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珊瑚被磨得不行,心一軟只好答應了。 鐵樹拿來火折子,蹲到凍了一夜雪冷冰冰的灶膛口,學著珊瑚娘往里添了些柴火,又找了點火的枯枝枯葉,架勢十足地生了火來。 “喲,還真行???”珊瑚瞧著鐵樹那張嘚瑟的臉,倒是意外得很。 “那是的!”鐵樹仰著頭,自封沒啥不會的,小栓在一旁蹭來蹭去,也很驕傲,好似哥哥會生火也給他長了臉似的。 珊瑚笑著,洗手準備洗點菜,煮個熱乎湯來喝。 寒冬的里放在院兒里一夜的水缸,這會兒也還飄著雪,手藝伸進水里,凍得通紅不說,更是刺激得珊瑚腦仁兒一跳,渾身打了個哆嗦。 鐵樹拍拍珊瑚的肩,拿起手里從灶膛里抽出來的,已然燒得火旺火旺的木棍,炫耀似的讓珊瑚看。哪知珊瑚這一轉頭,幾乎還沒站穩,便一口氣沒上來,軟軟地昏了過去。 …… “你大姐怕火你不知道嗎?這么嚇唬她,萬一出了個好歹可咋辦?我今兒非得抽得你個兔崽子明白不可!”珊瑚爹大聲叫罵,繼而便是一陣雞飛狗跳,哭叫聲打罵聲響成一片,珊瑚便是這時候醒來的。 悠悠地睜眼,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在哪里,便聽到一旁呆子有些急切的聲音。 “珊瑚!你醒來了?” 珊瑚掙扎著睜眼,眼皮子沉沉地好似灌了鉛似的,直睜不開眼。 緩了好一陣,才算漸漸清醒過來,手便下意識地摸了摸左邊大腿常疼的那處。 “怎么了?”呆子見她醒來,本才安心了些,可見她找東西似的直往下探,不禁緊張了起來。 “腿……”珊瑚嘟囔著。 “腿怎么了?”呆子知道她那處總疼,這會子天兒冷他也不敢掀被子,只好伸手進去,想探探是怎么了。 “腿居然沒疼……”珊瑚說著,有些驚喜有些意外,抓著呆子往里探的手摸上自己的腿,“看,真的不疼!” 本只要一見著火,這地方便好似有把火在里頭燒著,灼熱得快要將這塊皮膚燒掉,手在外頭摸著都能感受那燒燙的溫度,可現在,一切如常。 “不是這個……那你怎么暈倒的?”呆子雖也覺得奇怪,但既然不是被這個疼得暈了過去,那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興許是餓的……”這會兒珊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轉身那會兒看到一團火熱,繼而便是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呆子一怔,低低地笑了起來,將手從珊瑚大腿處抽出,放在小腹處,也不動了。 珊瑚剛才著急著跟呆子說這事兒,也沒有顧忌到其他,這會兒呆子熱乎乎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臉不禁紅了起來,趕著要他將手拿出去。 呆子執拗地將大手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不肯撒手。珊瑚這會兒倒是清明,知道正在自己娘家,再不能胡亂造次,呆子手正放在被子里呢,這要是有人進來,豈不是…… “快把手拿出去!” 呆子低低地笑,問:“就這么貪吃?” “……可我早上沒吃啊……”珊瑚有些委屈,這就成貪吃了? “可要乖乖的,別折騰你娘,不然爹不會放過你的?!贝糇友劬粗汉餍「固?,眼神溫柔得,珊瑚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沒咋樣啊……我就是餓……”珊瑚這會兒還迷迷糊糊,愣是么聽懂呆子說的什么。 呆子看她一眼,反倒哈哈地笑了兩聲,繼而伸出手來,將珊瑚緊緊環在胳膊里,臉埋進珊瑚肩頭,聲音帶了些濕潤,“你要當娘親了?!?/br> 那聲音有如天籟,叫珊瑚著迷欣喜,為這個寒冬帶來了莫大溫暖。 