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他微微一怔,垂眸道聲遵旨,這才緩緩退出乾清宮去。外頭是兩個候著的小徒弟,在他的曳撒下擺出現在視線中時便迎了上來。祁云晏淡淡瞥他們一眼,自己轉身往宮門處去,在過拐角時想起她那句話,不知怎地忽然覺得這向來冷意重重的宮闈似是拂開了厚厚沉霧一般,帶著若有似無的依稀暖意。 他抿了抿薄唇,卻意識到自己回的那句遵旨似乎太過刻板了些。雖然對于趙氏會走到逼宮這一步他早已料到并考慮了周全的應對策略,但她卻對此一無所知,此刻必然頂著巨大壓力。他至少該安撫她一言半語,而不是回一句冷冰冰的“臣遵旨”。 腳步驀地停下,他回首看乾清宮,那重檐廡殿頂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穩重沉肅,仿佛面臨何種境遇也永不會坍塌,一如那年輕帝王一貫溫和沉穩的面容。 …… 趙太后的兄長領兵逼宮那晚,乾清宮的燈火一直未熄。然而僅僅只是后半夜時,宮門處傳來了些sao動與火光,但那微弱的兵戈聲便很快平息了。 半個時辰后,慈寧宮被封,幾個主謀非死即降,祁云晏這才帶著兩個平亂有功的武將回乾清宮復旨。 語琪仍穿著白日的常服,坐在明間正殿的寶座上接見他們,祁云晏奉還了調兵印信,便站到了她的身后。用寥寥幾句交待了今晚情況,他瞥了一眼跪在殿上的兩個身影,壓低嗓音輕輕道,“今日的平亂這兩人都功不可沒,他們雖資歷不足,卻是難得的忠心,背景也干凈,如今正值用人之際,皇上——” 見她搭在扶手上的手腕輕抬,祁云晏明白她已了解情況,便不再多言。 不過接下來的事,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本以為這位年幼的帝王會微笑著犒賞下面兩人,卻見這剛才還認真地側頭聽他匯報的人轉過頭去,眉角眼梢的溫和之意竟迅速褪去,身上透出居高臨下的氣勢,轉眼間已是難辨喜怒的九五之尊。 她沒有開口,而是雍容地靠在椅背上,審視般得打量這兩個盔甲剛褪的少年。對于初次面圣的兩個年輕人而言,空曠莊嚴的大殿與令人窒息的死寂于此刻融為了巨大的壓迫感,竟讓不懼刀劍的他們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片刻之后,語琪于寶座之上懶懶地換了個姿勢,“起吧?!?/br> 話音落地,空曠的大殿內微聞回聲,兩個少年眼觀鼻鼻觀心地緩緩站起來,卻只覺得周遭氛圍愈發壓抑,不自覺地屏息凝神。接下來她語氣平平地問了些問題,涉及平日宮中布防和方才的一些詳細情形,最后隨意假設了一個突發事件,問他們該如何變換布置。 待兩人干巴巴地答完,她未說好也未說不好,只定定地看著兩人,直到兩人的頭越埋越低后才淡淡問,“你們認為自己答得如何,好,還是不好?”安靜的殿上幾乎落針可聞,兩人不敢抬頭,只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又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語琪偏過頭,詢問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祁云晏,對方肯定地點了點頭,無聲地做了個口型,“資質尚可?!彼勓猿镀鸫浇俏⑽⒁恍?,轉過頭去。 若欲揚必先抑,如此之后再略施提拔、道幾句尋常贊揚,便已足以俘獲人心?!硎居赜弥夂?,兩個少年果不其然受寵若驚,頓時雙雙跪地連連謝恩。 語琪無聲淺笑,這才露出些許溫和面容道,“方才廠臣同朕言,兩位將來必定大有作為,朕深以為然。只是二位雖為少年英才,卻還需細細打磨一番才堪稱美玉?!甭灶D一下,她慢慢道,“還愿期年之后,兩位都能獨當一面,莫讓朕同廠臣失望?!闭f罷她不再多言,在兩人深深拜下后起身,同祁云晏一道自兩人面前緩步走過,轉向后殿而去。 明黃曳撒與天青曳撒一前一后掠過光滑無塵的地面遠去,只留下滿殿空曠的寂靜。 祁云晏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走著,細細打量著這位年輕帝王的背影。 