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聲音仿佛就悶在胸口。 “西西,你在哪兒?我去找你?!?/br> “我在安徽,”紀憶說著,眼前已經水霧濃重,“你在哪兒?” “???去那么遠干什么?你不會不回北京了吧?” “不會,是出差,”眼淚落下來,掉在白色的拖鞋上,止不住,“我還住在北京?!彼绱嘶卮鸺九?,聲音像是回到小時候,溫柔的,柔軟的,沒有任何雜質。 這是她徹底離開家,斷絕和過去所有人關系后,真正的第一次和過去記憶里的人通電話。兩個人從拿起電話,就一直都在哭著,斷斷續續問一些問題。季暖暖也根本來不及指責、抱怨她為什么會忽然消失,就只顧著哭著,追問她特別瑣碎的事。 季暖暖哭到最后,終于慢慢恢復本性,開始表現出她對紀憶失蹤這件事的氣憤:“我告訴你!別以為我哭了就是原諒你了!真過分,不就是失戀嗎,失戀不該來找我哭嗎?你給我打電話啊,你告訴我我小叔結婚了啊,甩了你啊,我肯定立刻就飛回來把那個女的轟出我們家,有我你怕什么啊,你干什么要走啊……” 季暖暖又氣又哭,卻因為怕家里人聽到,聲音還刻意壓制著。 紀憶聽著,聽著,剛才止住的眼淚又掉下來。 她甚至能想象到,高高的季暖暖在自己面前,揮手教訓人的模樣,一副除了我能欺負你,別人都不能把你怎么樣的不講理的神情。 “你聽沒聽到?不會斷線了吧?” “嗯?!奔o憶輕聲應著。 “那就好,繼續聽著,我還沒罵完呢,”季暖暖哽咽著,氣哼哼地繼續說著,“我告訴你,我聽到季成陽和我爸說他已經離婚了,離婚你也不許理他,聽到沒有?這個爛人,渣男,必須要好好教訓,不能輕易便宜了他?!?/br> 像是有人用針,在她心里迅速扎了下。 季暖暖聽不到她的回應,似乎察覺到她的心理變化,將口氣也軟下來:“可說到季成陽和你……我還挺矛盾的。西西,你知道嗎?我昨天回來看到他,幾乎和他打起來,還想著要是在家里看到那女的,一定大鬧一場??山裉炻牭剿臀野终f離婚了,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倆還有沒有可能。我就覺得,他就該是你的,好不容易被人還回來的感覺?!?/br> 紀憶沒吭聲。 她沒有告訴季暖暖,季成陽曾經告訴自己他根本沒結過婚。 “你的手機號,就是我問他要的,他竟然有你現在的手機號,就說明什么?說明他心里一定還有你,”季暖暖繼續說著,“不過不著急,等你回來我們先見一面,再來談談他的問題?!?/br> 季成陽的話題就此告一段落。 紀憶告訴暖暖,自己大概會在春節前后回去,不過要看交通是否恢復順暢。說不定再來一場大雪,就又要耽擱了。 電話掛斷時,剛才充好的手機又只剩下10%不到的電量。 她回到房間,仍舊在停電,仍舊漆黑一片,床上的同事也仍舊睡得很沉。 時間像是定格在一個點上,空間的變化都停止了,只有和暖暖通過電話后的感動,仍舊存留著。 紀憶走到窗邊,鉆到厚重的窗簾后,看著窗外的月色,和月色照耀下冰封的城。 腦海里反復的是暖暖的話。 自己的手機號一直在季成陽的手機里,他卻裝作不知道,始終等著自己去聯系他。只是這么一個小念頭,就讓她像是回到少年時代,因為他給的一張旅行物品清單,他給的一個擁抱,甚至是他的一句話就暗暗地開心著…… 她將手貼在冰涼的玻璃上,按出了淡淡的水印,再眼看著水印迅速消退。 再拿起手機,低頭,慢慢輸入了一條短信:睡了嗎? 想了想,又刪掉,改成了:各位同學同事們,紀憶遠在安徽蕪湖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 她將這條短信被偽裝的像是群發短信,最后終于找到他的號碼,發了出去。 