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死也不會讓你碰她的! 這明明是小孩子賭氣般的話,但每一個字出口都化作金燦燦的梵文,蓮香與佛音在鄭真真的決死之意下氣勢節節拔高,一下又將畢方的火海往后逼退了不少。 她的這句話在天空中久久盤旋,如同無家可歸的飛鳥一般。 鄭真真尚未入道,但舍生棄命訣本來就與修為無關,一個人的死志有多么強烈,那么這門失傳多年的傳承便能發揮出多大用處。 云青手里的動作極為平穩,連神色都沒有多大變化,她的法術馬上就要完成了。 畢方有些著急,這個施展舍生棄命訣的人看上去還能撐一段時間,它還得加把力才行。 它尖嘯一聲向著立于空中的鄭真真俯沖而去,它身后擦出一串艷麗的火花,宛如流星急墜! “馬上就結束了……”鄭真真不愿意伸手擦眼淚了,她將雙手張得很開,以一種脆弱又堅定的姿勢立在了畢方的沖擊之下。 馬上就可以結束這一切了,云青手勢變幻,只差最后一點點了。 畢方一頭撞入漫天蓮花與梵音之中,剎那間就出現在鄭真真眼前。 鄭真真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發慢慢被烤焦,皮膚也越來越干燥,眼睛疼得很,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佛像前那漸漸燃盡的香一般,最后只剩下寸寸枯骨,寸寸灰。 畢方貼得極近,它能感覺到對方極速消逝的生命,但那種抵抗的力量卻不減反增。 “你想走,我就幫你離開,其實帶不帶我都沒什么關系,活著就好?!?/br> 鄭真真的話沒能傳到云青耳中,因為她的胸口已經被畢方的尖喙貫穿了,大量鮮血沒來得及灑開就蒸發成氣,升上天空,也許過了很久這些屬于她的一部分會化作春雨,滋潤大地,也許將來地上會長出一棵棵桃樹,樹下有和她相似的少女婷婷而立。 她這么愛哭,死到臨頭流得最多的卻不是眼淚,而是血。 鄭真真突然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回頭看了一眼云青,然后整個人失去了支撐,從高空中墜落下來。 她胸口有一個恐怖的空洞,傷口邊緣焦黑一片,干涸的血液粘附在上面,看上去就像一枝漆黑的花掙破了血rou,然后從她的心口長了出來。她衣擺寬大,身子又瘦小,如柳絮般在空中飄飄搖搖,無所依托,直墜而下。 “珍重?!?/br> 她感覺最后一絲生機也在無可挽回地消逝,正想要張口再說兩個字,但是滿滿的烈風灌進口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望君珍重啊?!?/br> 她安然閉眼,蒼茫天地間發出一聲聽不見的長嘆。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就在鄭真真隕落時,畢方一舉突破舍生棄命訣,烈焰向著云青橫掃而去! 云青被它連著玉石盾一起擊飛出去,在空中翻滾幾周,竟然落在了大挪移陣上。 玉石崩碎,云青用手死死扒住大挪移陣上凹凸不平的部分,防止直接被畢方掀飛到海中,她的指尖被磨得血rou模糊。阿芒見她飛了過來,想要向她靠近,但是被畢方一道火幕攔下。 只差一點點,絕對不能在這個關頭失??! 云青隨手抓住一個突起,終于止住了向海邊滑去的勢頭。但是下一刻她就感覺有點不對了,那個被她抓著的東西,很輕微地動了一下。 “咚咚……咚咚……” 畢方揚起爪子,九條火龍從天而降,步步緊逼。 熾烈之氣就在離云青不遠的地方,但是此時此刻,云青除了她掌中那點點涼意,就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火龍張牙舞爪,面目兇惡,沒有半分神獸的威嚴,反倒充滿暴虐的妖性。它們一個個行動靈活,完全不像是火焰所化,倒像是活物一般,一大灘一大灘火焰龍涎滴落下來,灑在云青周圍,將她孤立于火海之中。 “咚咚……咚咚……” 那是昨天夜里她聽見的心跳聲,那個死地里生出的活物。 畢方見她還想著抵抗,終于失去了耐心,一揮翅膀,九條火龍疾馳而下,轟向了苦苦支撐的云青。 云青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手里的東西用力拔出,然后抬起來抵擋那九條火龍。 