人總是會下意識地以別人展現在自己的一面來作評判,而他竟也犯了這個錯誤,以為她是再寬仁不過的君主,而忘記了她對瑞安公主和趙太后的冷酷。那樣溫和的微笑不知不覺地掩蓋了一切,叫他沒有意識到她身上流著皇族漠然無情的血液,天生喜歡居高臨下地cao縱人心。 不過倒未必是壞事,比起一個溫和寬容到無以御下,被臣子任意欺哄的傀儡皇帝,他更希望她是一個有足夠的城府心機駕馭下面人,讓臣子為己所用的君主。 …… 隨著太后被幽禁,幾位趙黨重臣下天牢,宮中近衛軍的正副指揮使一夜換人,宮內宮外陷入一陣風聲鶴唳。唯有司禮監與東廠,風頭一時無二,許多做慣了墻頭草的大臣經此一事都看清了在皇帝面前說話最有分量的人是誰,紛紛投到了祁督主身邊。甚至有幾位官員為了攀上關系,竟不顧一張老臉,厚著顏面欲拜年輕有為的祁督主為“干爹”,還口口聲聲地聲稱要“以父兄事之”。 一日兩人于乾清宮議事時,語琪想到這茬,不禁笑吟吟地問他最近收了多少干兒子,又問他還未到而立之年便兒孫繞膝的感受如何。 祁督主原本正神色認真地同她分析朝堂局勢,聽到這話不禁一頓,繼而面上漸漸現出無奈之色。 這樣的玩笑話放到認識之初或許會被誤認為別有用意,但是經過近來這些事后,玩笑話就僅僅只是玩笑話,他們不會再暗自琢磨對方的話是否暗含他意。 所以在她戲謔的目光之下,他雖面露無奈卻仍姿態從容,取了茶盞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又慢條斯理地攏了攏袖口,直到她的神情由饒有興致變得訕訕后,才懶懶地挑起眼梢,抬眸朝她莞爾一笑道,“臣這輩子是再無可能有子孫緣了,或許這是上天在換種方式補償臣也未可知?!?/br> 她一怔,繼而露出些許不贊同之意,“別這樣嘲諷自己?!?/br> “倒沒什么不好?!彼p輕垂眸,鴉黑長睫掩住眼底神色,“至少這一身罵名不怕牽連后人,做什么都不會束手束腳?!?/br> 她輕輕問,“世上可還有其他親人?” “孑然一身,無所牽掛?!彼⑽⒁恍?,竟比她還要姿態坦然。 她不再言語,靠在紫檀雕花坑幾上,眼睛看著他。 他別開目光,唇角笑容有點兒無奈,“皇上為何這樣看臣?” 半響沉默過后,她輕輕嘆息,“因為自覺愧疚?!?/br> 他低垂著眸,搖了搖頭,“與皇上無關的?!?/br> “讓一個無辜的孩子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是再殘忍不過的事?!鳖D了頓,她神色歉然道,“抱歉,子慎?!?/br> 子慎是他的字,只是卻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了。被她這樣一喚,無數前塵舊事霎時涌上心頭,他眉間線條軟化了些,卻有些疲憊,“皇上怎知臣的字……罷了,也不是什么秘密?!甭灶D一頓,他輕輕道,“其實早已記不清父母面容,只記得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無論如何,臣已放下了,不然總為曾經所苦,活著又有何意義?!?/br> 語琪低頭,聲音有些感慨,“其實,朕也不記得母妃是何模樣了?!?/br> 祁云晏側過頭看她,貴妃早逝,這位年輕的帝王同樣幼年喪母,若非先皇寵愛,估計她也活不到此時。想到此處,他有些同情,“娘娘當年一定是極美的?!?/br> “子慎怎知?”她仍叫他的字,語氣親近。 他溫和地看著她,“看皇上就知道了?!?/br> “這是在拐彎抹角地夸朕?”她眼里滲出些許笑意,“可朕沒有子慎好看,想來令堂必然是傾國之姿?!?/br> 他搖搖頭,“臣沒有什么好看之處。真正好看的該是能百步穿楊的男子,頂天立地所向披靡……而臣卻不行,臣連弓都未必能拉得開?!?/br> 他說得甚是感慨,語琪忍不住笑,“真的拉不開么?朕小時候跟著父皇學射御之術,還曾正中過靶心?!?/br> “那么皇上比臣厲害?!?/br> 他說得由衷,她卻笑得不能自已,“子慎子慎,朕是愈發喜歡你了,這可如何是好?” 他先是一怔,繼而回過神來,卻并不當真,只微微一笑打趣道,“可臣這副身子,怕是有心無力,只能拒絕皇上美意了?!?