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么多名字,黃靜風只聽過一個劉伯溫:“好吧,既然是這樣,那你給我講講他們做斷死師的事跡好不好?” “我來這里,不是給你講故事的。想聽故事,將來再說?!倍问f,“現在我倒要考考你,你聽我給你講了這么多,能不能下個定義——什么是斷死師?” 午夜、太平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突然冒出個人來和自己聊些玄之又玄的話,打發這周遭都是死尸的漫漫長夜,本是一件頗為有趣的事,誰知還有個課后作業埋伏在后面,黃靜風有點郁悶,仔細想了想說:“就是一種職業,通過……通過望聞問切的方法,判斷一個人什么時候死……” “望聞問切,那是中醫診斷的方法?!倍问悬c不耐煩,“現代意義上的斷死師,在斷死時采用的方法要比望聞問切更加豐富,這個我將來會慢慢地教給你,而且,一位優秀的斷死師,絕不僅僅是判斷出一個人的死亡時間那么簡單,還要精確地預測出這個人死亡的地點和死亡的方式,這些將來我也會慢慢地教給你……” “教給我?”黃靜風一時間有點瞠目結舌。 段石碑點點頭:“對啊,剛才我不是和你講了,我要給你介紹一份新工作——就是把你培養成一位斷死師啊?!?/br> 黃靜風呆若木雞,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行嗎?” 段石碑一笑:“從事任何一個職業,你覺得成功者最需要的是什么?” 黃靜風說:“有一本書叫《成功來自細節》,大概成功就是把每個細節做好吧……” “不,至少不完全是這樣!”段石碑像轟蒼蠅似的揮了一下手,“我來告訴你,做任何職業,成功者最重要的是——天賦!” “天賦?” “對,天賦?!倍问f得有點口渴了,坐到一把椅子上,順手拿起了不知哪位遺屬祭拜死者時留下的蘋果,在風衣上擦了擦,吭哧就咬了一大口,“做什么行業,你只要擁有超人一等的天賦,就一定會有超人一等的成就。好的警察,閉著眼也能從犯罪現場聞到兇手的氣息;好的廚師,不用嘗就知道哪道菜咸了哪道菜淡了;好的老板,往辦公桌前一坐就能預料到今天生意會賺還是會賠……這些都不是后天勤奮的結果,而是一種天賦——沒有天賦,你就是去演av都演不出那種表情?!?/br> “這個我十分同意!”黃靜風欽佩地點了點頭,“您的意思是說,我具有演av……不是,做斷死師的天賦?” “湊合吧?!倍问呀洺酝炅四莻€蘋果,把蘋果核哐啷一聲扔進銅盆里,又拿起一只梨啃了起來,“至少在上周五的早晨,你在剎那之間對死亡表現出的驚人的感知力和洞察力,令我大吃一驚。我覺得你有做一個優秀的斷死師的天賦,就在這醫院附近轉悠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你,后來才想到你可能是上夜班的,才特地登門拜訪,不過一進這里我就明白了你的天賦從何而來——”說到這里,段石碑像舞蹈女演員一樣將右手向那排冰柜溫柔地一擺,“每天浸yin在這充斥著死亡的空間里,時間久了,就算隔著一道車門,也能感覺到那個出租車司機行將就木吧!” 黃靜風狠狠地想了一想,搖搖頭說:“我怎么沒覺得我有你說的什么天賦呢?” “不錯啦?!倍问牙婧诉燕ヒ宦曈秩舆M了銅盆里,“別以為中國人多基數大,就什么人才都有,不信咱們數數在中國有幾個夠條件做斷死師的:第一是不怕尸體的,這基本上就淘汰12億9千萬了;第二是不怕我的,我的意思是在午夜見到陌生人出現在太平間而沒有尖叫的,這又得淘汰999萬;第三是能無意中說出一句話就斷人生死的,這又得淘汰9990人吧——我數學不大好,還剩多少人?” 數學也不大好的黃靜風掰著指頭算了半天:“好像……還剩10個人吧?” “你瞧瞧!”段石碑一拍大腿,“我在13億人中找到你,這有多么的不容易??!” 