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林貞惱羞成怒:“再胡說我把你也放了良!”雙福一語如炸雷,提醒了她現實。真是越過越糊涂,她怎么就忘了在這沒人權的時代,胡亂放良,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 四喜笑道:“那敢情好,把她放了,我當第一人?!?/br> 林貞沒好氣的道:“一群不識好歹丫頭。還有,丹旭你不愿走,我隨你。身契我替你消了,你既是良民,愛自己過活便自己過活,不愛自己過活便跟著mama上京照看門戶。這總行了吧?” 丹旭也想不明白:“jiejie為何非要放我一道兒?多麻煩?!?/br> “笨,萬一我出事兒,指著你撈呢。你要是個奴才,叫人一鍋端了!” 丹旭木著臉道:“jiejie休說胡話?!?/br> 林貞冷笑:“當我唬著你們玩呢,我若不是先許了人,這些人有些個懼怕。爹爹一走,光廣寧的人就要把我活吞了。我再不指望天長地久的富貴了。勛貴府第,有幾個好人。不說遠的、史書上頭寫的,單看壽寧伯犯糊涂,他家的家眷何等下場?那是太子親外祖家,換成承平公府,誰料哪天哪個糊涂蛋犯下滔天的罪過連累我呢?!碧锰美蠣斖锰檬雷?,鬼鬼祟祟的偷她家的東西,還真當她不知道! 此言不吉利,眾人都敢答話。半晌,雙福道:“jiejie也把我放了吧?!?/br> 林貞回過神來,發覺把眾人都嚇住了,忙道:“暫不至那個份上。日后安頓下來,我自看著好人家,把你們許出去做良民。做奴婢有甚好呢?趕上不好的主家,非打即罵的。你們不比丹旭,女孩兒家,誰算你幾代奴婢?若有好讀書人,許是能有個誥命帶哩。便是于我而言,忠心不忠心,也不在身契上頭?!?/br> 丹旭聽的一陣頭暈,忙道:“jiejie萬不可說這等話!jiejie心善,不知外頭的人多心歹。家生子還有謀主人之性命的,哪能說放便放。說句心里話,當初若無jiejie伸手相救,我早已命喪黃泉。平日里也頗得jiejie照拂。jiejie既有吩咐,不管是放良還是留在家里,我都聽jiejie的。只是jiejie再別說喪氣話了?!?/br> 丹旭越是為她著想,她越愧疚。終是忍不住道:“丹旭,我……替爹爹說聲對不起……” 丹旭苦笑,他為……之事,她終究是知道了。 林貞也不知再說甚么合適。當初丹旭一病,她當時不知,過后流言漫天,該知道的她都知道了。林家仆婦,拿yin|亂之事下酒,也算傳統。三多九如甚話都學回來與她聽,她從不拘束,甚至有所獎勵,以至于二婢越發學的興頭。是以丹旭之病她知道;丹旭之不愿,她亦知道;而林俊之狠,她又何嘗不知? 長期被林俊凌虐,還肯出手相救,非宅心仁厚不可形容。樹倒猢猻散,外頭的伙計怕惹禍上身,早躲的不見人影兒;往日幫閑的一個都不曾冒頭;小妾們都躲在屋里裝死,連幫手看顧一下里頭都不肯;家里下人受過恩惠的,還略盡點心。除此之外,忘恩負義的有趙家王家;謀財害命的有陳指揮使;挑撥離間的還有個于家哥兒。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更多。如此境遇,襯的她和玉娘身邊幾個人竟可列入忠仆傳了。而丹旭,雖說奴仆原就該忠,然奴仆亦是活人,亦有七情六欲,林俊在時,或可說是懾于林俊之威;林俊亡故,還愿做忠仆,若是旁人,必要恥笑其奴性刻骨,但林貞因其得活命,若無感激之心,與禽獸何異? 這廂丹旭看著不知所措的林貞,又想起昔日上下皆言“好性兒”的jiejie了。