可真成功發送出去,她又瞬間后悔了。 怕自己會等他的回復,可這種群發短信,一般人根本不會回復…… 悔意尚未維持一分鐘,手機跳出來一條回復。 打開來,真的是季成陽: 安徽是重災區,如果趕不及回來過年,就等到交通順暢了再說,安全第一。 新年快樂,西西。 第五章 故夢外的人(2) 季成陽將手機放回口袋,走出布滿塵埃的教室。 這個小學就這么空置著,占據了家屬區的一個角落這么多年,始終沒有接下來的拆除,或是改建的安排。黑板上的名字不知被誰擦掉了,畫上了整面墻的粉筆畫,畫的是灌籃高手,他之所以認得,也是因為紀憶小時候喜歡看這個動畫片。 就在收到她短信前半個小時,他剛結束了一個電話,拒絕了舊日好友的采訪邀請。對方似乎猜到他一定在那場戰爭中有不同尋常的遭遇,希望能整理出來,做個主題,甚至提出幫他聯系出版社,出本回憶錄、自傳什么的。 季成陽卻果斷否認了這個推斷,告訴對方,自己只是在國外耽誤了一些時間,并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 對現在的他來說,那些會讓親者痛的經歷,只適合被掩埋,被徹底遺忘。 他隨手帶上教室的門,聽到鎖咔嚓一聲閉合,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發酸。 去年,在國外接受一系列精神和身體治療的日子里,不知道紀憶下落的那段時間,當他看到年紀輕的華人小姑娘,總會多看兩眼,想要在腦海里能有更具體的想象空間,想象她的變化。其實,她什么都沒變。 而他卻變了。 起碼在身體上,他成了當下擇偶觀里很不適合結婚的一類人。 因為票務緊張,紀憶的歸期延了又延,整個08年的春節都在安徽度過了。 何菲菲并沒像領導說的那樣,南下回家,而是和紀憶一起在年初五返京。兩人在路上聊起年后的工作安排,何菲菲很高興地告訴她:“等春節回來,你抓緊時間辦一下港澳通行證,我帶你去香港?!?/br> 紀憶愣了愣:“香港我就不去了?!?/br> “為什么?公務出差,飛機票酒店都報銷,你和我吃在一起就行,到時候我自己填單子給報了,”何菲菲匪夷所思,“除了你自己買東西需要花錢,余下的都不用擔心?!?/br> “辦通行證很麻煩?!彼伊藗€不是理由的理由。 “不麻煩啊,”何菲菲笑,“那你以后出國怎么辦?護照簽證不是更麻煩?” “那就不出國了?!?/br> 紀憶低頭,打開面包,笑咬了口。 何菲菲驚訝,很少見對公務出行不喜歡的人,尤其是現在的大學生都很熱衷出境游,像紀憶這種人更是少見。她只當紀憶是懶,怕麻煩:“別怕麻煩,馬上就要正式工作了,護照和港澳通行證都是必備的,要不然臨時讓你出去,你怎么辦?” 紀憶支吾著,搪塞而過。 這是她最尷尬的問題,她護照辦的早,已經到期了,港澳通行證也是??梢m辦這些都要回爺爺家拿戶口本,她甚至已經開始擔心身份證到期以后該怎么辦?這對普通人來說很簡單的一件事,對她卻是大難題。 列車里,仍舊有著濃厚的過年氛圍。 大家都在說著年初五是迎財神的日子,如果不是在火車上,此時應該鞭炮震天響,到處都在請財神。何菲菲家鄉那里沒有這種說法,聽得有趣,問紀憶是不是這樣?紀憶也茫然搖頭,小時候每年在大院里,都是年三十晚上有整個廣場的禮花,對年初五一點印象都沒有,包括趙小穎mama那么喜歡說這些,都沒提到過。 趙小穎……季暖暖…… 好像這些過去的記憶,都隨著季成陽的歸來,被強行揭開了沾滿塵土的封條。 火車一路上被強制停了幾次,兩個人到北京站,已經是初六的深夜三點多。 初七是報社開工的日子,紀憶估算了一下路程遠近,覺得自己馬不停蹄趕到學校,估計沒睡一會兒就要爬起來,再趕去報社,索性就拖著行李箱,直接回了報社大廈。