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姚遠不敢耽誤,打了個車就往國人大廈奔去,正是下班晚高峰的時分,車開得比蝸??煲稽c,又比烏龜慢一點,這樣熬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二層錦霞廳,推開沉重的鎏金紅木大門,撲鼻的檀香仿佛是從紫色地毯上蒸騰起來一般,疊級蓮花瓣狀的吊頂,被水晶燈照耀得珠光寶氣,暗紅色的墻紙上,明黃色的游龍戲鳳圖耀得人心醉神迷。一時間,姚遠有點不知所措,直到王雪芽招呼了他一聲,他才在實木大理石餐桌近上菜的位置坐下。 “我們公司小姚?!蓖跹┭恐噶酥敢h,然后向姚遠依次介紹道:“這位是廖處長,旁邊這位美麗的女士是他的夫人,接下來這位是市第一醫院的院長助理張文質先生,這位是《燕京快報》的著名記者左手……”他介紹一個,姚遠就從餐桌這邊躬著個身子和人家握手。廖處長的手勁很大,笑呵呵的左手與他的手掌碰了一下就松開了,瘦小的張文質手有些涼,至于那個“夫人”,姚遠一點也看不出她哪里美麗,只覺得她腦門很亮,長長的臉一直垂下來,到嘴巴的部位像吹糖人一樣隆起老高,由于她眼睛總是望著天,而又看不出她究竟哪里值得高傲,所以更像一只被猴王寵壞的母猴子。 涼菜已經順著桌沿擺了一圈,一個穿著旗袍的女服務員走上來問王雪芽:“熱菜您看是不是端上來呢?” 話音未落,母猴子已經抓起了筷子:“上菜吧,我都餓了?!闭f著就夾了一簇藍莓山藥咀嚼起來。 “曉紅!”廖處長皺起眉頭,“沒看見上位還空著嗎?高秘書還沒到呢,你怎么就先吃上了……” “還要等多久???我餓壞了!”劉曉紅又夾了一大筷子塞進嘴里,才悻悻地把筷子放下。 “上熱菜吧!”王雪芽笑著對服務員說,轉身又對廖處長道:“高秘書來了,咱們再給他點菜嘛……嫂夫人今天怎么不大高興???” 這一問像鐵鉤子,把劉曉紅的舌頭勾了出來:“我們所里有一個聘用工,今天我指出了他工作中的一點問題,他居然拿著刀砍我,我是副主任??!差點被砍死,你們說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了?!” “嫂子消消氣,喝點菊花茶?!弊笫粥豚氲匦α藘陕?,端起茶壺給劉曉紅的茶杯里續水,然后好像很無意地問了一句:“你們蕾主任沒有及時制止嗎?” 劉曉紅咕嚕咽了一口茶水:“還說呢,姓蕾的不但不給我撐腰,還幫著那瘋子欺負我,我說報警她還不讓!” “蕾蓉不懂事,很不懂事?!绷翁庨L下結論一般的口吻。 聽到“蕾蓉”這兩個字,王雪芽愣了一下,又迅即恢復了正常的神色。 “嫂子別著急,她囂張不了幾天了?!弊笫挚粗翁庨L,一笑。 “誰囂張不了幾天了?”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眾人不約而同向那里望去,只見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保養得白凈的面孔上一絲胡須也不見。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有的說“高秘書好”,有的說“高秘書請這邊坐”,還有的說“高老弟姍姍來遲,罰酒三杯哦”,活像是掀開了蓋布的蒸饅頭籠屜。 高秘書在上位坐下,對劉曉紅說:“在門外就聽見嫂子說話了,到底怎么回事???” 劉曉紅又發了一遍牢sao,高秘書聽完,沉思著,很久,才慢慢地對廖處長說:“這個蕾蓉,我知道,是不是開法醫研究所的那個,我記得審批手續有一部分還是通過你的手辦下的???” 廖處長神情十分尷尬。 “今天嫂子遇到的事情,性質惡劣,應該嚴肅處理……蕾蓉的那個法醫研究所,我知道,做出了一點成績,但是也存在許多問題,時機適當的時候有必要好好整改一下?!?/br> 劉曉紅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廖處長趕緊舉起酒杯:“您說得對,您說得對!我和曉紅一起敬您一杯!” 高秘書與他們夫婦磕了一下酒杯,淺酌一口,把頭轉向王雪芽:“你請我來,到底是什么事情???” 這時熱菜已經鋪了滿滿一桌。王雪芽拿起筷子,給高秘書夾了一塊“宮保蜜汁蝦球”,笑道:“今天請您來,一是久仰您的大名,早就盼望一見;二是想向您匯報一下我們公司準備重點發展的‘健康更新工程’?!?