黃靜風望著他,同情地點了點頭:“有個問題我能問問嗎?” “你說?!?/br> “斷死師這個職業,我聽起來還不錯,歷史悠久、色彩神秘、但是——他到底有什么用???或者我說得再直接一點,你說這是個職業,可是我怎么覺得不是啊,比如你現在告訴我說,我過兩天要死了,我不大嘴巴抽你一頓也就罷了,總不至于給你錢,再說聲謝謝吧?” 段石碑瞇起眼睛嘿嘿笑了兩聲:“傻小子,給我們錢的,當然不是要死的那個人,而是盼著他死的那些人啊?!?/br> 黃靜風嘬了兩下腮幫子:“您能再說明白點兒嗎?”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盼著別人死,比如兒子盼著老子死了能繼承遺產……每個人的死,都像是在擁擠的公交車上讓出了一個座位,旁邊一大堆站著的人都眼巴巴地盼著呢,明白了么?” 黃靜風想了想說:“差不多吧……我覺得你說總有人盼著別人死,這話有道理?!?/br> 段石碑一笑:“你心里也盼著某個人死——對么?” 地上的影子顫抖了一下。 盡管太平間設置在醫院的地下室,盡管太平間只有一扇門通往外面,但是黃靜風來這里工作的第一天,就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夜最深的時候,冷不丁,會有一陣很低的冷風從地面上掠過,起初他以為是一雙手在腳面上拂了一下,定睛一看卻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兩三次以后,他看到有灰塵打著旋兒往門外滾,也聽到極細切的颼颼聲、才懷疑那是風的作用。他很好奇,這里怎么會有空氣流動呢?就站在門口攔了一下那風,結果突然間一陣眩暈,險些倒在地上。后來才從老工友那里得知,太平間里的風,陰氣極重,是擋不得的,他問老工友:要是再有風刮起該怎么辦,是縮到墻角還是坐在椅子上把腿盡量抬高?老工友說你要一動不動,讓那陰風感覺不到這屋里有活人,它就會自己走掉…… 此時此刻,雖然沒有陰風吹過,但他的影子還是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你心里也盼著某個人死——對么?” 向著冰柜一瞥。 靠里面一豎排、最下面那扇柜門,嚴絲合縫地關著,沒有一點空隙。 柜門右下角,嵌著一張標識牌,上面寫著“tb4”。 黃靜風粗粗地喘了一口氣,瞪著段石碑說:“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確實,很多人都盼著別人死,但斷死師又不是職業殺手,聘請一個斷死師到底有什么用?難道做兒子的把你請到他老爹的病床前,讓你看他老爹一眼之后,告訴他‘你爸一個月之內必死’,然后人家就把錢塞給你?” “我還是拿公交車舉例吧,比如一個座位上坐著個老頭,他的旁邊站著四五個人,有的站在他對面,有的站在他側面,都盼著他趕緊下車。如果老頭起身之后往側面走,無疑站在他正面的那個就能搶到座位,如果老頭起身之后往正面走,那么站在他側面的那個一屁股就可以溜到座位上去。在這種情況下,假如我們來告訴這四五個人中的某一個,那老頭將在什么時間、選擇哪條路徑下車,他豈不是就可以挪動身體搶到最佳位置,在老頭起身的一瞬霸占那個座位嗎?”段石碑得意地擼了一把絡腮胡子,“我告訴一個兒子,他老爸一個月之內必死,他就有充足的時間,在他老爸彌留之際篡改遺囑,霸占全部財產;我告訴一個老公,他的老婆半年之內必死,他就可以抓緊給他老婆上個保險,等他老婆翹辮子之后拿著一大筆錢迎娶小三——你想想看,這些人哪個不得拿我們斷死師當爺供著?” 黃靜風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個醫生也會干啊,醫生不是都會告訴家屬——快點準備一下后事嗎?” “現在的一些醫生,連救人都夠嗆,何提斷死?!”