就在她將那東西拔出來的那一刻,她的心跳,連同那個虛無縹緲的心跳,瞬間合而為一。 “咚咚……咚咚……” 這是一截石柱,有云青這么高,那石頭里似乎還裹著什么東西,但也看不出具體形狀。 云青像是揮劍一般將這半截石柱子朝著火龍揮出去,一縷冰冷的光芒閃過,仿佛天邊一閃而逝的飛鳥,又恍如劃破深夜的一道閃電,直接越過那九條火龍朝著畢方飛去。 霎時間日光染血,山河無色,唯有這一點冷光穿破一切,決然而去! 只聽見畢方發出一聲凄厲的哀鳴,然后天空中降下血色火雨,九條火龍與云青錯身而過,直接沖進了海里。 云青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又像被抽干凈力氣般倒了下去,她勉強張開眼,天書隱隱約約照見她手中石柱的形狀。那里面看上去是一把剔透的彎刀,冰晶結成的一般透亮,線條流暢宛如天成,刀刃薄如蟬翼,鋒銳異常。 最主要的是,它正如活物般輕輕顫動著。 云青看了幾眼就感覺意識要被吸入這一片空凈之中,連忙不再多看。她閉上眼睛,張開心目,遠遠看去原本畢方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火海,也不知道這道光芒究竟傷了畢方哪里,它發出一陣鳴叫,似乎是在罵云青,但云青也聽不懂。 畢方叫了一會兒,見云青又舉起那半截石柱子,連忙流著火雨飛快地向南邊飛走了。 “好了,事情結束,我也該與你談談了?!?/br> 云青正想將最后一步法訣完成,從此遠走北川大陸,突然就感到渾身真氣一滯。 朱無瑕不知何時站在了她面前,將鄭真真的尸體隨意扛在了肩上。她用寒灰死死頂著云青的脊骨,劍上冰冷的死寂之氣迫使她趴在地上動憚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 什么都不說了,先頂鍋蓋逃跑。 【不記得舍生棄命訣的可以回去看第二十七章,已經樹好flag了……】 【謝謝神奇君的地雷啦!么么噠!】 第七十五回 第七十五回、人道真意,無妄魔境 慈安城,國師府。 祭臺之上,有一人安然靜坐。這人白衣白發,神情淡漠,眼中寧靜深遠,宛如一汪清冽的泉水,與南邊的戰火紛亂格格不入。 誰也想不到,就是這不食人間煙火之人,在兩年前以一道敕令掀起了圣地正統之戰。 一名身著月白道袍的白發青年從祭臺下緩緩踱步上來,在國師面前停步,他沉聲道,“神霄子……” 靜坐著的人抬眼,很自然地打斷道,“鏡離,如今叫鏡離?!?/br> “師尊有話要我帶給你?!眮碚哒巧耠[門清虛子。 “愿聞其詳?!眹鴰熖?,他們兩人間突然出現一個小案,案上烹著熱茶,縷縷幽香與硝煙味混在一起,仙人的寡欲與人間的廝殺也混在了一起。 清虛子在他對面坐下,看著他,清了清嗓子。 “師尊說……”清虛子頓了頓,學著他師尊的口氣道,“邙繹欺你小他一輩,看不透九鳴城的結界,我便以青鳥報信助你一回,不想你還是輸了首戰,孺子不可教也!” “……”國師沉默,神色淡然,“還有呢?” 清虛子面無表情地道:“他還說了,人道興不了?!?/br> “他派你來做什么我都知道了,你去吧?!眹鴰燑c點頭,然后捧起一盞茶,輕輕抿了一口。 “何必執迷?”清虛子不動身,也捧起一盞茶,等它涼下來,“既然人道興不了,圣者大人又何必執迷?” 國師嘆了口氣,心里明白清虛子這是要與他論道了。 “人道,妖道,鬼道,仙道,魔道……世間大道三千,為何單單人道不行?僅憑通天神脈上那位一句話么?”國師執盞,茶水平靜極了,看不見一旦漣漪。 “大道廢,仁義出。人道修的是大仁圣德,若是想借此重成大道……恕我直言,逆亂因果之事是成不了的?!?/br> 國師淡淡地道:“你說的大道乃是仙道之大道,自然要與人欲相離。然我人道成君子圣德,悟天地至理,有何不可?道不同,本就不相為謀,若是以仙道來駁人道,那不如讓神隱門一統天下圣地算了?!?/br> “非以仙道駁人道,圣者大人,人之精神,原不過陰陽二氣變化而成。陰陽二氣以聚始,以散終。**全,則氣聚而精神存;**毀則氣離散而精神滅。是以人身終不得長久,大仁圣德終抵不過滄桑變遷。大人還請三思?!鼻逄撟佑欣碛袚?,言辭懇切。求大道,求長生,求的無非是“不朽”二字,修人道不可能得不朽,這就是他要向國師闡述的了。 國師又飲了口茶,望向南邊的烽煙,道:“你說氣聚則成人,這話對,也可以說不對。清通澄朗之氣,浮而為天;濁滯煩昧之氣,積而為地;平和柔順之氣,結而為人倫。