/br> “什么‘健康更新工程’?”高秘書沒聽明白。 王雪芽說:“您知道,我們逐高公司是全國最著名的高端人群健康服務公司,我們倡導的是為這個社會的高端人群提供及時、有效的健康管理服務。由于高端人群事務繁重,飲食不規律,缺乏運動,所以容易導致各種慢性病上身。如果體檢出是早期發病,那么我們會提供食療、理療、運動處方以及名醫上門出診等一攬子健康恢復計劃,但如果病情已經很嚴重了,那么我們會優先提供器官移植……” 高秘書聽得生了興趣:“哪些病會嚴重到需要器官移植???” 王雪芽說:“比如應酬太多造成酒精性肝硬化,用肝移植可以徹底治愈;工作過度勞累導致心力衰竭型冠心病,藥物治療、常規心導管或外科手術治療都沒有好轉,就要考慮心臟移植;長期大魚大rou導致的尿毒癥,唯有腎臟移植才是根治的方法……” “這些不是到醫院就能做嗎?”高秘書扶了扶眼鏡說。 “我冒昧問一句?!蓖跹┭康恍?,“據您所知,器官移植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么?” 高秘書的神情中掠過一絲不快:“我不大懂這個領域?!?/br> “您謙虛了,相信您對醫療政策方面肯定比我們懂得多,我們知道的只是一些技術問題?!蓖跹┭棵翡J地覺察到了他的情緒,“器官移植,最大的困難其實只有一個——供體。我國的供體奇少而需要移植的人太多,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有個統計數字:我國每年約有150萬患者需要器官移植,但每年器官移植手術僅有1萬例左右,還不到1%,80%的患者在等待中死亡。為什么?就是缺乏供體——我前面說的150萬患者,還是亟待救命的,不包括那些為了保健需求而器官移植的人,更何況,有了供體也不一定能配型成功,一旦有排斥反應,那供體就算廢了。再說有些疾病,比如腎臟移植患者,一生中恐怕還需要移植兩次甚至更多……” “那怎么辦?”高秘書皺起了眉頭,“說起來,我有個親戚就是腎臟移植,現在還在醫院里等著供體呢?!?/br> 王雪芽笑了一笑,對一直低著頭吃飯的張文質說:“張助理,高秘書的那個親戚,轉到你們醫院來吧?!?/br> “好……好吧?!睆埼馁|應了一聲。 高秘書很高興:“這么說,要謝謝王總啊?!?/br> 王雪芽連忙微微躬了一下身子說:“應該的,應該的?!?/br> 高秘書說:“回頭你把方案拿來我看看——對了,我倒是很好奇,你們公司的供體又從何而來呢?” “商業秘密?!蓖跹┭吭幟氐匾恍?。 …… 結完賬,和王雪芽一起送走了客人,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小姚,你辛苦了?!蓖跹┭看蛄藗€哈欠,“我的代駕來了,用不用坐我的車,捎你一段?” “謝謝王總,我想自己走一走?!币h說。 “好吧,隨你?!蓖跹┭靠戳怂谎?,“早點回家休息吧?!?/br> 望著王雪芽的奧迪車消失在夜色里,姚遠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那還是不是自己的家,他心里也不清楚,他甚至不敢保證郭小芬會打開門放他進屋,在這座有著2000萬人口的巨大城市里,盡管各種燈火將街道照得如同白癜風患者,盡管仍有無數的行人擦肩而過,但他依然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彷徨。 他在路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彎著腰,很長一段時間就那么坐著,坐著……當他明顯感到有一種下沉感,仿佛要沉到黑暗的地面,甚至沉入更黑暗的地底時,他努力站了起來,然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高高的,長長的,穿著松松垮垮的衣服,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冷漠而孤傲。 大學畢業三年了……難道真的是他? 當那個背影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淡,已經快要徹底融入夜色,更確切地說是被夜色吞沒的時候,姚遠不禁脫口喊了出來—— “黃靜風!” 