段石碑輕蔑地一笑,“況且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你以為你上周五早晨夢遺似的流露出了一點天賦,就能做一個斷死師了?做夢!一個合格的斷死師,不僅要具備大量的專業知識,接受嚴格的觀察力訓練,更要反復地實踐,你說這人三更死,閻王不能五更收,達到百分之百的準確率,才能吃這碗飯!” 他歇了歇,接著說道:“再說了,一個醫生即便是預測一個人將要死亡,也多半是那患者躺在病床上只有出沒有進的氣兒,而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他快死了。斷死師可不一樣,斷死師要能在各個地方:人行道、過街天橋、公廁、自助餐廳、時尚晚宴、t型臺下……預測出一個人的死亡,這個人可能是《健與美》雜志評選出的年度健美先生、電視臺上夸夸其談的營養學家、紅光滿面的企業老板,總而言之看上去完全一副健康長壽的樣子,但是我們要從他的只言片語、舉手投足中看出,死神的陰影已經從后面悄然擁抱了他……” 說完這番話,段石碑像一個在宴席上酒足飯飽的貴賓,從椅子上站起身,抻了抻筋骨:“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那咱們就說好了,你跟我學做斷死師,后天開始上課?!?/br>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說好了”的,黃靜風稀里糊涂地搔了搔后腦勺:“后天在哪里上課???” 段石碑本來撐開嘴巴打個酣暢淋漓的哈欠,聽完這話竟生生噎了回去,想了想說:“在一個環境跟這里差不多,只是所有尸體都是站著的地方——算是道作業題,你自己猜吧,猜不出來說明你對死亡的認識程度還不夠,那就當今晚什么都沒發生。后天早晨8點半,在離這里最近的上課地點,我等你,超過一分鐘我就走?!?/br> “我想你大概還留了一道作業題給我吧?”黃靜風突然說。 段石碑剛剛撐開的嘴巴又閉上了,哈欠打不出和噴嚏打不出一樣難受,所以他悻悻地問:“什么作業題?” “你剛才說了半天斷死師能做什么,可是我感覺,你只說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斷死師所能做的,絕不僅僅是決斷一個人的死亡時間、地點、方式那么簡單,一定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但是暫時你還不想告訴我,讓我自己琢磨——我猜得對不對?” 段石碑一笑,飄然向門口而去,推開玻璃門的時候還揮了揮手。 就在一瞬間,黃靜風清晰地看到,一個灰色的旋兒貼著地面向段石碑的腳后跟追逐而去,并從他的兩腳之間鉆出了門,段石碑似乎也看到了那陣陰風,也似乎毫不介意,就像散步的人溜著他的狗。 “我猜得對不對?”他又問了一遍。 然而段石碑的腳步聲已經拾級而上,現在,這太平間里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唯一一個活著的人。 沿著冰柜走到最里面的一豎排,他坐下了,地板冰得屁股發燙,但他還是那么坐著。 我,黃靜風,身高1米78,瘦長的臉孔總是蒼白的,有點歪的脖子習慣性地向后梗著,豆粒大的眼睛,睜開是白堊樣的眼白,閉上是白堊樣的眼皮,半睜不閉是白堊樣的絕望,像現在這樣,頭枕在冰柜上,腰以下的兩條腿叉開著,簡直就像是一具剛剛被行刑隊擊斃的尸體。 斷死?斷死?難道段石碑看不出,我才是快要死的人嗎? 很久很久,他慢慢地伸出右手,抓住身邊一個柜門上的把手。 嘩啦啦。 隨著一股白色寒氣涌出,標號為“tb4”的冷凍屜從冰柜里被拉了出來。 躺在冷凍屜上的是一具女尸,黃靜風輕輕地掀開蓋在她臉上的白布,露出了一張墨綠色的面龐。 