這年春,珊瑚家出了兩件大事,珊瑚二叔出了事,珊瑚有了娃。 翠蘭家只剩下兄嫂,孩子一堂,本就不怎么容下她們姐妹倆,加上都是被休回家的,還是因為那樣的事情,更是讓兄嫂蒙羞,哥哥是個耿直的,直瞧不上她們。這回珊瑚二叔去的時候是叫了翠蘭出門去的,倆人就躺倒在村口的椰樹林旁,血流得經過的人見著了,膽子大的往里進去瞧了,這才發現的。翠蘭家不想生事,這種事鬧大了也實在沒臉面,便找人告知了珊瑚爹,各自領了尸身回去埋了也就是了。 珊瑚娘因著年前珍珠的事和二叔這檔子,鬧得實在糟心,回來那天見著二黑奶奶就在屋里,臉上也難得有了些笑模樣地跟自己說恭喜,才知道珊瑚暈倒,還是雙福娘過來送熱菜,見著倆孩子驚慌失措,才找來了二黑奶奶,只是如何都沒想到,在這當兒,珊瑚竟懷上了。 珊瑚娘本就心累,這會兒得知這消息,心中安慰,辦了二叔的事兒,便全身心投到了珊瑚身上,整日往珊瑚家跑,小半個月,竟將珊瑚養胖了小一圈。 一晃到秋,九月的時候珊瑚已經是大腹便便,坐在院兒里呆子專門給她做的竹榻上,自己一人已經起不來身子了。 這一年,楊沙村也出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年初的時候,珊瑚二叔到前妻家殺了人,人命出在隔壁村;另一件便是趙四爺,剛入秋的時候娶了縣城里一姑娘續弦,洞房花燭夜那姑娘便死在了新房里,死時雙目圓睜,都合不上眼。 當劉寡婦眉飛色舞地講著她聽來的小道消息時,驚得跟珊瑚一樣大著肚子的綠翠荷花直捂嘴摸肚子,生怕嚇著肚子里的娃兒。 “早不是說了么?我見過四爺那媳婦兒,就在縣城那兒!之前說是死了,哪兒死了?我看啊,就是跟人跑了,四爺又不好跟別人說……誒,你們說,會不會是四爺其實那個,就那個,不成事兒???”劉寡婦說的起勁兒,說到覺著重要的地方,還故意壓低了聲音,“我可聽說了,洞房里那張喜榻上,元帕可是白白凈凈的,到第二天都是干凈的!還有還有,前兒他那媳婦兒,不是嫁過來都好幾年了么?也沒見生個蛋下來,可那天我見著她,手里可是牽著倆孩子呢!” “真的啊……”綠翠越發覺得不可思議,皺著眉頭認真著臉想著,那么溫文儒雅的趙伯君,因著不舉被媳婦兒戴了綠帽,好容易再娶了一個,竟還是因為不舉,新婚之夜將新娘子掐死在床上……簡直駭人聽聞。 荷花也覺著有些可怕,聽得直起雞皮疙瘩,哪知道劉寡婦還沒說完小道消息,非把那事兒給說全乎了,荷花膽子小,借故說要回家做飯,抱著半大的肚子趕緊走了。 “做飯?這才吃了早兒多久就做飯?她家用她做飯么?”劉寡婦很是不滿,對著荷花的背影哼唧著嘴。 “荷花姐膽小,你就放過她吧!”荷花見她那樣也覺得好笑,抱著挺大的一個肚子側了側身子,想起在龍王廟處置崔春英的時候,呆子趴在耳邊說的一句話:“他的妻子便是與人有染,你覺得他會輕饒了?” “只是,只是他為啥???那姑娘也沒得罪他……這才拜了堂……不愿意娶就別娶??!這還鬧出人命來……”綠翠還是不解,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平白無故殺了個姑娘,還害得自己有家不敢回,現在四處逃亡,實在是不值,有人見著他逃跑時倉惶得連外衣都沒能穿好,也不似是有預謀的啊…… “說的就是這個!”劉寡婦一拍大腿,半掩著嘴道:“那姑娘……不是個雛兒!” “真的?”綠翠睜大了眼,很是意外,“你咋知道的?” “嘖,縣城來查的那驗啥的官兒,不是查了么?倆人那晚是已經……可那姑娘沒落紅??!”劉寡婦一臉的痛心疾首,很是不舍可惜,也不知道是痛惜現在被四處通緝的趙四爺,還是痛惜那個新婚之夜就死于非命的新娘子,“我聽說,他是頂頂受不了不干凈的姑娘,我看啊,這姑娘八成兒是犯了他忌諱了!” “啊”綠翠明了得拉長了音調,像是終于接了疑惑。 珊瑚也蹙眉點頭,若是這么說起來,趙伯君自珊瑚險些被吳全jian污了之后,便再未單獨跟珊瑚說話,便是連有事兒,那也是公事公辦,全然沒了之前那輕佻曖昧的模樣。 