第八章斷死奇術 理有萬端,并為疑難,臨時審察,切勿輕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断丛╀洝ぞ碇唬ㄒ呻y雜說上)》 黃靜風轉過身,瞇起眼睛看了看,石頭一樣僵硬的臉孔,在剎那間綻開了笑容。 他大步走過來一把抱住了姚遠的肩膀:“姚遠,姚遠,我們好久不見了??!” 姚遠也十分激動:“我還怕認錯了不敢叫你呢,沒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黃靜風搖搖頭說:“先別說我了,說說你吧,畢業之后一直混得咋樣?看上去似乎還不錯啊?!?/br> 姚遠摸了摸滾圓的下巴,苦笑道:“你看我這個發福的樣子,有時候照照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了。畢業之后我一直在一個公司做文宣工作,后來被派到上海分公司,一待就是兩年,今天才剛剛回來?!?/br> “結婚了沒有?”黃靜風問道,“你女朋友好像姓郭吧?她可是咱們那一屆‘五朵金花’的第一名??!” 這時候提到郭小芬,姚遠有些尷尬,遮掩道:“老樣子……你大學畢業之后不是和高霞一起回家鄉去了嗎,臨走時咱們在‘有家燒烤店’喝的酒,還記得嗎?” “怎么會不記得,大學四年,我喝了你多少酒啊,每次都是你請客?!秉S靜風不好意思地嘿嘿嘿笑著。 前塵舊事,一時涌上了姚遠的心頭。大學時代他倆不是一個系的。一天夜里,宿舍樓道里突然吵鬧起來,姚遠打開門一看,只見一個家里很有錢的同學,揪著黃靜風的袖口罵罵咧咧的,黃靜風拎著個大塑料袋,里面裝滿了空的易拉罐、塑料瓶什么的,青色的臉上充滿了怨憤。 姚遠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那個有錢的同學上廁所時,發現黃靜風在垃圾桶邊翻弄東西,把一些廢品裝進塑料袋。他想起自己前兩天晚上丟了一雙鞋,便認定是黃靜風偷的。 人越聚越多,樓道的燈光下,重重疊疊的身影像泥塘上的霧一樣彌漫著。 不知哪個起哄,說要去黃靜風的床鋪“搜查贓物”,姚遠覺得很不合適,想阻攔,但黃靜風絲毫沒有反對或抗拒的意思,微微向天的目光里充滿了蔑視,姚遠也就不好多嘴了。 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鋪蓋被掀開了,床板下面也掏空了,什么都沒發現。有些同學低聲替黃靜風打抱不平,那個家里有錢的同學臉上掛不住,說還要搜黃靜風的柜子,黃靜風繼續沉默不語。 拉開柜門,在破破爛爛的一堆日用品中,放著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插圖本《愛倫·坡短篇小說集》,書還很新。那個有錢的同學翻開一看,扉頁上寫著“姚遠購于xx年x月x日”的字樣。他立刻叫了出來:“姚遠,這不是你上周咱倆一起逛圖書城買的嗎?”姚遠接過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書,昨天在自習室還看來著,但是后來就找不見了。 有錢的同學指著黃靜風的鼻子說:“沒冤枉你吧,說,你把我的鞋拿到哪里去了?” “這本書是我借給他的?!?/br> 一句很平淡的話,從姚遠口中說出,卻像扔了一枚能把所有氧氣都吸走的溫壓炸彈,剎那間,樓道里沉寂如死…… 人們漸漸地散去,子夜的宿舍樓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黃靜風和姚遠像西部片里對決的殺手一樣面對面站著。 “你為什么要幫我?” “因為我懷疑那本書是我自己丟在自習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歡看別人被冤枉?!?/br> “謝謝你?!?/br> “你為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覺翻弄垃圾箱?!?/br> “我家里窮,把這些空瓶子收到一起可以賣給廢品收購站換錢?!?/br> …… “你好,我叫姚遠?!?/br> “黃靜風?!?/br>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自此開始了一段友誼。 