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還有十歲那年,他們與小伙伴住在山上,他在月下的曠野里拉著她的手道:“芍藥,我以后想娶你!” 這一室的風聲乃是他對她的回應,還是掀起她的回憶? 最后一日,乃是晉王出殯當日,皇帝再次前來,他親手扶著晉王的棺木,手在落釘之處慢慢撫摸,看那劈木而入,深鉆于楠木之中無法拔起的釘鉚,想著晉王躺在棺中再也不起,又再一次痛哭,口呼晉王的小名,在場官員無不感動落淚。 司儀念罷悼詞,起棺出殯,幡旗十里,送葬之隊從晉王府延綿至京城門口,紙錢滿天似飛雪,哭聲彌漫京城久久不散,國之葬禮可謂隆盛而壯觀。 晉王府小公子雖只有三歲,便要被蘇公公抱在懷,親手扶著晉王棺木送葬了,他一臉年幼無知,時不時回頭看著盈側妃,眼神呆滯無辜,也許弱小的他還不知送葬是什么含義。 皇帝看罷心酸嘆息,當即下旨封小公子承襲晉王爵位,為晉王延后。 穆荑覺得,這是皇帝做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件事了,當然,只此一件。 史官還要在旁摸著眼淚記下一筆:帝甚寬厚! 晉王下葬當日,也是小涼的忌日,穆荑沒法前去驪山祭奠小涼,當夜她在正堂上了兩柱香,對著空寂大堂,裊裊的香煙尋思良久。她不知要怎么告訴小涼今日的情況,但也許小涼已經和阿魚哥團聚了吧,又何須她告知? 穆荑沉默地走到庭院中對月幽思,回憶起今生起起伏伏,心是荒涼的,眼是干澀的。她不知她是否哭過,也許流過眼淚,也許沒有哭過,在她心里,阿魚哥只是睡著了,真的只是睡著了??! 翌日穆荑病倒了,一閉眼昏昏沉沉躺了五日,最終清醒過來之時,她發現沈擇青坐在床邊,趴在她的被褥上睡著了。她一動他便醒來,他抬頭的那一瞬,穆荑都震驚而心疼。 沈擇青面容憔悴,雙眼布滿血絲,眼底黑了一圈,可見幾日幾夜沒睡好了。他握著她的手親昵地貼附自己的臉面,聲音蘊含滿滿的擔憂和疲憊:“你總算是醒了,再不醒來,我都擔心你和孩子皆保不住,皆時我可怎么辦?” “阿木,對不起?!彼狼?,聲音沙啞文弱,連她自己都一怔,這幾日她病得這么厲害么? 阿木伸手摸過她的眼睫,刷掉了眼底的淚,親吻她的手背道:“別再哭了,你還有我,還有我啊,靜女!” 她一怔,直到感覺雙眸濕熱腫脹,她才知道自己哭過了。原來,她只在自己無意識的時候哭泣,她以為她足夠堅強,卻不想在她只是偽裝強韌的瓷瓶,風一吹就倒了,摔得粉碎,她比她想象中的脆弱得多。 晉王的死在她心里烙了很深的一道殤,比之父親和小涼的死更令她難過。他以他的死成全了她,他以他的死放了她和阿木的自由,他更以他的死實現了之前對她的承諾。八年前他辜負了她,八年后,他終是償還了這一債。 她早該想到昌州城的那一個傍晚他已經一心求死,這一世皇權對他并不重要,手足之情對他也不是最最重要的,他最重要的是想得到她,然而她已經離她而去。 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情之一字可影響他一生。不論母妃的死、穆叔叔的死、小涼的死還是皇帝的背叛都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而堅守十幾年的感情毫無結果更令他耿耿于懷,他尋不到自己的價值,因此終于灑脫求死。 昌州城那一吻便是他向她下定了決心,可惜她渾然不覺。景陽宮內最后一面,他便是向她最后告別,她亦沒有多想。也許景陽宮當日,他想著最后一刻見到她吧,可最終沒法忍受哭哭啼啼的離別場景,因此以吃柿子為由把她支開了,最終安靜地死去。他終于以他認為完整的方式償還了對她的虧欠,也終于以他最瀟灑的姿勢和她告別。 