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奚琲湛欲上前卻被元熙帝身邊的老太監攔了。 奚琲湛這才發現,一向視他母后如無物的父皇,看著他的母后,神情那么溫柔,還輕輕為她拭去嘴邊的血跡,語氣輕柔的責怪她:“裴箴,說好陪朕到老,怎么可以食言?” “因為,你早就不配陪我到老了!”皇后氣息微弱,胸口起伏不已,她艱難的將頭轉開不再看元熙帝的臉,“我們既生不同衾死也不必同xue,也不要把我的名字和你寫在一起,否則我會死不瞑目!咳咳……”皇后劇烈咳嗽起來,口中涌出血沫,她已經開始渙散的眼神看向奚琲湛,嘴巴動了又動,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便溘然長逝,嘴角留著最后一絲微笑。 被太監架著的珍貴妃頭發散亂,顯然已有些瘋癲之狀,不停大笑喊著“死了好,你早該死了,去死吧裴箴……” “亂棍打死?!?/br> 元熙帝的聲音輕飄飄的。 一邊是母后未冷的尸身,一邊是被活活打死的珍貴妃,氣氛變得詭異,奚琲湛腳步沉重回到東宮,母后的話猶言在耳,他知她的用意,為了他順利登基斬草除根,逼珍貴妃動手殺了已時日無多的自己,然后將珍貴妃一族清理干凈。 可是他寧愿母后多活幾日也不愿她這樣玉石俱焚??! “主子,皇后娘娘……” “等父皇傷心完我再過去,胖子,你在宮中年頭多了,可知道我父皇和母后的恩怨?” 胖子謹慎答道:“這個奴婢不知,想必魏總管清楚?!敝酪膊荒苷f,這種敏感時候嚼皇后舌根還不給殉葬了? 奚琲湛沒再追問下去。 生在皇家,見慣了人死,可今天,奚琲湛覺得心里冰涼涼的,一邊他砍了異母弟弟的頭,另一邊他的母后被人殺死,都是與他有血緣的至親,就這么沒了,因為大正宮那金光閃閃的寶座,將來他也會在那寶座上,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沒了父母親,沒有摯愛的人,只有權力。 王氏、寧琥珀并蘇瑩,還有幾個一直沒有名分的妃子來求個主張,奚琲湛看著她們,年輕的如花似的美人淚眼汪汪看著他,仿佛死了他母后她們比他還傷心似的,她們難道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東宮只是各種不得已的利益交換使然?她們嫁了他便對他身心交付一生不變?若嫁了其他男人呢?也是一樣?如果并得不到他的真心以待可會有怨恨和后悔?可會像他母后那樣帶著決絕離去? 女人們原本在拭淚,被奚琲湛這平靜審視的目光看的漸漸沒了聲息緊張起來,雖身處內宮,也知道今日發生了什么事,在她們看來,太子應該是悲喜交加的,可他像看透世事的老人一樣審視她們一句話不說真讓人緊張。 “去吧,本宮換件衣服就來?!鞭涩i湛的親切語氣又讓女人們暗自驚了驚,待出了門,眼圈又濕了,嚶嚶哭聲隱約傳來。 皇后大喪,奚琲湛也沒閑著,遵照他母后的遺愿借機把枝枝節節修理的干干凈凈,還特意請來太傅蘇作師,關起門長聊一番,第二天蘇作師就上了年老辭官歸里的折子,元熙帝再三挽留不成便應允了。 可是,奚琲湛仍舊不高興,每天沉著臉,一身素淡衣服守喪,元寶摸摸頭,不明白,雖說皇后歿了,可晉王也擺平了,蘇盛錦也平安產子了,那他主子愁個什么? 直到半月后,奚景恒因蘇王后“受傷癱瘓”上京入宮請安,奚琲湛狠狠將奚景恒揍了一頓,此事令元熙帝震怒,親自監督,把奚琲湛打了五十板子。 奚琲湛這次出手可謂是明目張膽,很快傳遍朝中上下,只是猜來猜去不明白奚景恒這遠在霍地的諸侯王如何得罪了權勢熏天的太子。 東宮中,元寶淚眼漣漣看著被打得血rou模糊的主子,被抬回來時袍子都打爛了,血糊糊的,他主子臉上一點血色也無。這會緩過來些,好歹喘口氣。 “哭你娘,爺還沒死呢?!鞭涩i湛開口了,聲音沙啞。 “主子,娘娘剛去,萬歲爺傷著心,您這是,您為何要……”去觸這個霉頭找打??! 