他被人轉手送與林俊,耳旁聽的最多的便是主家的閑言碎語——林俊如何跋扈有才,玉娘如何旁顧娘家,以及林貞如何溫柔好騙。他認識許許多多的字,甚至完整的讀過《二十二史》;會唱許許多多的曲,只因前主人愛看他扮做女人樣子。雖是特特養來送人的,不曾享受,卻也沒少占便宜。自以為看透了一切,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有對一寵物憐憫之人。 前幾日的林貞,像極了林俊,冷硬之態,觀之悚然。今日的林貞,似又變回往日那個肯替她打掩護的溫柔小姐。丹旭暗自微笑,還是這樣的jiejie好,一如去歲冬日的遺在花園的手爐,香甜溫暖卻不灼人。只盼她此生平安順遂,再不用做那羅剎模樣,才是善惡到頭終有報! 林貞思量了一回,除去貼身仆役與丹旭,余者也懶怠多問。玉娘對著花名冊點了點,仆從們也有走的,也有留的——管家魏嘉及成人的小廝,頗攢了些家底,又成家立業,自不想離開廣寧。玉娘叫小人們弄的怕了,深知強扭的瓜不甜,硬要帶了去反倒招怨,到時她一介女眷,更束手無策。便一人賞了幾兩銀子,放他自去營生。留下的皆是年歲甚小,無處可去之人,心里倒盼著見識見識京中繁華。該散的散了之后,林貞再點人數,方才慶幸丹旭之心,否則玉娘那處竟連個靠得住的小廝都無。心里又對其感激了幾分。 世道從無女人的事,丫頭們除了跟著自家爹娘走的,皆留在玉娘身邊。實在太多,不得已送了幾個。到了這一步,玉娘也不愿背負個不厚道的名聲,細細打聽了好人家,也不要身價銀子,反倒一人賞了幾套衣裳送走了。至于丹陽?妖嬈了些,冷漠了些,卻也罪不至死。林貞無意與自己添業障,看他跟了林俊一場,亦賞了幾兩銀子,放他自由身。此后愛與誰去相好,便與誰相好吧。山高水長,再不相見。 林家還有幾個妾躲了許久,如今要散場,也得問一聲兒。頭一個李翠娘是不愿走的,她身無長物,年歲又大,只好伴著玉娘才能有口飽飯。玉娘也怕孤單,有個人伴著說說話挺好,高興的留下了,還賞了一套銀頭面,預備守孝的時候帶。林貞原有些怨,好歹是家里半個主人,一出事王八脖子一縮,萬事丟開手。如今風浪過了,又一行哭一行求的??捎衲锶蘸螵氉跃幼?,再無人陪著,更不好。想她一個丫頭出身,無甚見識,不添亂已是難得。既然愿意替林俊守節,林貞亦感激她。 薛思妍和云真兒與李翠娘不同,皆是廣寧好人家的女兒。也是廣寧山高皇帝遠,朝廷管不了那么許多,才叫林俊收在后院里頭。真論起律法來,都算和jian。也就在廣寧地界,敲鑼打鼓的抬了進來,只要街坊看見了,便是夫妻。二人在廣寧熟門熟路,模樣好不說,各自在林家攢了一注私房,再好好嫁一回也不是難事,跟去京城里守寡卻是遭罪了。夫主林俊已故,昔日有多少醋都煙消云散。玉娘嘆了一回,也沒攔著人家的前程,各送了些盤纏并貼身的丫頭,著人送她們回家,算是好聚好散。 曾經熙熙攘攘的林家,霎時安靜下來。林貞翻開花名冊,凡離開的人都畫了個圈兒。只見滿頁的紅圈,剩不下幾個人名,把人眼都看花。重新抄錄一回,再看時,玉娘身邊只有四個丫頭并李翠娘和貼身丫頭;林貞身邊略好一些,四個丫頭都在,當年買來教刺繡的兩口子原就是特選來的陪嫁,無牽無掛的一把年紀,懶得再換主人。還有教箏的楊mama,打定了主意要林貞養老的。玉娘看林貞身旁的人雖不夠,然一個小姐兒身邊丫頭婆子齊全,暫時夠使了,安下心來只待日后再說。 余者不過是幾個小丫頭,并丹旭的相好于二姐。偌大一個林家,滿打滿算,連主帶仆才十八人?;麅陨舷÷涞拿纸腥诵乃?。