黃靜風端詳著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撫摩著她的面龐,梳理著她的長發,一不留神,兩根從頭皮上脫落的頭發夾在了手指間。 “我猜得對不對?”他問。 她閉著眼,沒有回答。 第二章剔骨者 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曲伸之機括,于是乎決。 ——《洗冤錄·序文》 看清楚了。即便從這個角度——沒錯,這就是一顆頭骨! 人的頭骨…… 蕾蓉將雙手舉到與右肩平行的位置,指尖向上:“老高,幫我換一副手套?!?/br> 死寂的驗尸間里,猶如剛剛爆炸過一顆手榴彈,每個人的身體都僵硬著,殘骸般一動不動,姿勢以蕾蓉為“爆點”呈輻射狀散開,半張的嘴巴、瞪圓的眼睛以及慘白的臉色,都足以說明剛剛發生的事情令他們何等的驚恐萬狀! “老高,幫我換一副手套?!崩偃貜娬{了一遍,口吻平靜而嚴肅。 高大倫咽了口唾沫,走了上來,小心翼翼地摘掉蕾蓉手上那雙沾著血的乳膠手套,扔進旁邊的醫療垃圾收納桶里,然后從桌子上的淺藍色塑料盒里,抽取了一副嶄新的乳膠手套,給蕾蓉戴上。 整個過程大約花了半分鐘。期間,蕾蓉看了一眼癱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唐小糖,命令道:“小唐,報警?!?/br> 唐小糖捂著心口,哪里還動得了身。 不是快遞員把包裹送來的時候,搶著鬧著要先拆開看看的她了,蕾蓉想。 剛才一層傳達室通知蕾蓉取一下快遞包裹,蕾蓉正在做尸檢,唐小糖蹦蹦跳跳地下去簽收,然后把包裹拿進驗尸室,看著貼在側面的橘黃色單據念叨:“怪事,沒有寫遞件人,只寫著收件人‘蕾蓉’,物品類型上寫著‘工藝品’……到底是什么東西???”蕾蓉讓她放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一會兒再打開看。唐小糖眨巴著眼睛說:“我可等不及,我現在就拆開,看看是哪個帥哥給你遞的定情之物?!备愕美偃乜扌Σ坏?。 這個唐小糖比自己小不了幾歲,但心理年齡卻像個還沒斷乳的娃娃,參加工作快半年了,看見尸體還是齜哇亂叫,解剖一具能吐好幾天,所以蕾蓉關照她,盡量讓她做些活體損傷鑒定之類“輕口味”的活兒,結果她又精力旺盛,不是把吸管插進酸酸乳里擠水玩兒,差點把物證污染了,就是在工作時間上網團購。饒是蕾蓉脾氣再好,也少不得批評她一兩次,每次她都眼圈紅紅地低聲叫著“蕾蓉姐、蕾蓉姐”,蕾蓉姐也只能苦笑著擺擺手讓她下次注意。 結果,包裝盒一打開,唐小糖嗷地一聲慘叫,把驗尸間里所有的同事都嚇了一跳,以為躺在不銹鋼解剖桌上的那具尸體坐起來了呢。 蕾蓉走過來問她怎么了,她指著包裹哆哆嗦嗦地說:“人頭,人頭……” 什么人頭,明明是頭骨,更規范的叫法是顱骨!連基本用詞都不準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從學校畢業的。 暗自嘆了一口氣,蕾蓉將戴著乳膠手套的雙手,盡可能不碰包裝盒邊沿地伸進里面,慢慢地攏住端放在正中的那個頭骨,當雙手食指指尖剛剛頂住頭骨的兩側,打算往上提起的時候,手腕卻被高大倫輕輕地壓住了。 蕾蓉偏過頭,不解地看著他。 “主任?!备叽髠惖吐曊f,“還記得埃尼爾案么?” 埃尼爾案是2006年國際法醫年會上通報的一起案件:當年4月初,有個恐怖分子將一枚炸彈塞進一具尸體的胸腔,把尸體扔在富爾維耶爾山丘下面的樹林里,然后打電話報警。正值里昂國際博覽會要召開之際,警方如臨大敵,迅速將尸體送到里昂醫學院法醫實驗室,著名法醫埃尼爾·斯科特手持解剖刀習慣性地要在尸體上切開一個y字口的時候,觸發了引線,結果把半個實驗室都炸飛上了天。 于是,當年的國際法醫年會上,不僅與會者集體對埃尼爾·斯科特的不幸罹難致哀,而且制訂了“檢驗無名尸體前必須排除藏有爆炸物、生化武器等恐怖危險物的可能”的“埃尼爾原則”。 