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最麻煩的是稻田這邊,好在邱大壯踏實肯干,穆云翼又不惜血本地花錢雇短工,堤墻田埂、魚窩魚溝這些都弄出來就好辦了,高以純把大部分的都解散,只留下幾個插秧的好把式,把稻苗栽下,再放了魚蝦,也就成了。 看著成片的稻苗,水靈靈地挺立,綠油油的極為喜人,穆云翼也來了興致,脫掉外面的長衫和長褲鞋襪,只穿一條犢鼻短褲下到水里,他人小腿短,站在魚溝里,那水瞬間就沒到腰間了,腳底下踩著濕軟的淤泥,揮手招擾稻苗間的小魚,頗有幾分童趣。 高以清在堤墻上看見,大聲喊著:“哥!哥!元寶哥哥下水了!” 稻田里的水雖然普遍較淺,但也有深的地方,尤其是魚溝和中央的魚窩里,又都是從河里挖出來的淤泥墊底,大人還不妨事,像他這樣十來歲的小孩子掉進去還是有危險的,所以他和小五,以及時常來幫忙的計家兄弟都是不被允許下水的,尤其是胳膊上有傷未愈的穆云翼,更是被高以純嚴防死堵,高以純天性里有那么一點倔強,認準了的事,那是絕不會妥協的,穆云翼口才了得,然而在高以純面前,就算是說出龍叫喚來,高以純也不會更改。 這會聽了高以清的叫喊,高以純立刻撇了那邊的伙計,光著腳在堤墻上大步流星飛跑過來,穆云翼聽見高以清叫,便知不好,趕緊就要回頭上岸,哪知一腳陷在淤泥里沒□□,身體向前傾倒,一跤跌進水里。 他知道這里水淺,自己只要雙腳著底,站直了身子便沒事了,卻被水嗆得發暈,雙腳在淤泥里使不上勁,身子雖然盡量挺直,卻是斜斜向前的,他前世就是旱鴨子,又是從來不去公共浴室和游泳館的,這會連嗆兩下就有些找不著北了,好在很快胳膊就被抓住,緊跟著一條胳膊穿過腋下把他環身抱起來,頭離了水面,肺里吸到新鮮空氣,這才又清醒過來,只是連聲咳嗽。 高以純把他抱上岸,讓他趴在自己的大腿上,輕輕拍打他的后背,見穆云翼好些了,又開始數落他:“告訴你不要自己下水,想要玩的,等活都弄完了,我帶你一起下去,有我護著,你就是去魚窩里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偏不聽,就自己往里跳,這下嗆著了吧!”說完又在穆云翼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看你以后還聽話不聽話!” 穆云翼是大人芯子,原本嗆暈了,兩腿跪地,趴在高以純腿上咳嗽還不覺什么,這會后邊猛地挨了一巴掌,雖然不怎么疼,卻因為沾了水,聽得一聲極為清脆的巴掌聲,登時大紅了臉,轉頭看向高以純:“你干什么!” 高以純虎著臉:“怎么著?我讀書不好,你能罰我,現在你不聽我的,我就罰你,你說,下次還背著我下水不了?”說完又在另一邊打了一下。 穆云翼臉上更紅了,一著急,又咳嗽起來:“咳咳……不下了……咳咳咳……” “不下了就好!”他把穆云翼帶到地頭,用從家里用牛車拉來供人喝的井水給穆云翼重新沖洗干凈,尤其是左手臂上的傷口處,“幸虧已經結痂了,要不然有你的罪受!”仔細檢查傷口,發現并沒有什么不妥,這才松了口氣,投了自己用來擦汗的手巾,給穆云翼從頭到腳都擦干凈,再讓他把濕的褻褲脫了,直接穿上長褲和中衣,“先這么著吧,等晚上回家再換?!?/br> 高以純又過去帶人繼續干活,高以清端著水盆過來笑嘻嘻地說:“元寶哥哥被打屁|股了!” 穆云翼囧得不行,待要說他幾句,看他臉上還掛著淚珠,方才自己嗆水,這孩子嚇得不行,當場就哭了起來,這回又端水過來,把穆云翼泡了泥湯的褻褲拿過去洗,一時之間又不好說別的:“你放著吧,待會我自己洗?!?/br> “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备咭郧鍧M臉的理所當然,“等洗完了,掛在車廂上晾著,一會就干了,你不是常說不穿這個不好的么?!?/br> 高以純給自己洗衣服也還罷了,畢竟生理年齡比自己大,但讓高以清給他洗,他始終不能心安理得地看著,便跳下車把盆搶過去自己洗。 高以清在旁邊看著,忽然又笑著說:“元寶哥哥被打屁|股了!”穆云翼向來少年老成,雖然只才十一歲的身子,但說話做事都跟大人一樣,又教他們讀書識字,頗有老師的威嚴,這會像其他孩子一樣被打了兩下,高以清感覺十分低新奇。 穆云翼在那里磨牙,惡狠狠地說:“你在這里念叨,就不怕學不好,將來我也這樣打你?” 高以清晃著小腦袋,咧著缺了門牙的嘴得意的笑:“你教我的我都學會了,下次考試,我肯定能得優的!” 穆云翼恨得牙根癢癢,猛地撲過去,把高以清按倒在地:“那我現在就打你!”在他屁|股上打了兩下,又開始呵他的癢,“你還敢笑話我!這次讓你知道你元寶哥哥的厲害!” 