林貞沒來由的想起那句“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闭鎮€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漫步在林家齊整的青石板路上回首相望,斗拱飛檐、瓦當搖落,唯余嘆息。 十年繁華誰記取,一朝散落盡蒼茫。 作者有話要說:樹倒猢猻散??! 第57章 入府 林貞要去承平公家住,宣寧侯世子自是不樂,然世情如此——被婆家接過去養著的孤女并不少見。好歹林家會做人,叫他撿了個冰晶鋪子,算沒白走一趟。如此,除面上交情,恩怨兩清。宣寧侯世子很不愿在窮鄉僻壤之處久呆,帶著冰晶鋪子的契約,爽快的走了。魏文明能幫的都幫了,同宣寧侯世子并作一路回京去了。 孟二老爺還要幫著押送家產,不敢輕離半步。家產頗多,路上若遭遇強人,哪怕是截了一箱半擔也夠讓人心痛的。便托魏文明帶信,叫承平公府多多派家丁過來,以及叫上兩家好鏢局押鏢。他父子二人暫在林家住下。 因有孟家隨從一混,林家憑空熱鬧了幾分,把遣散人后的死寂揮散了好些。人多勢眾不假,卻因兩家人習俗不同、相互摩擦,京里的人不知何時才到,礙于主人家的關系,暫且忍了。孟豫章心中有愧,埋頭苦讀;孟二老爺早同陳指揮使混作一處,把廣寧的行院混的個精熟,大有樂不思蜀之意;玉娘和林貞守孝而已。 乃至四月初九,京里來接,孟二老爺不舍之情比玉娘尤甚,硬是買了個妓|女作伴方罷。 行禮一件一件的裝車,在廣寧衛境內擺起了長龍。龍頭出了城,龍尾還藏在林家深處。林貞也帶著丫頭們上了馬車。待馬車駛出了城門,林貞再忍不住掀起簾子往回看。直至城門消失在視野。 忽然一人策馬前來,林貞抬頭一看,竟是林俊生前的幫閑周旭寧,不由喚道:“周叔?” 周旭寧氣喘吁吁的道:“姐兒,我是個粗人,也無甚本事,就靠著拍個馬屁兒混口飯吃。如今你們要走,我無甚好送?!闭f著從肩上卸下一張牛角弓,遞給林貞道,“給!女真人的好弓,留給姐兒做個念想。也不枉你叫了我十幾年叔!” 林貞一抹淚,笑將起來:“原來,我爹還是有兄弟的!” 周旭寧抽了下鼻子,也紅了眼圈:“閑話休提,姐兒,你要好好的。長命百歲,子孫滿堂!姐兒記著,這世上做爹的,最不忍子女受苦。旁的不論,日后行動時,多想想你爹,休叫人作踐了去!叔沒本事,替你求求菩薩保佑吧!” 林貞哽咽著道:“周叔,我會好好的,你也保重?!?/br> 周旭寧笑了笑,一揮手:“你爹的墓我會替你看著,走了!” 林貞趴在車窗上,伸出頭對著廣寧城門的方向大喊:“周叔,再見!爹爹,再見!”養育我十幾年的廣寧,再見! 四月京城已草長鶯飛,廣寧卻依然冰天雪地。中間的路段恰逢雪要化不化,尤其難走。嬌生慣養的一行人個個苦不堪言。又因輜重頗多,路上走的更慢,直到六月初方至京城。林家于京城的小院實在太小,若是深宅大院,也不必母女分離。如今才搬進貼身行李,已轉不開身,更多的箱籠只得源源不斷的直接抬入承平公府。 孟豫章早同老太太打過招呼,把西苑里的大庫房騰了出來。箱籠之多,塞的庫房里滿滿當當,便是經見過公府繁華的老太太也暗自稱奇!林貞的箱籠在廣寧便分裝停當,入西苑庫里的皆是暫不須動的家伙。入庫后,全家見證,四把大鎖,分別由老太太、玉娘、孟豫章、林貞各執一把,缺了誰的也打不開,更無人敢擅闖老太太的居所。待孟二老爺反應過來,箱籠已關門落鎖,氣的倒仰。 老太太也氣的直咬牙!便是要謀財,也要遮掩一些!為著胡鬧,堂堂公府臉面竟一絲也不顧了!