上次因為加班,她也曾睡過辦公室,所以這次輕車熟路,順便把從酒店帶回來的沒開封的一次性牙刷牙膏都拿出來,用上了。 等她洗漱完,躺在長沙發上,蓋上自己的羽絨服時,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下午時候,季成陽曾經給她發了個短信,問她是否安全到了北京。她沒有回。 此時在格外安靜的休息室里,她忽然覺得內疚了。 也許他一直等自己的消息,等到很晚,可現在回是不是又太晚了?她糾結了會兒,還是給他寫了很簡短的消息,告訴他自己到了。 未料,電話鈴聲就在深夜,這么響起來。 她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看著手機,心劇烈跳動起來。無數個問題讓她緊張的不行,他要說什么,該不該接,接了說什么?在一閃而過的“拒接”念頭里,她鬼使神差地選擇了接通:“你好?!?/br> “西西,是我,季成陽?!?/br> “我知道,”她回答,“我知道這是你的號碼?!?/br> 季成陽略微沉默。 她靠在沙發上,聽著電話另一端,忐忑等待這短暫沉默后的內容。 “順利嗎?”他問出了最尋常的問題。 紀憶應了聲,又怕回答的太簡短而讓兩人更尷尬,只能繼續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就是交通不太方便,很多公路都封了,火車在路上也停了幾次,所以才這么晚到北京?!?/br> 電話那側安靜著。 她也就毫無頭緒地繼續說下去:“這次雪災真的很嚴重。我去的時候,雪早就都停了,可是還有很厚的冰,很多人加班加點地給高壓電纜除冰。在長沙采訪的同事說,還有幾個電力公司的員工因為除冰,從高空摔下來,搶救無效死亡的……” 這些內容,都能在新聞上看到。 可除了這些話,她也找不出能和他談的話題。此時此刻,就像過去的境況忽然反過來了,小時候是她膽戰心驚的拿著電話,追問他是否安全,再聽他說一些時事。而現在,是她來告訴他這些話。只不過聽起來,沒有那么驚心動魄。 “平安回來就好?!奔境申柦K于在她無話可說時,出了聲。 “你……為什么這么晚還沒睡?”她問。 “我在等你的回復,”他說,“怕你出什么事情?!?/br> 紀憶馬上找了個借口:“我一直忘了看手機,到辦公室才看到……” “你現在在辦公室?沒有回學校?”他抓到了重點。 “明天要工作,這個時間回學校就太晚了,所以就來辦公室睡一會兒,”她說著話,目光毫無焦距地落在墻角,好像他就在自己面前,讓她不敢直視。 “安全嗎,自己一個人在辦公室?” “嗯,這個大廈保安很好,而且報社有專門的休息室,有時候同事熬夜加班,都會在這里補覺?!?/br> “我記得你小時候很怕黑,自己一個人,害怕嗎?” 她回答:“已經習慣自己了,寒暑假我都是一個人在宿舍睡的?!?/br> 在大年初六的凌晨四點,他們兩個人竟在說著不痛不癢的事情,沒有什么中心思想,漫無目的。而這往來對話中,始終有著一些讓人尷尬的氣氛。 到最后,季成陽終于告訴她:“去睡吧?!?/br> 紀憶意外,沒想到對話如此簡單。好像回到兩人感情沒開始的時候,他從美國打來電話,只是問自己的一些近況,如此而已。 “好,晚安?!彼f不出是什么感覺,輕聲回答他。 就在手機離開耳畔,要掛斷時,季成陽的聲音忽然又叫她:“西西?” 她忙又拿起來:“還有事嗎?” “元宵節有沒有安排?” 怎么會有安排,那是家人團圓的日子。 她有些黯然:“沒有?!?/br> “我去學校接你,我們一起吃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