大道之行,以中正平和為先,而作為平和柔順之氣所聚成的人,乃是靈秀所鐘,得天獨厚。人身雖難得不朽,但在這短短一生中,卻有更大的希望求取大道,超脫人身?!?/br> “依我看,人雖是天地之靈,但修道一途與其他族類并無太大差別,其中人道修行更為崎嶇。您方才也承認了,人乃氣聚而成,須知氣本無質,凝委而成形,形本無情,動用而虧性。形成而性動,去到彌遠,故溺于生死,遷于陰陽,不能自持?!鼻逄撟咏柚叭四藲饩鄱伞边@個論點反將一軍。 國師的意思是,人是天地平和柔順之氣所生,對于修道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不存在無法得道的說法。而清虛子卻說,強行將無心無情的天地元氣凝聚成有心有情的人,這本來就不合乎自然。當氣聚而成人時,當人修行人道之時,便會有心有情,然而一旦心中有了“情”之一字,便會沉溺于生死苦海,不能自持,這與天地大道是相違背的。 說白了,清虛子在踩了人道一腳的同時還要宣揚一下太上道。 “有情便不能成道?想必你也知氣的來由,太素之前,不可為象,待到龐鴻成道干,天地便分內外、陰陽、動靜二元,育成庶類,也即道實?!眹鴰煷藭r開始以圣者的境界壓制清虛子,所論之道越發艱澀。他將萬事萬物的終極——“道”,比作是植物的枝干,將由道衍生出來的天地萬物比喻為“果實”,道實在漫長時間里生長繁衍,而早在一切未曾產生前就有了其繁衍的秩序。 “所以……?”清虛子境界上與國師隔著千山萬水,他蹙眉問道。 “在道實產生之前,天道便已經形成了秩序,待到一切產生,天地初辟,皆循這種秩序運行。而體現這種秩序的,便是“人之精”,圣人。圣人降世,紀綱經緯,統御世界。你是否覺得人道便是耽于種種性情,行走紅塵之中?非也!” “將步天路,用定靈軌!人道中的政治得失、兵戈征伐、七情六欲不過小道而已,圣人存在的意義在于把握天道的內涵,深入探究其運行規則。統御,這才是人之道。我乃人圣,只要我不曾隕落,只要我還在這祭壇之上,那么人道必興!” 在圣人誕生前,人道確實無法與其他任何一個道統相媲美。 但是鏡離橫空出世了,正如他自己所說,身為圣人自可“紀綱經緯,統御世界”,如此一來他帶領人道走向大興似乎勢不可擋。 清虛子沉思不語,良久,他將手中完全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沉聲道:“受教了?!?/br> 國師點頭,揮手撤去了茶幾,復又閉目打坐,不再多說。 人之一道,正面臨著來自其他所有道統的壓力。與其他道統中無數修者共同承擔這種壓力不同,看上去最為團結的人道,實際上只有圣者一人在苦苦支撐。 國師說了,只要他不倒下,那么人道必興。但是有一句話他沒說,那就是如果他倒下了,人道究竟會走向何方? 這黑白子廝殺,不到最后,總是見不得分明的。 —————————————— 此時此刻,大挪移陣上,朱無瑕與云青也在飲茶論道。 朱無瑕用他化大自在天將這方小天地遮蔽起來,盤膝坐在云青面前,還在兩人間烹著上好的茶水。 “其實我早就在想你為何要將她留在身邊了,剛剛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因為舍生棄命訣?!敝鞜o瑕笑了笑,眼神中帶著冷意。 “你一直跟著我?”云青這次也沒稱“玉jiejie”,兩人間也是時候挑明一些事情了。 “我從慈安城開始跟著你,一路上挺無聊的。近日跟你來到寒來城,索性與城主比斗一番解解悶?!敝鞜o瑕將鄭真真的尸身放在一邊,手按在寒灰鞘上,似是蓄勢待發。 “哦?!痹魄帱c點頭,沒有多問。 一般人聽了這么個字多半是接不下話去的,但朱無瑕卻神色不變:“……在慈安城時,你帶上她是因為她身負黃帝傳承,但是后來被履天壇追捕,自顧尚且不暇,如何來得及管她?我當時便覺得不對勁,后來你將宋離憂遣走,卻獨留下她,我就覺得更不對勁了?,F在想來一切都在你預料之中吧,若是那次在古寺她得到的不是舍生棄命訣,她早該被你弄走了?!?/br> 云青又點了點頭,伸手往方寸盞中倒了杯茶。 “你心中就沒有半分愧疚不舍么?” “那是什么?”云青抬頭看她,面容沉靜而安然,并無挑釁之意。 朱無瑕嘆息,眼中寒意漸褪:“是了,你不懂這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