原來是覺著她臟了…… 珊瑚低下頭,看著自己日漸長大的肚子,往門口看了去,暗暗啐了一口,“呸!你才不干凈!” 中午的時候,王都便到了。 從去年回了京城后,算上這回,王都已經回來了三趟了,每回來都要來找呆子,幾乎一整日都要跟呆子呆在一處,跟尾巴似的不放手。第一次回來是大年初四,王都要接舅公舅婆上京城,那會兒珊瑚才懷上,呆子也不愿意走開太久,王都也沒法兒跟呆子說多少??珊髞硪换?,包括這一回,王都幾乎是黏糊在呆子身上的,而且自己來還不夠,這回還帶了個幫手! 那天見著面的時候,劉寡婦跟綠翠還沒走,兩個大著肚子半躺在院兒里竹榻上懶洋洋的女人,和一個說話說得唾沫橫飛眉飛色舞的瘦巴女人堆在院子里,王都的幫手被一大幫身強體壯的護衛簇擁著進來,排場簡直比縣太爺出巡還大,當時女人們就震驚了。 據說那是個京中的貴人。 錦衣華服,面如冠玉,狹長的丹鳳眼高挺的鼻梁和那微翹的嘴角紅潤的薄唇,看著像極了戲臺上女扮男裝的姑娘,只是身量高大,站在人前身體玉立,骨rou勻亭的模樣實在不是女子之身??慈藭r眼角自帶的一股子風流,一舉一動時舉止合禮的貴氣,以及不笑時的不怒自威,都是珊瑚他們從未見過的,就像此時,那位貴人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讓珊瑚有些疑惑的同時,隱隱預感到了些什么。 這個貴人來了楊沙村已經四天了,珊瑚見他生的好看,也算是忙前忙后盡力招待了,哪知道這貴人似乎很是不領情,見著珊瑚從未打招呼,總是輕飄飄的一個眼神,看得珊瑚極不舒服。第一日晚上便說要呆子陪,住在西邊的屋子里,呆子陪著說了一晚上的話,珊瑚隱隱地還聽到那人哭的聲音,只是也聽不真切,不曉得是真的假的,后來呆子就不陪他了。珊瑚好奇著,問這是誰,呆子只摸著她的頭,摟著她,聲音低沉沉的,說這就是他的摯友,當年爺爺去世家中混亂,全是他幫忙著料理了的,珊瑚聽出呆子有些異樣,也沒多問。 要說,呆子從王都專程回來找他那次開始,每日晚上便找了時間在房里寫寫畫畫,到現在已經有很厚的一本了。珊瑚問是什么,呆子只說幫朋友個忙,也不愿多說。 珊瑚看從那貴人來了之后,這三人便常聚在一起,門口還有守衛。 難不成真像林婉宜說的,要世界大同了吧?珊瑚忽然腦子一歪,想岔路了。 世界大同是個啥?珊瑚哼笑一聲,自己什么時候就被這個舅媽帶糊涂了? 說到林婉宜,這幾回倒都沒過來,但是每回王都來,都讓人帶了東西帶了話,有些不方便說的,還找了紙張畫了畫兒,聽說這位出身名門的舅媽,竟也是大字不識一個…… 想著想著有些扯遠了,珊瑚再往西屋看了一眼,肚子竟有些微微地疼了起來。 今日那貴人看著面容嚴肅,像是有大事要說,珊瑚看那三人躲在西屋里好長時間,到了飯點都不出來,實在忍不住,問了門口的侍衛一聲。 “我家主子是來帶將軍回去的”那壯漢有些不茍言笑,看珊瑚的時候跟那貴人似的,涼涼的。 “誰是將軍?”珊瑚疑惑,哪兒來的將軍?王都?王都不是跟他一起來的么? 那壯漢又瞟了珊瑚一眼,有些不屑,“……你相公?!?/br> 呆子是將軍? 珊瑚一下被這話震得有些說不出話來,站都有些站不穩,往后退了一小步,哪知身后腳下放了塊石子兒,珊瑚腳下一絆,直挺挺地便往后倒了下去。 “這是要生了么?”屋外頭有人叫了一聲。 屋里頭呆子正跟慎王再三解釋,自己不可能回去,早有些不耐煩了,忽然聽到這一聲,驚慌失措地往外跑了去,入目的,是珊瑚慘白著臉倒在地上,淺色的羅裙下鮮紅的血已經滲了出來,流到地上跟鋪的平整的細沙子混在一起,呈現一種黑紅交替的詭異顏色。 呆子當時便發了瘋。 大叫大喊著,驚動了隔壁的蘭嬸子,這才趕緊去叫了穩婆來,又派自家兒子趕快去珊瑚娘家,讓珊瑚娘趕緊過來。 