他解脫了,可她卻永遠記住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刻! 沈擇青握住她的手道:“我辭官了。等你身子好些我們便離開京城?!?/br> “我們去哪里?”穆荑眼中有淚,可她卻沒有悲傷的情緒,她知道她難過,可沒法做出哭哭啼啼之狀,她麻木了,做不出大喜大悲的反應,這是不是另一種意義的死亡? 沈擇青心痛地扶起她,讓她倚靠到自己胸膛,雙手圈著她,拉著她的手撫摸她已經隆起的肚子,低聲道:“回水家村,去你最想去的地方。靜女,我會讓你過得更好,我會讓你全然忘記他!” “阿木,我心里只有你?!蹦萝杓庇诟姘?。 “靜女,我心里一直只有你!”沈擇青卻堅定地堵住了她的話。他的大掌撫摸過她的腹部,溫柔低喃,“還有我們未出世的孩子,以后我心里只有你們!” 穆荑嘆息。也許她杞人憂天了,沈擇青如此真心相待,她不該沉浸舊情辜負了他! 穆荑病好之后,沈擇青辭官了,他上交了所有兵權,包括東吳王室的兵權,皇帝沒有任何理由留下他。 辭別當日,明遠侯送行,明遠侯捋髭須笑道:“你們走吧,京里有我,一切安穩?!?/br> 沈擇青拱手:“錢藍兩姓世代至交,雖然中途曾有恩怨,可也恩債互抵,家父不曾計較,我亦不計,這段時日感激侯爺相救相助,您仍是沈某的長輩,請受沈某一拜?!?/br> 明遠侯剛要伸手,沈擇青已經深鞠躬大拜,明遠侯便也作罷了,看著沈擇青拜謝之后,明遠侯嘆息:“你們走吧,走吧,若無事,京里便……不要回來了!但……老夫卻還是私心地希望你們回來……倘若還有機會回來看看也好,若無機會,也罷!”明遠侯似乎話中有話,微微嘆息。 沈擇青道:“時日成熟,倘若將來有機會定會回來,然而內子決心游山玩水,并過慣了閑云野鶴的生活,沈某尊重內子之意,一切,全看內子心情吧?!?/br> 明遠侯點點頭,心想沈擇青與其父前東吳王一樣,是個忠臣于愛情的頂天立地的男子,連聲贊嘆:“好孩子!” 穆荑上前一禮:“侯爺不打算離開京城?” “京里……老夫還有一件事要辦,也是完成王爺未竟之業?!鳖D了一下,明遠侯又補充道,“應該是先帝未竟之業。老夫年過知天命之齡,此生還不知有多少時日了,當年答應先帝的事還未達成,如今無論如何也要 辦妥了才有顏面見先帝!” 穆荑想問什么,然而朝堂之事不好多問,她也不愿關心,便閉口了。 明遠侯擺手道:“走吧,走吧!還是……不要再回來了,恐怕也沒什么好留戀的!”明遠侯心態復雜,話也矛盾,最后深深一嘆。 穆荑和沈擇青再三拜別,最終上了馬車離開。 晨光中,他們的馬車漸行漸遠,留下長長的軌跡,單車只馬,兩個人,沒有任何累贅,亦沒有牽絆。 穆荑回望京城,見高大的城門漸行漸遠,越趨越矮,最終吞入漫天的黃土荒草中,明遠侯站在城門外的黃土路遠遠地望著,身影被拉得老長,他捋髭須臨風而笑,衣袂飄揚,似將羽化登仙的仙人。 他的身后傳來“噠噠噠”幾聲馬蹄聲,棗紅汗血寶馬,座上白衣女子裙帶飛揚,發絲拉得老長,英姿颯爽,這不正是藍小姐是誰?她騎馬奔至明遠侯身邊便也停止了腳步,遠遠地望著他們,兩人一馬,并身后明遠侯的坐騎,漸漸縮小成一個點,與城門消失在白云透亮,湛藍深邃的蒼穹中。 京城,她來過,又走了,有得有失,有遺憾有感動,也許在她人生的歲月里這八年只是小小的一個點,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她已全然忘記,可她畢竟來過,畢竟與消失的人交匯相識。 他們來過了……阿魚哥來過了,小涼來過了,父親也來過了,后來,他們都睡在了京里,也睡在了她的心里,唯獨她帶著希望和幸福離開。穆荑心間淌過淡淡的幸,又淌過淡淡的哀。