/br> 她聞言止住了笑,頗幽怨地抬眸看他,他神情坦然地回視她,只是沒過多久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宛若光風霽月,霧散花開。 作者有話要說:每天打開word都不知道寫什么好,這一章是每天三百字攢起來的…… 這個故事絕對是我寫得最痛苦的沒有之一……中間斷了這些天我都不敢看評論,怕看到一片罵聲,估計這個故事完結之前我都不敢看評論……等下個故事開始再看好了,那樣我脆弱的小心臟估計還能承受一些。 對了,下個故事是關于精靈的,之前去看了霍比特人,被瑟爹深深迷倒。簡直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深。 但是只是借鑒拉,除了那讓人神魂顛倒的美貌以外,性格背景什么的都不同的。 這次的搭配準備選用【被子民囚禁千年的黑精靈王x新上任的護衛隊女隊長】模式,通俗點兒來講就是被囚禁的王和看守他的女人。 精靈王的外貌大概就是形銷骨立、容色黯淡的美人,千年來一直被鐵鏈箍著腳踝鎖在廢棄大殿中央,然后整個大殿的地上都刻著咒文法陣鎮壓他的力量之類的。 然后外面的精靈進進出出,打獵宴飲狂歡跳舞,他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蒙塵的王座上,透過被鐵欄桿封住的石窗往外看。被所有人遺忘的王在他的王座上一日日地黑化———————————— 好想寫?。。?! 還是等這個故事完結再說啦,我去自習看書了~~~~~舔舔你們的鎖骨~ ☆、攻略督主男配【9】 隨著趙太后一事漸漸歸于尾聲,祁云晏也漸漸清閑下來,一些瑣碎的雜務都交由底下幾個秉筆太監打理,而他開始為了擬定下一步計劃,比以往更頻繁地出入乾清宮。 相處時日見長,他逐漸發現皇帝待他的態度漸漸不同以往,并非因他權勢漸大而猜忌般地逐步疏遠,而是一日勝過一日的親近,這種寵幸幾乎超越了一個君王對待最信賴心腹的界限,而界限的另一邊最終會通向何處,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那太不合常理。 最初的跡象發端于一個平常的午后,他同她談起內閣的四位輔臣,內閣首輔王居賢城府深且在朝中頗有威信,第二輔臣林敬文素來是和事佬,第三輔臣周亞卿生了一把忠骨,第四輔臣吳平則向來慣當墻頭草……所以若要收服內閣諸臣,只需得到首輔王居賢的支持,其余三位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會俯首聽令。 待他說完,一抬頭卻正撞上她看過來的一眼,那目光沉如深潭,像是蒙上了厚重的層層黑帷,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他不知她此為何意,只有詢問般地對上她的目光。片刻的對視之后,她端起茶盞,懶懶地撇了撇茶末,“無甚要事,朕只是想到父皇曾戲言過子慎的好容貌,果真并非虛言?!?/br> 說罷她輕輕一笑,側過頭看他,“可有宮女侍婢向你暗送秋波?” 彼時他不以為意,只以為她又在調笑,于是只一邊轉動著手上扳指,一邊漫不經心地答,“她們畏臣如妖鬼,數十步以外看到臣就遠遠避開了……躲還來不及,又怎會有人暗送秋波?” 她感慨般地嘖一聲,搖搖頭,“那豈不是可惜了這般好相貌,都無人懂得欣賞?!甭灶D一下,她似突發奇想般地道,“那進宮之前呢,可有青梅竹馬?” “祁家家訓嚴苛,彼時日日閉門苦讀圣賢書,何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閑暇?!?/br> “那便是心向往之,卻無力為之了。倘若有閑暇,你會喜歡怎樣的女子?” 還是初次有人問這個問題,許是她問的時候神態自然,那時未覺被冒犯,倒是頗覺新奇,于是也就隨意地道,“容貌清秀些,性情好些也就是了?!?/br> “這般質樸無華的喜好?朕還以為你會說顏賽西施,智比諸葛的女子?!?/br> 那時他沒有作聲,只是無奈一笑,移開了視線。 若是年少氣盛之時,或許真會那樣想,但他早已不是昔日恃才傲物無謂清高的少年,自然明白便是再平庸的女子都不會喜歡上一個宮監,更遑論她說的那樣容智雙絕的女子。 …… 那時他并未在意這段短暫的對談,但之后再想起,卻只覺得她當時的每字每句似乎都意味深長,而那字里行間所代表的含義,實在令人不敢置信。 而他真正意識到這令人驚異的一切,是在瑞安公主與駙馬大婚的長夜。 那日之前他曾勸她至少在面上要表現出姐妹相睦的情形,畢竟幽禁太后本是無奈之舉,若要堵住天下人之口,不在青史上留下一個薄母苛姐的殘暴名聲,就必須厚待瑞安公主。 她向來是善于納諫的帝王,只是略一沉思便肯定了他的建議,立刻親自擬旨草擬了一份禮單,使得瑞安公主原本被司禮監克扣得稍顯寒酸的嫁妝頓時增了兩倍。于是瑞安大婚那日,浩浩蕩蕩的嫁妝隊伍自宮中抬出,讓京都百姓真正見識了一番所謂的“十里紅妝”。 ——這是他所最欣賞的君王品德,懂得克制且能屈能伸,從不因一時感情好惡而影響大局。 而更令他感到訝異的,是她那日甚至抽出了空,親自擺駕去了喜宴道賀。無論如何,這都給足了瑞安面子,若他不了解實情,或許真會以為她們姐妹情深。 三拜天地之后,一對新人入了洞房,而酒宴席間仍是觥籌交錯,熱鬧不已。她喝了幾杯老臣敬的酒,便緩緩起身,借不勝酒力之名離開了席位,扶著他的手出了廳堂。 然而等到夜風拂面而來時,她便放開了他的手,帶著些許微醺輕輕一笑,“本是為做戲而來,如今看瑞安與駙馬郎才女貌一對佳人,倒真油然生出些許艷羨之意?!?/br> 他們沿著府中長廊信步而走,歡鬧之聲漸漸遠去,唯有微風仍在搖晃著地上斑駁的樹影。 他側頭看她,這個容顏姣好的少女著了一襲厚重繁復的禮服,露出領外的一截膩白脖頸細的仿佛不堪重負,但面上神色卻頗為灑脫。他不禁微笑,“那皇上不若回宮便擬旨準備大選,后宮本就不宜空虛太久?!?/br> “父皇后宮三千佳麗,卻不意味朕也必須三千才俊?!彼膫饶樃仓粚与鼥V月色,語調微醺而慵懶,“朕其實同母妃更像些?!?/br> 皇族家事,最好莫要多言,他深知這一點,所以但笑不語。 而她卻偏過頭來,“不好奇么,朕同母妃哪一點相像?” 他只得輕笑,“是過人的美貌么?” “你知道朕說得不是這個?!彼粗麚u搖頭,輕輕道,“一杯合巹,許君三生。恩愛不移,至死不棄。這是母妃當年說予朕的心愿,亦是朕的心愿?!?/br> 那時他已隱約覺察到些許不對,不知是夜色太曖昧,還是她的聲音太繾綣,無論如何,他覺得危險,只謹慎地道,“自古帝王多薄情,皇上如此專情倒很是難得?!?/br> 許是真的有些醉了,她笑得有些恍惚,“薄情的不是帝王,而是男子。朕生就女兒身,自然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闭f罷她抬手扶額,似是酒意泛上來,有紅暈漫上她的雙頰,而她的步伐也略有些不穩。 他愣怔一下,抬手輕輕扶住她,“那邊有座涼亭,皇上不如過去歇歇?!?/br> 待兩人都在亭中石桌旁坐下,她低頭醒酒,而他為避免方才危險的話題,只有岔開話,溫聲細語道,“其實皇上若當真不愿瑞安公主好過,只需在暗中使些手腳便可讓他們夫妻不和?!?/br> 她輕揉眉間,不甚清醒地搖了搖頭,“得饒人處且饒人,也不必做得太絕——之前同她不對付是因為趙氏。如今趙氏已是階下囚,朕早已得勝,何必再咄咄逼人,倒顯得面上難看?!?/br> 他本意也并非要尋瑞安公主的麻煩,因而只是微笑一下,便不再提。 而她似乎酒醒了些,緩緩扶著桌沿起身,靠著柱子憑欄遠望,“況且無論如何,她都是朕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了,便是再厭惡,朕也會保她一世平安?!?/br> 遠處交杯換盞的笑語聲隱隱約約傳來,夜風揚起她身上華服一角,樹葉摩擦的悉索聲宛若嘆息,輕微、低柔而又蕭瑟。月光之下她的臉龐宛如浸水美玉,潮紅的眼角微微上挑,面容嫵媚,眼神卻寂寞。 那一刻她不再是溫和穩重的君王,而像是被誰拋下的孤女,迷茫、落寞、孤獨,他不知為何有些心軟,終是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道,“夜風傷身,回宮吧?!?/br> “……子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