這樣的敗家子兒,休說娶一個有錢的兒媳婦,便是娶十個,不看著他也要賠的精光!老太太雖更疼長孫,到底養了孟豫章一場,比旁人更疼他三分。見兒孫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氣不打一處來。喊上仆役,狠狠的說了一回:“丟了東西,看守的人立刻打死”之類的話,把眾人敲打一番才心安幾許。 承平公府至今已有第六代,人口繁衍上十分興旺。最大的乃三代承平公孟太夫人,往下則是四代承平公及夫人、孟二老爺及夫人,庶出的兄弟早分家出去,不知好歹了。五代亦有兄弟四人、姐妹三人;六代上暫只有兩個女兒而已。加起來人口并不多,按說房屋盡夠,卻經不起姬妾眾多,把各大院子塞的滿滿當當。少爺小姐們年歲大些由未曾娶親的,四處安放,還要留著孟豫澤和孟豫章娶親用的院子,府里的住房便緊俏起來。 時下房屋皆有定數,公侯府第模樣都差不離,與林家隨意買地蓋屋不可同日而語。小姐們并無獨立的院子,姐妹三人居住于老太太的西苑后的花廳里,后頭便是花園,也算環境清幽。如今憑空掉下個林貞來,哪里擠的下?只好安置在二太太院子后頭的抱廈里,只待已許親的大小姐出嫁,再搬一回。 此舉正合林貞之意,雖抱廈狹小,卻是獨占半個小院。大小姑子再和氣,也要磨合。若是先就做一處,得罪了人都不知道?,F在卻有空慢慢摸清彼此的脾氣,以免日后腹背受敵。亦免去頭一日就要應酬,可先安生的洗漱修養一番。 林貞的行裝頗多,便是知道日后還要搬家,貼身之物也不能不用。拆封放入,忙的人仰馬翻。在林家時,她獨自一個人居住一進院子,擺件只有嫌少的。如今抱廈只得三間,一間要做外廳、一間書房、一間臥室,窄的轉不開身。林貞想了想,廳也無甚大用,隔出半間做個模樣便可。還有半間做了小庫房,把昔日閨閣中的擺件盡數存放于此。 空間小,不單物品不能隨意擺放,連人都不宜多。楊mama并黃氏夫婦并入孟家仆婦里頭,在府外配了一個小院,也有一口井三間房。黃氏夫婦占了西間,把東間留與了楊mama,兩家人共用客廳。都是吃過苦的人,又是剛到生地方,唯有抱團。林貞身邊只留了雙福四喜兩個。三多和九如,自幼跟著她自由自在長到這么大,性格大大咧咧,不能叫她們在生地方亂闖。林貞當年縱著他們,哪想到竟有一日要依附于人?如今卻十分不相宜,不管她們怎么哭鬧,硬是狠心送回玉娘處,免的白送了性命。如此,林貞算是安頓下來。 很多年前,林貞還在現代時,常讀古文,以為守孝要扎實守上二十七個月。到了此處方知百日便算出孝,極講究的人家才尊照古禮。薛思妍同云真兒,皆是夫孝百日未滿,燒了牌位抬進家里來的。是以,林貞欲守三年,卻也不必日日斬衰,百日之后素服銀飾而已。至于忌諱?雖是寄居,卻也不是毫無根基,不必過于奉承。何況便是嫁了人的女兒,還得守一年孝呢!從禮法上來講,她亦算孟家人,在自家守孝也算天經地義。 初到某地要拜碼頭,先折騰了一番箱籠入庫,又收拾屋子。便是不用她親自動手,待能放手時已是酉時初刻。老太太屋里來人請吃飯,林貞重新換了衣裳頭面,丟下雙福四喜等人繼續收拾,只跟著老太太的丫頭到了西苑上房。 今日乃首見之時,先前箱籠入庫時,眾人急急打了個照面,卻是孟家上下都認識了林貞,然林貞除了老太太和未來婆婆,其余的一個也記不住。 孟太夫人同天下安養的老人一樣,臉上每根褶子都透著一股慈祥味兒。先把林貞拉到身旁,一一指道:“這是你大太太,那個穿著紅衫兒帶著鳳銜珠兒簪子的是你大嫂子,穿著大紅葡萄襖兒帶著三多簪子的是你新嫁進來的二嫂子?!?