她收回目光,注視著前面驅車的沈擇青,以后她只看沈擇青,她的夫,她的未出世的孩子的父親,以后她眼里只有他! 三年后。 一場春雨蕭蕭打落春芽,京城街巷的槐花剛剛吐出新蕊,小皇子蕭文宇忽然病重不治,卒于宮中。蕭家子嗣單薄,即便存活也多病弱,這已是皇上的第五個孩子病身早夭了,再加近幾年后妃一直無所出,至此,皇家無子嗣。 帝悲痛,輟朝三日,戒齋五日以示哀悼。 又兩年,皇帝領百官于龍首山狩獵,不幸墜崖而亡。此次是真正墜崖而亡,因為禁軍已在山崖底下搜出了皇帝的尸體。 帝逝,百姓哭,朝野大亂。因為景宣帝無子嗣,顧丞相欲推景宣帝之四弟楚王繼位,然而天下輿論起,有說景宣帝之位來路不正,乃是薄太后篡改昭文帝遺照而來。當年昭文皇帝給二三皇子取名蕭昀、蕭攬,乃是有意傳位三皇子蕭攬。如今景宣帝已薨,又無子嗣,本該還位晉王一脈,即推晉王之子,如今的小晉王繼位。 顧丞相力壓輿論,然而明遠侯以己之兵權擁護年幼的晉王繼位,是為史稱的穎桓帝,改年號綏和。八年后,顧丞相造反,被殺,從此朝堂上再無薄顧兩黨之爭。 新帝年少有為,革除弊制,推新政,用寒庶,朝堂上白衣卿相與矜貴清流分庭抗禮,政清人和,天下大治,有中興之勢。 新帝在明遠侯力挺之下,排除眾議,為其父晉王和當年護送晉王有功的穆耘將軍平反,追功德修陵墓,至此,十幾年的恩恩怨怨塵埃落定。 …… …… 綏和八年,水家村。 田野里牛聲哞哞,放牛的娃兒們拿著狗尾巴草相互揮舞嬉戲,笑聲時不時傳來,響徹山野。一條小溪盤旋田埂蜿蜒而下,岸上青青草,水中魚兒游,幾名婦人正蹲在溪邊就著幾塊大石頭拍打衣服。 “錢家大嫂,昨日你給我娃兒的點心怪好吃的咧,面料里加了什么這么香,讓他吃過之后一整夜都在流口水,這不,今早催我給他做,可哪里做出你的味道?!?/br> 穆荑把衣服翻滾過后,抬手擦了擦汗道:“哦,昨日外子打魚回來,攢了些魚蛋,我見扔了怪可惜,便炒香了揉碎,摻進面粉中做點心,我那兩個小兒嘗過之后覺得不錯,四處兜給小伙伴們吃呢,你那小兒大概那時候吃上的?!?/br> “難怪,你手可真是巧,不僅菜燒得好,做點心也自有一絕,往后我可要跟你學了!不然我那小兒可天天跑你家里去,都不舍得回來了!” 穆荑笑笑,揉著衣服到:“我這些手藝還不都在水家村里學的!當年都是是跑前跑后跟七大姑八大姨地學,學完了我到外地跟其他菜系一融合,再回來,你們反而說奇特了?!?/br> “我聽說你原先是外鄉人,小時候搬來水家村,后來又走了,后來又回來了。我嫁來這兒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br> 穆荑點頭:“是真的?!?/br> “我看大嫂舉止不凡,大嫂的夫君更是一表人才,明顯是人中龍鳳啊,你們懂的規矩也多,好像大戶人家里出來的。哎?前不久不是放榜宣傳陛下為他的父親前晉王,和護送前晉王有功的穆耘大將軍平反身世了么?我聽說大嫂的父親也叫穆耘,大嫂該不會跟那追封平反的穆耘大將軍有關系吧?” 穆荑一愣,笑笑:“劉家妹子你可真是想多了,我若真有這么高貴的身份,還在這兒洗衣服?我那兩娃兒還在田埂里放牛?” “也是呢!”劉家的媳婦兒兀自點頭,也覺得不可能。 這時候田埂上傳來一聲呼喊:“久久嬸嬸,久久嬸嬸,久久把他meimei弄哭了!” 穆荑一聽,見衣服也快洗完了,加快速度擰干衣裳放盆里,收拾錘棒,跟劉佳妹子道別一聲,便抱著木盆往田埂上走。 大牛的大兒子、二兒子皆已成年分家了,兩個女兒也都嫁人了,還剩下個十四歲的小子和十歲的小女兒,最喜歡帶她家的錢合和錢意玩兒。 如今是綏和八年,距離穆荑離開京城已經十三年了,她家的小久久也十三歲了,后來她和沈擇青又再生了一兒一女,女兒十歲,小兒子六歲,她出來洗衣裳不便,沈擇青又外出營生,大兒子有主見整天往外跑靠不住,她便讓女兒錢意管著小兒子,誰知錢意怎么跑來田埂上跟她哥哥鬧騰了,那小兒子怎么辦? 