屋內,珊瑚的叫聲很是凄慘,從中午叫到天快黑下來,聲音漸漸虛弱;屋外,呆子在窗下急吼吼地踱著步,看著穩婆一盆一盆地端出血水出來,除了使勁兒燒開水,呆子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子期,”慎王看著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心中漸空,聲音有些涼,“她就……這么重要?” 呆子頭也沒回,一下一下地往灶膛里添柴加火,“她是我的妻,現在又懷了我的骨rou,她不重要,誰重要?” “那我……我們呢?你說好了,要幫我奪得天下的?!鄙魍趼曇粲行┌l虛,聲音越發冷了下來。 呆子回頭,鷹目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放下手里的柴火,拍拍手,往屋里走了去,沒一會兒便拿了厚厚的一卷東西出來。 “這里,是我根據王都說的,列下的一些計謀布局,雖不能說這便能幫你奪得天下,但也算是盡了我所學,有這一卷,便如同我人去了一般,慎王麾下奇謀異士千萬,不差戴淵一個,還請慎王體諒內人此時處于危急,得了此物,便回去罷?!贝糇庸笆?,一番話說得情理俱備,讓人堵得難受卻也說不出錯來。 慎王渾身一顫,他竟為了這鄉野婦人與自己疏遠至此,竟連慎王二字都說了出來,微微頜首,蝶翼般的睫毛隱住了此時眼中的情緒,頭也沒抬,轉身負手,便走出了珊瑚家的門。 王都見此狀況,也不知該留該走,珊瑚此時還處于危急,慎王卻又負氣走人,呆子也看出他的為難,只道:“你留在此處也無何作用,去追上慎王,只道,子期此生對王爺厚愛無以為報,只當子期是個死去的人,忘了便罷?!?/br> 王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始終沒法說出勸慰的話,嘆了一身,轉身便追了出去。 …… 三個月后,已是年關又近,霜雪漫天,這一年的過年似乎很是熱鬧,聽說龍王廟門口今年找了舞獅的人來,很是精彩。 珊瑚抱著熟睡的兒子,想著把孩子放在家里自己去看又不安心,想帶著去又怕天兒太冷,回頭把孩子給凍著了,正前后為難著,聽得里長再外頭叫了一聲。 “這一年里就數你家東西最多,還都是京城來的!”里長樂呵呵地將東西遞給珊瑚,每回珊瑚收了京城里送來的東西總會拿一點兒給他們家,這回快過年了,想著大概也是些好東西,便站著不走,想等珊瑚拆了好拿些回去。 珊瑚也看出里長的意思,一笑,當著他面兒便拆了包裹,只是這回,卻只有王都寄來的一封信和一個不大的木箱子。 珊瑚看那箱子精致,小心打開,以為會是林婉宜送來的金銀首飾什么的,心里還嘀咕著,這東西要是給了里長,那他豈不是賺大發了? 哪知這回卻是出乎人意料,箱子打開,里頭半點兒金銀沒有,只剩下厚厚的一卷紙張。 “喲,朝叔,這可能是人家給呆子的信?!鄙汉饔行┎缓靡馑嫉靥ь^,見著里長臉上一陣失望。 “沒事兒沒事兒,那……那你收好了,我走了?!闭f著背手走了,還不忘搖搖頭,甩掉一腦袋的遺憾。 珊瑚從盒子里頭拿起一張看了一眼,上頭密密麻麻的字兒,實在沒法兒看。那會兒說要學字兒來的,也不知道咋回事兒,那么多事兒,根本沒法好好兒學,現在可好,這么多字兒,就認得上頭大大的一個“地”字兒。 夜里,呆子合上信件,打開盒子,看那厚厚的一疊地契,若有所思地蓋上。 逗弄了一會兒躺在搖籃里胖乎乎的兒子,聽著孩子樂呵呵地笑聲,心中越發豁然。 妻賢子慧,還有什么可求的? …… 三年后。 珊瑚大著肚子,懶洋洋地坐在院兒里的大樹下嗑瓜子,有人送來一沓銀票彎腰道:“夫人,這是這月的地租,老爺讓我送來給您清點?!?/br> 珊瑚接過銀票,想起從前的某時,在北山的山林中,珊瑚說起林婉宜說的地主婆,呆子有些鄙夷地問:你就想當地主婆? 數著手里的銀票,不禁感嘆:舅媽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