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在一年半前,她大四畢業后,進入另一所大學讀研究生之前,就已經和過去所有的人斷了聯系。小時候,她一直覺得北京城很大,在這一年多,她終于對”北京城很大“有了具體的概念,大到……你不會遇到過去二十一年認識的人。 紀憶站在永和豆漿的收費柜臺,仰頭看餐牌的價格。 “哎呀,完了,我忘帶錢包了,”身邊的小姑娘臉色忽然就變了,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紀憶,“怎么辦,紀老師……我出來的時候太著急了,把錢包放在桌上了?!?/br> “沒關系,”紀憶被她叫“老師”叫得也特別不好意思,“我帶了啊,我請你吃?!?/br> 小姑娘也是剛本科畢業工作進公關公司的,謹記著要對媒體記者老師們很尊重的態度,一個勁地給紀憶道歉,等到兩個人都買了套餐,坐在窗邊開始吃了,還很內疚地說著:“我們公司是有招待費報銷的,真不該讓你請,紀老師抱歉,真抱歉?!?/br> “真沒事,我也能報銷?!奔o憶不得不繼續安慰她。 笑得時候,小小的虎牙露出來,顯得特別親和。 其實呢,因為她是實習生,餐費只有補貼,沒有報銷。 這一頓午飯兩個套餐,吃了她一個星期的伙食?;貓笊绲穆飞?,她不得不重新計算,這個星期的飯費分配。她從公交車站走到報社樓下的時候,剛好碰上同事何菲菲跳下出租車,看見她,忍不住埋怨:“你怎么又不打車啊,為了工作時間出去,是可以報銷的啊?!?/br> “報銷要一個月,”紀憶不得不將圍巾拉下來一些,露出下半張臉,“我沒有多少現金,真等報銷……估計就要餓死了?!?/br> “實習生就是這樣,”何菲菲感概,“去年我實習的時候,也是,覺得自己可凄涼了,又要和正式記者一樣出工,路費飯費還要自己先墊上,家里給的生活費真不夠用?!?/br> 兩個人擠進電梯,人貼著人這么站著,也不方便聊天。 這是個尋常的下午。 尋常的和每個星期來工作的下午一樣。 偶爾需要出去辦事,或者坐在辦公室里開會、幫老記者打下手。 不尋常的是,走出電梯的時候,能看到平時各做各的事情、忙碌非常的前輩們,都在低聲討論著什么。紀憶把自己的包放在黑色轉椅上,剛才按下電腦機箱的開關,就聽到隔壁格子的實習生說新的執行主編終于到位了,是個絕對很有魅力的男人。 據說現在正在一個個找人談話。 “已婚嗎?”何菲菲的問題真是簡單直接。 “不知道啊,菲菲姐,被要求談話的都是重點記者和編輯,我們這種實習生,沒這個機會吧,還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留下來呢?!?/br> 同事約莫說著,這個人也是空降下來,除了總編之外誰都不知道他的具體履歷,不過有老記者認出那個人,是當初圈子里很有名的記者。 畢竟是執行總編,僅次于總編的一個位子,不可能是個純粹的新人。 “曾經是個戰地記者,經歷過伊拉克戰爭,從北京來的……我們頭現在就在里邊呢……” 紀憶本是坐下來,準備打開郵箱收郵件,聽到這句話,慢慢地,鍵盤上的手指停下來。有些瘋狂的猜想在腦子里流動著,將她這么久以來被強行壓下心底最深處的思念,都一點點地揪出來。 同事還沒有說完,就看到紀憶離開自己的小隔間,大步向會議室走去,一路上有人拉住她想要讓她幫忙整理一個資料,沒想到,她就這么徑直走過去了。 直到,站在會議室門口。 就在這里,她終于停下了腳步。 白色墻壁隔開的整個會議室里,傳出男人們說話的聲音,門有四五厘米那么厚,隔開了真實的對話內容,只聽得出是幾個男人在說話。 偶爾還有女人的聲音,似乎是英文。 她一直告訴自己,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季成陽肯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測,但這種想法也不敢深入,她像是把自己的心都封存冰凍起來,不愿碰觸這件事。 如果這里的是他,她會怕。 怕那些都是真相,在幾年前真有場浪漫的戰地婚禮。 