跟隨大牛的小兒子到田埂上把鬧別扭的兄妹問一遍,又關心小兒子的安危以后,穆荑才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這算是哪門子事??!前陣子錢合聽他父親講兵書,聽了一段三國諸葛亮造木馬流車的故事便心馳神往,開始與大牛的小兒子鼓搗了一個月,據說鼓搗出了個玩意兒,什么樣子他也從不讓人瞧,他meimei好奇得很,想著法子要看哥哥的木馬流車,錢合說沒造好不給她看,錢意今日便趁錢合不在偷偷摸摸地看了,看也就罷了,還不小心弄壞了,她收拾不好,也不敢隱瞞,哭著抱木馬流車來給哥哥道歉,結果錢合上火呀,便跟他meimei鬧矛盾了。 穆荑覺得大兒子的行為不對,meimei倒還算個有擔當的,便把大兒子訓一遍,大兒子氣得跑了,meimei也哭了。晚上穆荑把事情告訴沈擇青。 沈擇青這幾日都與大牛外出打魚,水家村靠海,繞過一座山頭便是海岸,水家村許多人也都靠打魚為生。許是被大海的寬闊熏得越發淡定從容,沈擇青聽罷只是笑笑,“久久已經長大了,十三歲的少年已算是半個男兒,況且他平日里又十分有主見,定然顧及顏面,也不該當著這么多小伙們的面前訓他,你若能私下疏導,他未必不肯原諒meimei?!?/br> 穆荑讓沈擇青去教導。 晚膳過后,日斜西山,父子兩坐在院中高高的草垛上,渾身似鍍了金光的佛祖,好不亮眼。穆荑領著小兒子、錢意在下頭的小院子里灑苞谷喂食小雞,母雞帶著小雞嘰嘰喳喳走過,步態安逸,清風拂著草垛的清香,和小雞軟糯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鄉土的氣息,令人悠閑安定。 穆荑抬頭望著一大一小父子兩,逆光無法辨清他們的身形,但輪廓也愈加清晰,她甚至可以分辨出沈擇青和小兒子鬢角零碎飛揚的發絲。 也不知沈擇青給錢合說了什么,錢合忽然哈哈大笑。變聲期的少年,笑的時候發出公鴨般的嗓音,令穆荑忍俊不禁,錢意和小兒子也被哥哥的笑聲逗得大笑。 這個景象令穆荑想起二十幾年前,草垛上一大一小的男人似乎與記憶中水家村的某個場景重疊,同樣是村尾,同樣傍著高大的柿子樹,同樣是這么小的院落……母雞領小雞啄食走過,她和小涼撒谷喂小雞,父親提了一壺酒喚阿魚哥坐上草垛頂端,兩人開始談天說地,變聲期的阿魚哥時而發出鬼怪般的大笑聲…… 這樣的夢她有好多年沒看到了,記憶的樹常換常新,許多葉子飄黃零落,跌入土壤,漸漸地她都忘記了。偶然想起,好像只在昨日,又好像一眼萬年。 穆荑察覺沈擇青望著她,雖然逆著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然而多年養成的默契與感情仍讓她確定他正望著她。 穆荑回視,淡淡一笑。金光鍍上她的臉,掩藏了鬢角滋長的幾根白發,眼眸微瞇,夕陽下水波迷離,皓齒如玉。 沈擇青身子一動,也跟著笑了。 歲月更改,只改容顏,卻不改神韻和心的相聯。他體諒她的過往,她亦珍惜當下和他的相處,沒有跨不過的坎兒和解不開的心結,十三年,果然一切的悲哀、心痛和遺憾都只如煙云。他們過得很好! 夜里,溫情過后,穆荑枕著沈擇青的手臂,與他相擁而眠,她還是如同尋常婦人般低低抱怨:“既不當將軍,便不要再教久久稀奇古怪的兵法,看看他把那木馬流車當寶貝,就差沒魔怔了!” 沈擇青笑笑:“我只跟他講三國的故事,卻沒教他如何造木馬流水車,或許你該去城里學堂問問,誰教他造的木馬流車?據說他們學堂里前陣子來了一位夫子,游歷多年,見多識廣,十分了得呢,快趕上諸葛高人了。