沒想到他主子啞著聲音告訴他:“爺不是說過要報打臉之仇?可巧他送上門來了!再來,你以為老頭子殺了晉王打死珍貴妃心里對我沒有恨?我這是找機會讓他老人家出口氣緩緩,畢竟年紀大了,氣得一口氣上不來,那是我做兒子的不孝?!?/br> 元寶表示理解無能。 可巧,寧琥珀來了,元寶就恭恭敬敬出去,把藥和帕子都留下,又貼心的把門關好,雖然是上藥,可給人看見也不好。 滿室的藥膏味,寧琥珀瞧了瞧,奚琲湛側頭看著她,看起來還好,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寧琥珀在床邊坐下,拿過藥膏輕手輕腳為他上藥,奚琲湛也不言語,又轉過頭趴在枕頭上,心事重重的樣子。 素手柔荑點著清涼的藥膏一點點劃過受傷的肌膚,寧琥珀看似專心上藥心里卻翻騰著,忍了半天還是問道:“是跟蘇王后有關吧?” “為何有此一問?” “看來是真的?!睂庣暝谒麄诖亮舜?,“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直覺有多準?準到我早就猜出來了,在霍國的時候,在臺上你唱著戲,無論身段怎么轉,你那一雙眼睛長在她身上了一樣!回程途中在驛站,下雨那一天,你看呆了,如果不是元寶叫你你能看成化石!沒說可不代表我不知道??!” “都是過去的事了!”奚琲湛道。 “我也以為她是有夫之婦都是過去的事了,可今天才發現,好像過不去的那個,是你!難怪不肯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爺,你的情,那么長么?”寧琥珀問道,語氣中無一絲幽怨,聽來卻讓人心里酸酸的。 “琥珀,有些事爺不想告訴別人?!?/br> “不告訴就算了,我還不想聽呢,反正再怎么樣,她是有夫之婦,又有了孩子,總不能跟我爭了,是不是?”寧琥珀又使勁一戳奚琲湛的傷口。 可奚琲湛連個反應都沒有。 寧琥珀稍稍歪了歪頭看過去,奚琲湛一縷長發垂在臉頰邊,薄薄的唇緊緊抿著,顯然神思已遠。 雖然他心里仍舊有著別人,雖然那個人如今境況凄慘,可總歸他的人是在她身邊的,也許皇上此次會令霍王將蘇盛錦帶回霍國照顧,她相信,時間和距離會沖淡一切的,一定會的。 “琥珀,爺有件事和你說?!鞭涩i湛回神了,轉過頭看寧琥珀,眸子亮晶晶的。 寧琥珀心里忽然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手下都有些忙亂,更是輕輕搖頭:“不,我現在不想聽,不妨等你好了再說,好嗎?” “琥珀,給爺生個兒子,爺將來把這天下傳給他?!鞭涩i湛語氣堅定。 寧琥珀定定看著他,想看出他臉上的一絲動搖,可是,半點也無,寧琥珀故作堅強一笑問:“用天下,要交換什么?我可不可以不換?” 奚琲湛伸手過來輕撫她的臉頰,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說道:“琥珀,對不起,是爺先招惹了你,任何借口都不能敷衍過去,我也曾以為,盛錦和你,可以兼而有之,直到母后臨死前對父皇說的那番話我才明白,感情不能這樣,如果不能公平對等,那就不配與她相伴到老,琥珀,你是個好姑娘,活潑自信又不退縮,比盛錦好不知幾何,可是……” “蘇盛錦已經死了!”寧琥珀眼中逐漸蓄滿了淚水,揪著奚琲湛的手道,“她已經死了,不在人世了,你難道要為了一個從未得到過的人枯守一生嗎?憑什么你說要換我就要和你換啊,我不換,我付出的感情你默認了的,憑什么你要收回就要收回?我不,就算你把我趕離你身邊廢黜我我也不會收回!” 奚琲湛為她拭去淚水,任她在他的手上一下下咬著發泄,等她平靜了些才道:“我知道,盛錦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我不是為她枯守余生,而是想得清楚明白,既然無法對你的付出平等的回應,那就要老實和你說清楚,爺說過,不會騙你?!?