高以清拼命地扭動身體,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元寶哥哥你快饒了我吧……不行了,要岔氣了……” 兩人正鬧著,忽然田外土路上來了一輛帶篷的騾車,到了地頭站住,車簾撩開,里頭出來一個男人,正是姜瑜的父親姜長有,離著老遠便哭喊著過來:“云翼小先生!姜長有來求你來了!望你行行好,饒過我們家金寶吧!您的大恩大德,姜家記掛一輩子??!”引得周圍種田的人紛紛側目,往這邊望過來。 第82章 退訟 穆云翼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姜長有跑到他跟前,低聲下氣地哀求:“云翼小先生啊,我現在是知道你的厲害了,以前是我們家金寶不對,他是豬油吃多了蒙住心肝,被小鬼附了體,才拿刀子去看你,求求小先生你高抬貴手,就放過他吧?!?/br> 穆云翼繼續在水里洗自己的褻褲,頭也不抬地說:“這可奇了,這案子是縣令大老爺斷的,已經結了案了,我回村這么多天,也再沒摻合這件事,你兒子在大牢里,有什么不好也牽扯不上我,你自去求婁縣令開恩,或者是找岳捕頭通融,返來求我,這又有什么用處?” 姜長有抹了把眼淚,坐在地上,跟穆云翼說:“是這么回事,我托人問過,說這案子還有轉機,因你并未被當場砍殺,也沒有落下殘疾,所以只算民紛小事,本來都在各村里鄉老族長,或是里正來判斷,可以不錄入公案,因此只要你肯撤了狀子,將案子轉回村里頭來,咱們私了完事?!?/br> 穆云翼抬頭看了看他,還未等說話,高以純這會趕過來,正好聽見,一邊接過穆云翼的木盆替他洗,一邊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元寶要被你兒子砍死,或者留下殘疾才算嚴重么?” “不是,我哪是那個意思??!”姜長有真個是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說,“你就是以純吧,我一直聽說你厚道善良,是個好孩子,十里八村的相親都夸你呢,你可千萬莫要錯會了我的意思。我姜長有吧,在鎮上這么多年,不說手眼通天吧,但也還算是個人物,這次我是真的沒法子,才來求云翼小先生退告,我就那么一個兒子啊,那大獄里尤其是好人待的地?他從小到大,我都沒舍得打他一下,這會子挨了六十板子,扔在里頭,原本我托了人,好生調養,剛見起色,前天他媽又給關了進去,他見了這般,一股急火,眼看著就要不好,以純啊,你想想,要是你這些年吃的苦,讓你爹娘知道了,他們會怎個心疼吶!” 穆云翼奇道:“你夫人也被關進去了?” “不止我那婆娘,還有四個舅兄和七個侄子,那天他們去砸了高家大院,回頭高學解就往縣衙里遞了帖子,告我們家入室搶劫,行兇傷人,下午捕快就來我們家把人全都給抓走了,那高老二是個狠的,并不直接寫狀子,只‘懸而未決’,令把人扣著,我去服軟告饒,他卻要敲詐我一百兩銀子,我家里雖說有兩個閑錢,但這一時之間又往那里湊這筆錢去!況且那樣的人家,我就算有錢也不會給他!”他說著從懷里拿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過來,“小先生,我在縣城里頭這幾天,時時刻刻聽人說你是個仁義的,這次我們家瞎了眼,才跟高家結親,我兒子瞎了心才傷了你,我這錢給高家不如給你,只求你高抬貴手,退了狀子吧!” 穆云翼不接銀票:“這案子婁縣令已經判下,是我說退就退的么?” “這個小先生不用擔心,上邊我都早已經打點好了,婁縣令也不愿治下出這樣的事情,能不入公案,那是對大家都有極大好處的,上邊已經說了,只要你肯退訟,咱們轉為私了,我就為你燒香念佛,一輩子念著你的好了?!闭f著又把銀票往前送了送。 穆云翼還是不接:“即便我退了訟狀,也只能放你兒子出來,你太太和幾個大舅哥也還是都出不來的,你要不用這個銀子去救那多的人?” 姜長有滿臉戾氣:“那高學解算個屁!自己屁|股底下全是屎,若非有個秀才功名在身上,我弄死他也算尋常,只要先把我兒子弄出來,其他的就都好辦了?!?/br> 穆云翼想,這姜家不是好惹的,自己已然得罪了他們,若能和解自然也是好的,高以純當初定下的計策是讓姜家和高家斗,自己隔岸觀火,如果今日死硬著不答應,恐怕這個火就要燒到自己身上了,即便不怕,卻也防不勝防,徒擾麻煩,更何況還有銀子可拿。 心念急轉之下,他便點頭答應下來:“雖如此,撤狀一事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我也不能貿然應下此事,不過我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鄉里鄉親住著,你在縣城里想必也聽說過,我這個人是別人敬我一吃,我敬人一丈,最是喜歡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各自端著飯碗,太太平平過好日子的,若不是你兒子下狠手用刀砍我,我也不會去縣城里告他?!?