這一點,蕾蓉怎么會不知道。眼下,這顆裝在盒子里的頭骨內部很可能嵌入了一枚炸彈,只要往上提一點,比如:五毫米,就有可能因為牽動了引信,轟隆一聲巨響! 那么,兩毫米如何? 蕾蓉的兩個指尖輕輕向上一提,兩毫米。 憑著在田納西州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師從比爾·巴斯博士鍛煉出的本領——要知道那老頭兒可是把一堆骨頭放在黑箱子里讓學生摸,然后根據學生對骨頭的名稱、密度、重量的判斷是否準確,來決定其畢業論文分數的——蕾蓉估計:指尖挾起的重量在500克左右,這恰好是成人頭骨的重量,如果里面加個炸彈,甚至于僅僅多擱了一枚鵪鶉蛋,都不應該是這么重,也就是說:頭骨的純粹度很高,中間沒有任何夾心。 那么,就可以放心地將頭骨從盒子里取出來了,蕾蓉這么想著,手一抬,那顆頭骨就從包裝盒里被穩穩地“提取”了出來,一瞬間,她清晰地聽到了高大倫咽喉里傳來的“咕?!币宦?。 窗外,天色十分陰沉,好像用沒涮干凈的墩布墩過,連累得這驗尸間里也晦暗不明。所以,中午蕾蓉來上班時就打開了頭頂的白熾燈,現在是下午三點,每個人脖頸以上的部位都被燈光照得雪白,脖頸以下的軀干四肢則模模糊糊,看上去活像一堆從淤泥里生出的棉桃,詭異莫名,只有被解剖到一半的那具尸體除外,盡管他的胸腔和腹腔血淋淋地大開著,但神情格外安逸,仿佛在嘲笑那些站立著的活人們。 為了看得清楚,蕾蓉不得不把頭骨端到了與自己視線平行的位置。 凝視著頭骨那黑洞洞的巨大眼窩,有一種在和亡靈對話的錯覺:你要說什么?你是不是已經凄惻到無話可說?隔著乳膠手套,我的掌心也能感覺到你冰冷的溫度,看著你白森森的骨質、你被拔掉牙齒后顯得異常陰森的上頜,我感到不寒而栗……作為一位法醫,我勘驗過無數可怖的頭顱,有從口鼻里往外爬蛆蟲的,有被野狗啃成血葫蘆的,有在河水里泡得浮腫變形的,有兇手為了加速其毀壞而灑上白石灰的,但是,像你這樣“干凈”的頭骨實在罕見,不要說眼睛、鼻子、耳朵、嘴唇、皮膚了,連毛發都沒有留下一根,你被剔得如此徹底,簡直可以直接拿去做標本。我知道,絕對不會是自然腐爛造就了你這副模樣,大自然在吞噬有機體方面永遠是拖泥帶水的,這只能是某個魔鬼用刀子、鉗子、錐子甚至勺子對你一點點削、拔、鉆、挖的結果。當血淋淋的工具在你上面嘶啦嘶啦或咯吱咯吱地一點點剔除時,你還有一絲一毫的痛感嗎?也許你的眼珠是最后被挖下的,你瞳仁中殘存的光感可曾留下兇手那猙獰的影像? 兇手不會給你任何機會,他連你的牙齒也被拔了個干凈,他不希望警方用任何方式查出你生前是安在誰的脖子上的。 剔骨者。 何以這樣殘忍?我始終不能理解。不錯,我是法醫,我的職業就是解析一個人對他同類到底能兇殘到什么程度,但我還是不能理解……比如說,刮豬毛、剝魚鱗、用牙簽摳螺rou,把鹵制鴨頭上的眼睛挖出來吃掉,這些我都能接受,但是把這些做法施予一個同類,把一個有血有rou的生命像對待牲畜、家禽、水產品甚至無機物一樣盡情摧殘,這需要怎樣的心態才能做到??? 何況做得如此徹底。 你黑洞洞的巨大眼窩,失去靈光的骨殖像深不見底的枯井,讓凝視者眩暈和恐懼,仿佛井底注定要躺下個一模一樣的我:其實,這本沒有什么好怕的,我、老高、小唐,還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不論男女、不論美丑,不論胖瘦,不論高矮,歸根結底都要變成一把骨頭,只是使我們白骨化的應該是大自然,而不是一雙充滿罪惡的手。 我凝視你太久了?;貋戆?,我的目光,還有我貼附在你堅硬質地上的魂魄。 …… 怎么回事? 剎那間蕾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回不來了——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