/br> 寧琥珀倔強的一抹眼淚:“奚琲湛,你欺人太甚了!我才不會讓你如愿!” 她通紅著眼睛,嘴巴抿成一條直線,怕奚琲湛聽不懂似的又重復道:“絕不!” ☆、第三十七章 冬日的玉寧城滴水成冰,此時快近年關,往來商賈極多,熙熙攘攘好不熱鬧,遠處不時有打著玉寧旗號的人馬入城來。 高聳的城墻上角樓上,一個穿著玄色皮毛大氅的女子正極目遠眺,她身旁蹲著一只獅子般大小的黑色獒犬,沒有主人的命令它就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像。 “巴沃,我們走?!迸邮栈匾暰€,緩步離開,不疾不徐。剛下了幾級臺階就見一個五六歲粉妝玉琢的小姑娘氣喘吁吁的迎面上樓來,一把抓住女子的手道:“阿娘,我阿爹他們回來了?!?/br> “嗯,普蘭是特意來告訴我這件事的么?”女子抓緊小姑娘的手下了城墻,下面停著兩輛馬車,普蘭沖著自家的馬車揮揮手然后調皮的跳上了青氈馬車麻利的鉆了進去。 馬車中多了兩個暖爐所以稍微暖和些,普蘭偎在女子懷中撒嬌:“阿娘,我想搬去跟你住好不好?” 女子笑著撫了撫她的頭發然后搖了搖頭道:“你若搬過來住你阿娘會難過的睡不著覺,普蘭是好孩子,不會想傷了你阿娘的心對不對?這樣吧,過年的時候你來住幾天?!?/br> 普蘭想了想愉快的點了頭。 馬車行駛了半個時辰在城主府前停了下來,等在門口的一個風塵仆仆的粗獷男子急忙迎了上來:“城主!” 女子掀簾從容下車,將手中牽著的小女娃交到男子手中:“普蘭,跟著你阿爹。慶則,你先回去歇歇,見見薔薇,她這些天急壞了,明天一早你再來跟我說這一路的經過?!?/br> “是,城主?!睉c則面露欣喜,抱著普蘭上馬離去。 天空飄起了雪花。 城主府后院大廳,窗門大開,可以看見里面一襲白衣正埋頭看書的人,冷丁看起來竟有種謫仙的味道。 走路的聲音驚動了他,他抬頭望過來,臉上現出些焦急。 “阿無,怎樣?”男子問道。 “近期應該無事,大概還可以過個平安年,之后就不好說了?!卑o說著話走去將窗戶關好:“我說過多少次了,令哥,冬天不要開窗,吹了風不好?!?/br> “終于還是要起戰端了?!庇裣⒘罡绺锌?,憂慮。 阿無笑了笑說道:“沒辦法,玉寧城就像一塊肥rou,北狄和偃朝就是兩條惡狗,哪有狗聞rou而不動的道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戰端早晚要起的,只不過于我們有多大的損失才是最重要的?!?/br> “阿無,如果……你最壞的打算是什么?”玉息令哥側過頭來,露出他左邊臉上那道蜈蚣一樣猙獰的疤痕。 阿無思索片刻才回答他:“我雖然是城主,但玉寧城是玉寧百姓的,真有那么最壞的一天,我們也應該讓玉寧的百姓來做主。不過……” “什么?”玉息令哥問道。 阿無看向他:“北人多疑,多屠城之舉,偃人自大,多示恩優撫之舉,但無論歸順哪邊都不會得到安寧,終歸是異域降臣。此事,難!” 聽她這樣說,玉息令哥眉頭更加深皺。 第二天一大早,慶則便來到城主府,他早已洗去了一路風塵,精壯的男子看起來精神了許多,他身旁站著一個高挑的美麗女子,頭發全部梳成辮子系在腦后,發上系著純白的狐貍毛,身上穿著及踝的綢緞棉衣裙,滾著紅色的貉子毛邊,兩手袖在厚厚的手套里,看起來精神極了。 阿無一身不顯眼的暗色衣裙,招呼這夫妻兩人坐下便等慶則開口。 “城主,我這次去北狄,在狁州城外發現許多遷徙的牧人,按說,此時天寒地凍,他們本不該移動,于是我借著收皮子和他們混了許多天,他們說是官府要他們往西遷,將來要定居下來,具體到哪里他們也還不知道。城主,我總覺得這是針對我們來的,事關緊急,所以我就先趕回來了?!睉c則說道。 “北帝這么迫不及待要吃下玉寧城了,安寶前幾天回來說,南邊也有軍隊日夜急行,看來都是勢在必得?!卑o憂心忡忡。 “我們不怕,大不了拼個你死我活,我們城墻堅固糧草充足,他們遠來疲憊后備支援不及時一定打不過我們?!