不是他,她更會怕。 幾年過去了,越來越怕聽到真正的噩耗…… 甚至會期盼他是在某個地方繼續生活著,也不要他真失去生命,不要這世界上再沒有季成陽。紀憶深呼吸著,胸口悶悶地疼痛,心臟不斷地躍起,再重重落下。 她安靜著,不敢動。 如果推開門里邊沒有他……那就說是想要和自己部門領導請假,回學?!?/br> 如果里邊真的是他……會有這么巧嗎? 身邊有人走過,奇怪看她:“找你們頭兒?在里邊呢?!?/br> 她嗯了聲,彎曲著手指,終于叩門。 然后推開來。 會議室內里有四五個人,有她的頂頭上司,也有主編和不認識的兩個人。而當她看到那個側面對著大門,坐在黑色轉椅里閉目養神的男人后,所有的聲音,畫面,都不復存在了。 視線里,只剩下這么一個男人。 仍舊是那么高且醒目,哪怕此時此刻,病容明顯,坐姿有些隨意和不太愜意,卻仍舊比身邊的幾個男人要顯得高大得多。 “紀憶?”她的上司有些意外,“有事?” 季成陽被一聲驚醒,睜開眼睛去搜尋這個名字的主人。 他手扶在白色的會議桌上,慢慢從黑色轉椅上站起身??辞宄驹跁h室大門口同樣凝視自己的女孩。黑色短發在她耳邊微微卷起,將那讓他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容顏襯得無比清晰美好,他始終平靜如死水般的眼眸里,終于有了驚濤駭浪。 如果說在死人堆里,在朋友的尸體前,在非人酷刑折磨中,有什么理由能支撐他活著,活下去,活到能從人間煉獄爬出來,站起來,活到今天,原因就只有一個。 只有她。 49 第一章 虧欠的再見(1) 季成陽如此起身,將會議室內這些人的注意力,全都匯聚在一起。所有人都隨著季成陽去看門口站著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剛才入社會的實習生。 “這是怎么了,成陽?”倒是西裝革履坐在會議桌正中的男人,神色有趣看著紀憶,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越發詭異。 包括那個外籍女記者,也是聯想到什么的表情。 …… 紀憶從看到他的一瞬,就失了神。 手緊緊地攥著門邊沿,不由自主握緊,心從狂喜,釋然,到轉瞬低落,徹底壓斷最后那一絲希望,墜入深淵。她終于徹底明白所有都不是謊言,都是自己的自欺欺人…… 情緒變化的太快,她的目光也在波動著。 他活著,看起來很好,很好…… 她移開視線。 季成陽背對著落地的玻璃窗,背對著那一室冬日的暖陽,卻在深深看著她。 “小季叔叔,”她低聲,說出了演練很久的臺詞,“我們……很久沒見了?!?/br> 有多久? 從03年5月到2007年的現在,今天,剛好是四年七個月又七天。 季成陽沉默兩三秒,聲音有些壓抑:“四年七個月,零七天?!?/br> 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變化,被季成陽說出這精確的天數而震驚。但每個人都只是繼續保持著各自詭異的猜想,唯有報社總編沈譽的表情最單純,真認為她就是季成陽的侄女,立刻笑了,開始給紀憶介紹新來的那位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執行總編劉凱豐……還有報社的特約外籍女記者amanda。 等視線再轉回到季成陽,倒是沒什么名頭了:“你這小季叔叔,就不用我介紹了,和那兩位一樣都經歷過伊拉克戰爭,剛才回到國內?!?/br> “嗯,我知道……都是記者里的英雄?!奔o憶回答。 她發現自己的嗓子開始發疼,灼熱感從胸口燒到喉嚨口,每個字說出來都很困難:“我進來是想請假,下午學校有事,想要先回去了?!?/br> “請假?”沈譽大方地揮手,“快去吧,實習生不用打卡上班,還是以學業為重?!逼綍r這位主編就對下屬護短又體恤,如今知道是老同學季成陽的侄女,當然更要偏心一些,二話沒說,直接越級批了紀憶的假。 從始至終,她都靠在門口,沒有邁進會議室半步。 季成陽看著她離開,看著那扇門重新關閉,慢慢地,又坐了下來。 