣住了手里的方寸盞,笑道:“不知是清川山府哪位嫡傳?” “我不想跟你談論天書之外的任何事情?!蹦莻€少女憤怒地揮了下袖子,她的眼神里透著一股子寒意。 她應該是和畢方差不多的上古妖族,但是看上去比畢方要機靈很多。云青此時應對幾個白衣使都十分勉強,更別提這種實力穩壓入道修者的大妖了。她一邊找機會使用方寸盞,一邊道:“我此行正是為了天書一事而求見妖道圣者,還請道友行個方便?!?/br> “你先把天書和欠我十萬大山的命債給還了,然后再同我談方不方便的問題吧?!蹦巧倥粸樗鶆?,她話剛落音,周圍的白衣使便突然讓開一條道路。 “畢方?” “遙草?” 一只皮毛華美的火鳥從深林間飛來,兩妖一見就齊齊訝然。 “來得正好,與我一同拿下這孽障!”遙草指著云青,眨眼間草木生足,化作活物朝云青飛撲而來。云青勉強抬手,還沒來得及做什么,畢方就一把火把周圍的花花草草都給燒干凈了。 “你瘋了???”遙草用一種幾乎肯定的語氣喊道,她怒視著畢方,眼里都要冒出火來。 “圣者大人找她呢?!碑叿秸Z氣有些虛,它巴不得剛剛那些植物能把云青咬死。 遙草苦思冥想了一陣,終于勉強妥協道:“那我們把她砍掉手腳再帶過去?” 云青看著兩人旁若無人地聊天,終于肯定了十萬大山沒幾個腦子好用的,她手指輕叩方寸盞,正要運轉真氣就看見畢方朝她一個俯沖。 她手里的法訣一瞬間變化,碎光濺玉成盾,“哐”地擋下了畢方的爪子。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