睉c則語氣堅定。 如果真像他說的這么簡單她也不必如此發愁了。高挑女子扯了扯慶則的袖子嬌聲呵斥:“如果這么簡單城主還用擔心么,這么點見識就別賣弄了?!?/br> 慶則黝黑的臉龐一紅,有些訥訥。 “慶則說得也有道理,只不過一旦動了干戈便會大傷元氣,百姓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穩富足的日子,就這么毀掉太可惜,再繼續看看,我們和長老們商議才能做決定?!卑o說道。慶則和薔薇都點頭稱是。 慶則去練兵,薔薇留下和阿無說話:“城主,說實在話,我真不希望打仗,我們這些大人倒還好,孩子們提心吊膽于心何忍?”薔薇手輕輕放在腹前,阿無也看過去,了然一笑問道:“有喜了?” 薔薇臉紅著點了點頭,后又想到一件事神色變得有些慌張:“城主,昨天我聽到慶則和人嘀咕,好像在北狄見到了那個人?!?/br> 那個人? 她生命中的那個人還真多。除了南邊的那個人還有這里被她趕出玉寧城的那個人。 “他不會再回來了吧……”薔薇口氣很是猶豫。 “不回來才不是玉息令昊的個性,可惜當初令哥不肯斬草除根?!卑o語氣冷漠,眼前又浮現出那張狂妄自大的臉。 “那他……我,普蘭……”薔薇緊張起來。 “最近你帶普蘭少出門,家里多派些人手,應該也無事,他最恨的人是我,有什么也該是沖著我來?!卑o說道。 薔薇走了,阿無有些煩躁,索性決定去隘口視察,沒走多遠就見普蘭往這邊跑,聽說她要到隘口去更是不得了,滿地打滾的非要跟著,阿無一向對普蘭寬容得多,叫來慶則陪他們一同前去。 快近年關,正對著隘口的街上服裝各異的商旅來來往往,阿無一行人的到來還是有些引人注意,實在是因為普蘭這個小孩漂亮得像畫兒一樣。剛從胡姬酒肆中步出的兩個男人便被吸引了目光,那時候,普蘭正拉著阿無的袖子鬧著要吃酒肆里的馕餅。 阿無勒住馬,讓慶則下去買,女娃娃嘛,慣著點無妨,將來嫁進別人家規矩多如牛毛,所以做女兒時還是寬容些,正替普蘭重新帶貉子毛手套,袖子被拉了拉。 “阿娘,那邊兩個人在看我們?!逼仗m小聲與她說道。 阿無抬頭搜尋一番,其實很容易,因為即便刻意改變了裝束,但兩人身上掩不住的貴氣讓他們有些扎眼。 這一看,阿無的手僵住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今日今時此地與他碰見,還有哥哥,看哥哥的神情便知道他容易沖動的性子還是沒長進,阿無幾乎要露出笑容了,但從酒肆中舉著馕餅出來的慶則讓她清醒過來。 不,不能,絕不能相認,時至今日,她好不容易換來的安寧不想就此破壞也不想給蘇家帶來災難,思及此,她后背流下了冷汗,于是,在哥哥疑惑的目光中,阿無轉向普蘭說道:“誰讓你長得這么漂亮呢?!?/br> 普蘭如愿吃到馕餅,高興得花兒一樣,還親昵的舉著給阿無吃,那邊慶則也上了馬,小心隨著。 “走吧,時候不早了?!卑o說道。 當策馬經過那兩人身邊,阿無狠著心目不斜視。 被阿無視作無物的兩個人心事重重,而前往隘口的阿無也同樣如此。奚景恒和哥哥一同出現在這里說破天也不能是出來游山玩水,那么,大概有兩個可能,一來,晏璃被拆穿,而他們尋到了當年的蛛絲馬跡追蹤而來,二來就是奚琲湛派他們來考量玉寧城的分量,前一種可能被阿無推翻,若是尋她不僅不能如此大張旗鼓還必須遮遮掩掩,不令一個人外人知道才好,否則即便尋回去,她這個在外流落了幾年的婦人即使還清白也會說不清道不明。那么只有第二種可能了。 看來奚琲湛決意要將玉寧城收入囊中,而他要辦到的事似乎還沒有做不成的,自三年前登基他已掃平了南蠻和東夷,玉寧還不是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亂紛紛一團麻。 ☆、第三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