他忽然很想抽根煙。 記憶傾而盡出,太過洶涌,甚至這一秒,他還能清晰記得1997年的那個酷熱夏夜,他為了安慰一個剛剛因為沒見到父母而哭成淚人的小女孩,帶著她在大院的電影院里看了一部香港明星的代表作??帐幨幍碾娪霸?,小女孩怯怯的眼神,都記錄在那一個沒有愛情,沒有戰火,更沒有生離死別的年代…… 到今時今日,已經過了十年。 除了兩個當事人,沒人清楚這十年彼此走過了什么,而現在兩個之間又隔著什么。 當事人的沉默,并不能打消這一室好友的好奇心。 劉凱豐將自己的領帶松了松,手扶在季成陽座椅的扶手上,不敢置信地追問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我們去伊拉克之前,我們都在北京的時候,我在北外拍下來的女學生就是她吧?你不是說她是你女朋友嗎?” amanda笑:“告訴我,你拍的那張照片是不是一個側臉?” 劉凱豐不解:“你見過?” “見過,在yang的電腦上,”amanda直接說出答案,“就是電腦桌面?!?/br> “女朋友?人家不是叫你叔叔嗎?”主編也覺得這件事真是神轉折了。 這些人都是本身從事新聞業,見多識廣,可并不妨礙他們對這個男人私生活的關心。 憑著成年人的嗅覺,光是季成陽在人家姑娘推門進來的一瞬,就驚得站起身,就該知道這背后很有故事,非常有故事。三個人熱情交流著,而負責帶紀憶的那個資深記者,已經徹底被這個被眾人推導出的事實驚住了:季成陽,業內成名久矣的季成陽,和自己組里的實習生曾經是男女朋友的關系? 這個會議室在紀憶推門之前,正在探討當下媒體行業從業人員的職業道德,而在她離開后,話題卻意外和諧地轉為季成陽的個人情感專場。 唯有季成陽始終沒有理會任何追問,他對有關于紀憶的一切都諱莫如深。 紀憶渾渾噩噩地在學院路上溜達了好幾個小時。 季成陽的聲音,還有在站在白色會議桌后的樣子,他的眼睛,都始終在她腦海里盤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她坐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遠離報社,仍舊有些魂不守舍,后知后覺地抗拒著這個事實。 她特別想打一個電話,打給或多或少知道這段感情的旁觀人。 可想來想去,竟無人可說,昔日大院里的好友沒有一個還保持聯系,包括季暖暖。三年多以前,她從香港回來,連家里人都會在閑聊時談及季家小兒子的婚事。季爺爺雖然很不欣賞那場突如其來的戰地婚禮,卻終究還是季家的一樁喜事。 那時,她時常有種錯覺,自己和季成陽的那一場愛情并不是真的。 現在拿起電話,想要傾訴,這種錯覺又回來了。 她回到宿舍,正趕上晚飯時間。 本想去食堂吃飯,本科同學陸影忽然而至,說要一起吃個便飯,兩個人走得時候,數遍還帶上了紀憶同宿舍的一個女生,到了地方,發現是個吃海鮮的酒家。 紀憶進了包房,發現竟然有四桌人,原來是陸影男朋友的生日,特地請吃飯。她和同宿舍的女生看著這么一屋子不認識的人,尷尬得不行,對視了兩眼,想要逃走?!瓣懹暗拇髮W同學?別客氣,請坐,”壽星還是個在讀博士,說起話來挺學生氣的,“是我讓她多帶兩個人來的,反正包了四桌,人又沒坐滿,吃也不吃不完?!?/br> 還在猶豫著,就被陸影按住肩膀坐了下來,耳語勸她:“我男朋友過生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不管他們,吃好吃的,我是帶你們兩個學生出來打牙祭的?!?/br> “別管了,”同宿舍的女生也笑著說,“我們這種窮學生就負責湊人頭?!?/br> “放心,他請的也不是什么社會閑雜人等,全都是學院路八大院校出來的,快坐下,紀憶?!?/br> 她無從拒絕,只能坐下,不好意思對壽星笑笑:“生日快樂?!?/br> 扇貝、蟶子等等已經一盤盤端上來,也不是什么高檔餐館,在吵鬧、菜香和一瓶瓶深綠色的啤酒瓶的渲染下,讓她慢慢從層疊的回憶里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