/br> 林貞忙福身見禮。老太太又指著穿著同款衣裳,只花色略有不同的三人道:“這是你大jiejie,二meimei同三meimei。你們差不多的歲數,正好一齊讀書取樂?!?/br> 姑嫂之禮又有不同,少不得一一見過。自古叔嫂不相通,林貞還未到拜祠堂之時,不見也罷。要緊的女眷皆在此地,人數并不多,林貞記的并不為難。 拜見過后,林貞按著預先估算好的人頭,奉上禮物,長輩也都有賜。首次見面,眾人不虧不賺,彼此心里都高興——誰也不愿頭一天見就弄得下不來臺,姑嫂不相干,然妯娌少說也要處上大半輩子,比閨中姐妹還要久,頭一日處壞了,竟是半輩子添堵的事兒。第一次見面,印象都不壞,妯娌三個先各自松了口氣。 天色不早,不待寒暄,媳婦們先伺候老太太用飯。林貞卻還未嫁,暫住而已,是以跟小姐們混作一處。因她是客,跟著老太太吃飯,坐了左邊的首位。菜式并不合口味,要了地位便不能要自在,少不得細嚼慢咽的慢慢習慣。老太太余光一直看著,發覺林貞斯斯文文、規行矩步,比那年見時更有一番風度,滿意的點點頭。 飯畢,果然有一道漱口的程序,林貞再一次感謝《紅樓夢》,可見知識很重要!漱了口,老太太帶著一眾女眷到廳里坐下,各自端了茶喝了一回,開始閑話。大奶奶嫁進來時間最長,育有兩個女兒,還是冢婦,便是長輩跟前也有幾分體面,率先嬉笑起來。林貞著實累了,精神集中不來,一晃神心思就飛到了別處,不知玉娘收拾的怎樣了。 正走神,忽聽一人喚道:“林meimei,你望著外頭想甚么哩?” 聽此稱呼,林貞狠狠一抖!林meimei……還真就是個父死母喪的林meimei!就外頭多了個面團似的繼母!環視一周,看這形形□□的人物,可不就是一出紅樓!老天哪!你莫不是跟我有仇吧! 第58章 宣判 被大姑子雷了一番的林貞今日累得不輕,回房便撲倒在床,擇席之事丟到天邊。黑甜一覺醒來,恰似卯時二刻。抬頭瞧見掛在臥室里的牛角弓與箭筒一陣惆悵,這到哪里去騎馬射箭?在廣寧時,日日早起跑上一圈射上幾箭,日后只怕關在鳥籠子里了吧。長嘆一口氣,若有個兄弟,此時還在家瀟灑呢!老爺子你怎底也不給我生個叔伯出來,姬妾滿屋,竟三代獨苗,至林俊還絕了后,真是白日見鬼! 雙福和四喜亦習慣早起,見林貞盯著弓箭發呆,忙勸道:“jiejie既然到了婆家,把這些都丟開吧?!?/br> 林貞道:“我曾聽過一句話,叫做‘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些事不能丟了?!?/br> 雙福笑道:“好好地又打起禪語來。這點子地方,上哪射箭去?” 林貞翻身起來道:“不能射箭還不能打拳?先別開房門,我洗漱了練上一刻鐘,旁人也不知道?!?/br> 雙福見林貞謹慎,不再多勸。 晨昏定省乃大戶規矩,也虧林貞多年來文武雙修,好久都沒賴床了,并不覺得辛苦。再有勛貴么,就是比林家早發家幾十年的俗人,遠不如書香之家那樣講究,晨省并不很早,都是吃過早飯才干的事兒。又有孟豫章還跟著老太太住,嫂嫂們雖不須很避開,卻也不好混作一處。孟家的早飯送來時,林貞都讀了一刻書了。 巳時初刻,孟豫章去了外書房。女眷們才動身去西苑上房湊趣。林貞在門口碰見孟家三姐妹,見了禮,一齊進門。老太太見狀笑道:“你們姐幾個倒湊的巧?!?/br> 去領林貞的丫頭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林小姐不單與咱家小姐巧,與四爺還巧哩?!?