說是友誼,回憶起來也沒有什么轟轟烈烈感天動地的事,就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和一個性情隨和的人偶爾混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什么的。那時的黃靜風對什么都看不慣,卻又懶得抱怨。他在食堂吃飯一定買最便宜的菜,也許是營養不良的緣故,他的氣色就沒有好看過,非蠟黃即慘白,以至于大學四年里有三次謠傳他得了絕癥。 他的身邊有時會出現一個黑瘦黑瘦的女孩,名叫高霞,是農業大學的,也是他的同鄉,后來不知怎么又漸漸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但唯一的改變就是兩個人在食堂吃飯時多添二兩米飯……姚遠家庭條件要好些,實在看不過去時,會邀請他倆一起到附近小店吃個燒烤什么的,在嗆人的煙火中噴一些孜然味道的廢話。 大三那年,姚遠終于追到郭小芬以后,花前月下的,就和黃靜風疏遠了,黃靜風倒也沒覺得什么,他高傲而黯然的目光里常常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生,死,病,苦……都是不可能改變也無需改變的事情,就像他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格子襯衫,就像他晃晃悠悠的背影,仿佛總是無所謂的走向自己潦倒不堪的宿命…… 畢業這么多年了,他竟然還穿著那件格子襯衫,袖口的邊都毛了。 兩個久違的朋友在小店買了幾瓶啤酒,來到街邊一張長椅上坐下,一邊喝一邊聊了起來。起初還東拉西扯的說一些老同學的近況,后來喝到舌頭發直、眼神發虛的時候,姚遠又問了一遍“你怎么來這兒了”?黃靜風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不來這兒,又能去哪兒……我家里人都沒了?!?/br> “怎么回事?”姚遠驚訝地問。 深秋,積滿了落葉的樹林,幾座新墳……這景象再一次浮現在了眼前,仿佛永遠不能擺脫的夢魘。 然而,就像述說所有的夢境一樣,無論怎樣離奇,吐出的話語卻是那樣簡短而平淡:“其實也沒啥,大學畢業之后,在這兒找不到工作,我就和高霞一起回故鄉了,包了個園子種果樹。我們那個地方產煤,村子的地底下都挖空了,地面多處塌陷,每家人的墻壁上都是裂紋。一天夜里,我和高霞坐在果園里發愁呢,井里抽不上水來,凈是些發黑的濕泥巴,果樹都快要渴死了,就聽見山上又放炮,我們村的好多房子,一下子就震塌了十幾座,我全家人都埋在里面,一個都沒有跑出來……” 姚遠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目光里充滿了驚詫. 月亮從稀疏的樹枝間灑下一片清冷的光輝,照在黃靜風的臉上,原本蒼白的臉孔仿佛敷上了一層冰。 “我和高霞只好回到這里,租了個地下室,各自找了份工作……”黃靜風剛剛說到這里,姚遠打斷他道:“什么工作?”黃靜風猶豫了一下說:“在太平間做殯儀工……你不害怕吧?不怕,那就好,我反正不怕,我拿自己當個死人,死人沒有什么可怕的……像今晚,我就值夜班,我很喜歡值夜班的?!?/br> “你在哪個醫院上班?市第一醫院,那離這里并不遠啊,走吧,一起往那邊走走?!币h站起身說,“高霞現在怎么樣?” “她很好?!秉S靜風站了起來,和姚遠一起慢慢地往前走著,踩過一個又一個斑駁的樹影,仿佛撕掉一張張臺歷……這樣走了大概有十分鐘,也許,有一個小時,一陣吉他彈唱聲,突然飄過了耳際: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著的人吶, 到底我該如何表達, 她會接受我嗎? 也許永遠都不會跟她說出那句話, 注定我要浪跡天涯, 怎么能有牽掛……” 路燈下,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歌手,靠著電線桿,一面彈著吉他,一面低低地吟唱著。他的歌聲正如他的影子一樣漫長、模糊而憔悴。 “夢想總是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