許多官吏前來求教,甚至歙州太守還有意請他入府中任幕僚,不過他不慕權利,可都拒絕了?!?/br> “還有這般奇人?” “我們在這兒安逸日久,難得見如此高人,我本還想拜拜,奈何一直忙碌無暇。不過按梁太守三顧茅廬而無果的境況來看,他恐怕不輕易見外人,倒是便宜了久久等一群小兒,他只肯露臉學堂教書呢?!?/br> “哦……我原以為你早已安定了,沒想到你還是沒法安定呀?!蹦萝杌熘鈰舌烈粦?,佯裝生氣。 沈擇青低頭輕啄她的臉:“怎么說?人家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可是反著來了,娘子還有何要求?” 穆荑笑著推他,沈擇青又一陣親,穆荑低聲道:“別讓孩子們聽見了……” 也許,得夫如此,看他遷就包容,寵溺她的一切已算人生一大幸事,她還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沈擇青無空閑探望高人,穆荑卻有機會。半月后,一場暴雨將來,怒風席卷青碧水稻,吹折了腰,穆荑擔心學堂里的大兒子無法回來,便兜了蓑衣斗笠跟隨幾個婦人趕了牛車往城里學堂接孩子。 她們去得及時,剛到學堂便爆發傾盆大雨了,穆荑和婦人躲在茶室里等候孩子散學。散學后外頭大雨連連,仍是無法回去,孩子們都來茶室與婦人匯合,穆荑等了許久,不見錢合,一問,錢合仍滯留書堂與夫子求教解惑呢。這場傾盆大雨不僅羈絆了他們,也羈絆了那位夫子,這倒給錢合一個求教的便宜機會了。 穆荑沒上過學堂,當年在水家村,父親只勉力出資供阿魚哥上學,阿魚哥回了家里再教導她和小涼,回到京城,父親雖補償她和小涼,另請了女夫子,然而也只在閨房授課,她們也去不得學堂。憑借幼年聽阿魚哥對學堂的描述,穆荑一直對學堂存著幾分好奇,更何況心念兒子求道解惑的模樣,便偷偷摸摸過去了。 穆荑倚在墻角偷聽,錢合居然還在求教木馬流車的做法,穆荑真真對大兒子的執著無可奈何。先生脾氣溫和,笑的時候,朗朗嗓音透出幾分豁達,的確是游歷四方看淡紅塵的心境。而且先生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一種深植于記憶的熟悉,可她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穆荑一直往前湊,往前湊,忽然,學堂內安靜了。穆荑正疑惑堂中怎么沒有了聲音,卻聽到大兒子嗔斥:“娘,你怎么來了,鬼鬼祟祟倚在壁角作甚?” 穆荑身子差點兒栽倒,她扶了墻站好,請咳兩聲,佯裝鎮定道:“散了學你怎么還未回去,夫子也累了,你豈可一直糾纏著夫子呢?” 錢合嘟著嘴抱怨兩句,穆荑移開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夫子,一時間便愣住了,連錢合說了什么也忘記了。 要如何才能形容這雙眼睛?朗月清風,沉浸了星光月華,似銀河般煜煜閃耀,亦或是清澈如掩映玉石的泉? 恐怕這些詞語也未必足以形容。夫子的容貌稱不上俊美,臨不惑之齡,蓄山羊須,國字臉非常平庸,然而那雙眼睛卻生得十分別致,穆荑只掃了一眼便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東西:睿智、成熟,沉淀了歲月的平靜……這是一雙令人一見難忘,心下震撼,對視了便挪不開的眼。 稍視片刻,她心中皆茫,滄海桑田,萬物糅雜成一體,漸漸地,記憶中某種相識的感覺與這雙眼融合在一起,好似這雙眼原本已經埋藏在她心底。 為何這般熟悉,是那份睿智深沉,還是那份矜貴憂郁?穆荑難以言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