/br> “此話怎講?” “我去接林小姐時,看到書房一屋子書,林小姐正捧著書看??刹皇桥c四爺投緣?” 林貞暗自腹誹,這丫頭真多話,面上卻做嬌羞狀,低頭不語。 老太太呵呵笑道:“那多好呀,和睦才好哩?!鞭D過頭來問林貞,“姐兒讀甚書?” 林貞笑道:“胡亂讀些,不成章法?!?/br> 大小姐名喚和德的道:“林meimei莫謙虛,昨日就見你有好幾箱子書,改日教教我們才好?!?/br> 林貞忙道:“不敢當,往后還請大jiejie多指教?!?/br> 一語提醒了老太太,問道:“咦?這幾日你們怎么不用上學?” 二小姐和言笑道:“老祖宗忘了?先生告假了,過幾日才回來?!?/br> 老太太方想起來:“越發糊涂了,你前日與我說過,我竟忘了?!庇謫柫重?,“你以前在家里也是請先生?” 林貞回道:“是請了先生,后來家里忙亂,不好留下。我倒有兩個婆子,一個教些針線上的活計,一個教箏。mama說女孩兒家,針線要緊,學問學不學都不作數?!?/br> 老太太笑道:“親家太太也太謹慎了些。你們家哪找的會箏的先生?我想尋一個,也教姐兒們些許樂器,總也尋不著?!?/br> “乃一寡婦,想是沒落人家的女眷,無兒無女的,我不好問人家傷心事兒?!绷重懶南耄何艺f實話就傻了,橫豎她們也查不到。 大小姐和德忙問:“請來教教我們可好?” “請到jiejie院子里,一起學便是。我也不大通的?!?/br> 姐妹幾個又纏著問廣寧風俗,林貞撿那不重要的說了。再問多了,便推說沒出門,不曾知道外頭的事。常言道,三個女人一臺戲,有幾個女孩兒閑話,一屋子都嘰喳不停。大奶奶看了一回,自去管事。二奶奶新媳婦正立規矩,一言不發的裝木頭。一上午就閑聊過了?;叵肫饋?,盡是廢話。孟家三姐妹至多去了幾個親戚家,還都是勛貴的親戚,連院子都長的一模一樣,親近點的沒準連擺設一樣的都有。十幾年來,都關在籠子里,所謂見識,不過是誰頭上的簪子誰身上的衣裳。聽的林貞一點興致都提不起來。 說那雜寶簪子,林貞怕有一箱;說那銷金的帕子,林家開過綢緞鋪;再說那貢品,林家的云母片兒都叫人眼紅的遭災了。廣袤的草地,女真的歌舞,閨中繁復的百索技法,熱鬧喧騰的氣球比賽,京中男人都沒見過。孟二老爺樂不思蜀,也并非只是行院里的千嬌百媚絆住了腳。然而這些都不能說,也不愿說。林貞又覺得孤獨起來,分外想念可以一起射箭的秀蘭,不知秀蘭如今過的怎樣,那些錢財可否助她渡過一些難關? 看書是一回事,自己過起來又是一回事。當年看著《紅樓夢》中的姑娘們結詩社吃螃蟹何等熱鬧,此刻才想起李紈兩個meimei與薛寶琴的詫異。想來賈府的后院,因賈寶玉的加入才變得豐富多彩吧。孟府的生活乏味到,只有半天,她就膩了。至下午,怏怏的提不起興致來。無話可說,倒是小姐們的常態。她們不像已婚的奶奶們可以竄個門兒說些家長里短,許多話都不讓未婚小姐聽見,她們自然只能做聽眾。林貞的沉默,眾人見慣不驚,還當她懂禮??梢妰日镄υ挓o數的王熙鳳有多寶貴了。 林貞在承平公府磨性子,玉娘在外頭過的還算自在。林家的財產眾人親見的,幾乎抬進了孟家,她身邊只留了些許現銀。未免人惦記,連古董都沒幾個,最值錢的只有頭面布料。頭一日安頓,次日便買了幾條小狗兒養著,以期看守門戶。 寡婦生活艱難,不單是銀錢上,還有許多歹心之人要做壞事。孟豫章很不放心,每日上下學皆繞行一段,往玉娘處看一回。橫豎騎馬而行,并不耽誤多少時間。玉娘見孟豫章如此上心,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她爹賺來的家私,換了個有心人,不虧! 