/br> 姜長有聽他這么說,便是答應了,歡喜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瞞小先生說,我在縣城里也有幾個靠山,好幾條街的商家用油都是我送的,若是沒有點人脈,這買賣自然也是做不下去的,然而這次我進城去求他們,不管找上誰的頭上,人家一聽是小先生的事,不由分說,先給我一通劈頭蓋臉的臭罵,說小先生如何如何仁義,小小年紀,滿腹經綸,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連舉人老爺都愛聽你講的書,幾天聽不到,連覺都睡不著的……說金寶砍了你,被打死也是活該呢,我這才知道小先生你的事跡,說起來慚愧死了,這次也是有人指點我來求你,說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腸好得跟菩薩一樣,只要我誠心來求,你是必會應得……”他屋里哇啦說了一大通,便求穆云翼暫且放下這邊的活,跟他去縣里,“金寶現在情況不大好,再也受不得罪了,就算這樣,能不能救得回來也還在兩可之間呢,懇請小先生莫辭勞苦,這就跟我進城……” 穆云翼想了想,便站起身:“既然這樣,我先回家去換身衣裳?!?/br> “等一下?!备咭约儼严锤蓛舻囊C褲擰干,晾在一邊,跟姜長有說,“我二伯雖然私底下有不少齷齪事,但這回他不是正主,你去整他也沒用,而且他還有秀才功名在身,你也未必能整得動他,關鍵還在我大伯身上?!?/br> 姜長有眼前一亮:“以純,你可是有什么法子?”說著又從袖子里拿出十兩銀子,“我現在是求爺爺告奶奶,把能想的法子都想盡了,以純,你是個好的,若是能給我指一條明路……” 高以純把銀子推回去:“你這是干什么?我難道還能幫著外人,害我自己的親大爺不成?快拿回去!”他撿起方才拿過來的鐮刀,一邊走一邊有意無意地說,“楓林街東邊數第六家,風水不錯……”然后就走遠了。 姜長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去看穆云翼,穆云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他大眼瞪小眼。 穆云翼跟著姜長有上了騾車,先回馬家,穆云翼從里到外換了身衣裳,又穿了更隨腳的小靴子,然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到縣城。 到了城里,穆云翼先向范舉人咨詢關于退狀的事,范舉人跟他說:“這種事情也是有的,縣令也是樂見其成,畢竟之下多訴訟,上官來核查的時候,政績上也不好看,姜長有這些天四處找門路,還托了拐彎抹角的關系跟我府里的管家攀上了遠親,管家來跟我說,還是我還是我讓他去找上清河找你的,你只管去找曲師爺退狀,管保無事的?!?/br> 從范家出來,穆云翼又去拜訪趙員外,不為別的,只因他怕姜長有故意害他,讓他自己去退狀,使官司反復,到時候惡了婁縣令,再來個反坐,且不說三年牢獄之災冤不冤,單那六十板子打下來,自己就得死翹翹了,正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好在趙員外跟范舉人說的話都一樣,穆云翼覺得他們兩個不可能合起伙來幫著那姜長有騙自己,這才放心,求衙門求見曲師爺,曲師爺笑呵呵地說:“你怎么才來呢?我聽說你中午時候就進城了,都在這等了你好半天了?!?/br> 穆云翼滿臉慚愧地道:“我雖然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已經原諒了那姜瑜,但案子畢竟是縣令大老爺斷的,已經寫了判詞,再要退狀,有些不好,恐大老爺怪我反復,便先往范舉人和趙員外那里請教一番,如今得了準信,便立即趕來了?!?/br> 曲師爺笑道:“你才這般大的年紀,不該有這么多的心思,不然天都妒你,恐多災多難呢?!彼贿吢涔P如風,刷刷刷地寫著,一邊跟穆云翼說笑,“就該像其他那十來歲的小孩子一樣,每天泥巴坑里頭耍子去才好呢?!?/br> 兩人辦完了手續,又找來姜長有,一并去見婁縣令,婁縣令看著穆云翼寫的陳情書,臉上滿是嚴肅:“此案已經結了,如何又出反復?高以寧,你既狀告那姜瑜,現在如何又要退狀?莫非拿著王法當兒戲嗎?” 如果不是事先有了范舉人和趙員外打包票,穆云翼還真要被他給嚇住,這會把已經打好的腹稿說出來,諸如讀書人仁義為先,鄉里鄉親的,對方既然已經悔過,還要大度寬宥為上,等等等等,說了一大籮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