林家進京,算是京城里的一個新聞。審案自有流程,萬沒有今日破案今日問斬的,總要耽誤些許時日。大理寺還在壽寧伯的判罰扯皮,林家一進京,眾人才想起來,哎呀!苦主來也! 林家的箱籠叫京城百姓瞧了一回熱鬧,不免又閑談了一回壽寧伯干的好事。不巧,今年大比之年,天下舉子云集京城。林家一來,原本不知道的也知道了。太子又狠丟了一回臉,更不好替壽寧伯求情了。 圣上即位至今,忍了諸多麻煩*,為的便是叫史官記一筆圣明,如今眼看要青史留罵名,恨不能把壽寧伯摁死——那是他岳父,判重了叫人說涼薄,判輕了叫人說包庇。橫豎里外不是人。太子亦出來請了幾回罪,看得大臣們都覺得可憐。如今苦主進京,再不判,若是謠言四起,便是壓下去也有損清名了。只得父子唱了個雙簧,圣上判罰,貶為庶民押解回原籍,太子再來做好外孫送上盤纏,還不敢送太多,才把此事糊弄了過去。便是如此,還有書生撇嘴道:旁人家破人亡,他家倒還做富家翁,連個后代不許靠功名的罰都沒有! 書生們日后都指著做官,若是百姓富翁被欺凌,他們憐惜兩聲便罷,如今連朝廷命官都遭此毒手,只因一個外戚,眾人哪能不心寒?內宦外戚寵妃,乃儒家門生最痛恨的三種,若不是礙著皇后太子,恐怕罵得更難聽的都有。 能進京考試的,又幾個是傻子?真當眾人看不出皇家父子唱甚好戲哩!圣上與舉子打交道多了,一群書呆子想甚,又豈能不知?又捏著鼻子宣了一諭,道是憐林氏孤苦,雖有絕戶之財上繳國庫之法,然法外不過人情,女眷不擅經營,便從內庫撥了一千兩金子,算是與林氏買了云母鋪子。圣上此招一出,逼的收了冰晶鋪子的宣寧侯也清點起庫房來,暗自咒罵不絕。 林貞聽到圣諭,哪敢收下,忙請魏文明做槍手寫了封懇切的辭表呈上。圣上一樂,心道:此女上道!又賜!林貞再辭!如此三番五次,圣上勉為其難的收下,親口贊此女有古人之風。宣寧侯也依樣畫葫蘆,林貞公然道:“既認了干親,在奴心里,便與親生無二。晚輩孝敬長輩,乃天經地義之事,不敢受長輩之報。家父不能承歡膝下,唯盡此心,以期親長寬慰之意。望憐憫之?!?/br> 皇后聽聞,亦贊林貞誠孝,賞了幾樣玩器并兩匣子珍珠。圣上見皇后有賞,跟著賞了幾部新書。因林貞有孝在身,便不宣召,只在命婦圈中贊了一回。林貞霎時名聲大漲!承平公府拍著大腿兒樂,只嘆這媳婦娶的值了! 林貞看著皇家賞下來的玩意兒,氣的省了一頓飯,不好發作,只能獨自坐在花園里消氣。 我是多天真??!指望幾十萬兩的云母鋪子換個鄉君回來做一生的保障!沒想到皇家如此令人發指??!那么多銀子,丟在水里還能聽到個響兒,到皇家連個漣漪都沒有!贊譽,贊譽有屁用?她都許人了!等閑人家也不會休妻,只要她能生,更不會害她性命。你倒是來點實惠的??!你給我一個誥命也行??!再不然你給孟豫章一個出身也好??!無恥!太無恥了! 皇上圣明!我呸! 作者有話要說:1革命,在古代意思跟現代不一樣。古代意指紀元前商王湯討伐夏桀和周武王討伐商紂,實施變革更替朝代以應大命,順民意。 第59章 日常 林貞入住承平公府以來,礙著男女大防,還不曾與孟豫章說過話兒,更不好遞紙條了,至多每日請安時打個照面,比往日還不便。孟豫章是見識過林家排場的人,深知林貞必是一百個不慣,卻也無法。心懷愧疚之下,只得再關照岳母多些,算是代妻進孝。林貞心下感激,暗贊自己運氣好,把受皇家的悶氣揮散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