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穆云翼說:“你們倆不用給我留,留我也不吃,反正剩下的,我都扔出去!”說完拿過屬于自己的包子和饅頭,恨恨地咬著。 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勁,高以純低著頭,坐在陰影里,身體一抽一抽的,他過去捧起他的臉,果然已經哭得一塌糊涂,穆云翼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高以純搶先說:“元寶,你怨不怨我把你撿回來?” 穆云翼愣了:“為什么這么問?當然不怨啊,要不是你撿我回來,我肯定要凍餓而死了?!?/br> “不是這樣的?!备咭约冞煅手f,“你穿得那么好,脖子上還帶著金項圈,就算我不撿你,別人看見也會把你撿回去的。元寶,我那個時候也沒想太多,看你蹲在路邊上哭得可憐,就把你帶回來了,可是我沒想到……嗚嗚,我沒想到會弄到今天這樣,這一個月你都吃不飽飯,你剛來的時候白白凈凈,胖乎乎的,可好看了,像觀音菩薩座前的善財童子一樣,哪像現在瘦成這樣?你今天用刀子捅了四叔,趕明兒等奶奶和二伯回來,肯定要想法懲治你的,說不定,還會找人牙子來把你給賣了?!?/br> 聽他這么說,高以清才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先前只覺得今天晚上出了一口惡氣,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后果,他慌了神,抓住高以純:“哥,不能賣了元寶哥啊,不能賣啊?!?/br> 高以純哭著說:“咱奶是長偏了心的,不把我們當人啊,當初娘剛生下小五就去了,咱奶就說他養不活,只肯勻出點小米讓我給他熬米湯,是我抱著他挨家挨戶去求街坊鄰居,有小孩的大娘嬸子們,略勻出來點奶水給他吃,小五吃著百家奶長大,這些年,我奶動過兩次要賣他的心思,第一次是要賣給一家絕戶,因要價太高,沒有談成,第二次是那年大伯和大郎、二郎一起去府里趕考,拿了不少錢去,咱們家沒米下鍋,奶就要把小五賣到鎮上范舉人家里做奴才,是我哭著鬧著,跪在大門口求他們,才總算把小五保下來,也正因為這樣,除了每年春種秋收,家里西邊那一垛柴禾才歸了我,當時說的,咱們三房雖然沒有大人,但也得跟四房做一樣的事,因為家里養不起閑人啊?!?/br> 高以清聽著也哭:“哥,咱奶咋那么狠心!大房二房里頭不都是閑人么?致仁和致孝還總吃雞蛋羹呢,怎么我那個時候就成那樣了?!?/br> “咱們跟人家比不了?!备咭约兡四ㄑ蹨I,又跟穆云翼說,“你今天跟長輩動了刀,不管拿到哪里去說,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老太太想要賣你,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元寶,都是我害了你,你當初要是被別人撿去,現在就不用落在火坑里了?!?/br> “你也知道這里是火坑???”穆云翼倒是頗為淡定,扯起被子給哥倆擦臉,“讓別人撿去,說不定境地還不如現在呢!或許還會被拐子拐去了,打斷手腳拉出去要飯呢!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隨心順意的事,假設什么的更是沒有意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了再掂對!來,吃包子,吃饅頭,我花了好幾大文買的呢,別浪費了?!?/br> 或許是被他的情緒感染,高以純也不那么悲痛了,兀自一抽一抽地問:“你不害怕???” “害怕有什么用?既然是正規買賣,那就得講究個你情我愿,到時候我只一把割鹿刀,人來砍人,佛來砍佛,砍不到別人就砍了我自己,我倒要看看誰敢買我!人家買奴才的,也是圖個能干活,好有出息,誰會買我這種賠錢貨?” 這個時代,講得是天地君親師,君君父父子子,父親要賣兒賣女,哪怕兒女再不愿意,頂多也就是哭天搶地一番,最烈的也不過自己尋死,也沒有動刀子掰命鬧騰的,因此小哥倆對于穆云翼的說法,直覺是匪夷所思:“你……你怎么能……這樣?” “有什么不能的!他又不是我親伯父,親祖母,不過是看我小孩子好欺負,要訛詐我的家人,賄賂里正,辦的戶籍,要不然哪有頭天撿回孩子,第二天就趕著上戶口的?他們還妄想以我的長輩身份占便宜呢,我呸!這事就算鬧到哪里去,我也不怕!” “可是,你用刀捅了四叔,他們要是一起合伙打過來怎么辦???”高以純還是不放心。 “到了這個地界,我窮的只剩下一條命了,那就用命去拼!你四叔一家已經被我打退了,你大伯和二伯兩房人有他壯實嗎?” 高以純搖頭:“他們兩家都是讀書人,我大伯和二伯兩個也打不過四叔一個,不過我二伯是秀才,他可是見過知縣大老爺的?!?/br> “他是秀才,就更得顧著自己的名聲!”穆云翼想著,這幾天就開始把高家的事拿到縣城里說去,要不然對方到縣里鬧事,別人也只以為我為小不孝,恩將仇報,到時候別說錢掙不到,以后還要受他們擺布,他把包子和饅頭遞到高以純嘴邊,“快吃吧,沒事的,咱們一定能過上好日的,將來等哥掙了錢,送你們倆去讀書,將來考個舉人,就不用怕他了?!?/br> 高以清看他一點都不著急,終于放下心來,自己拿起饅頭啃,還幫忙勸高以純:“哥,你看元寶哥這么有辦法,肯定沒事的,你就吃吧,元寶哥累了一天了,趕緊吃完好睡覺?!?/br> 高以純和高以清哥倆可是長年累月吃窩窩頭長大的,只逢年過節時候能見到點油水,雖說山上有野雞野兔,河里有活魚蝦米,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捉到的,否則這村里的老百姓誰也不傻,早就山珍河鮮吃得滿肚子流油了,家里雖然養著兩頭豬,四十多只雞,只是高老太太偏心,但凡有點好東西也不能落在這小哥倆嘴里,所以穆云翼買回來的雖然是素餡的包子,但里面也是摻了葷油的,而且是細糧,比窩頭可是好了幾百倍,倆人都舍不得幾口吃完,坐在炕上一點一點地啃著。 好半天才把滿頭和包子吃完,穆云翼讓高以清下地去鍋里打水,高以清麻利地把水打來,放在炕沿上,穆云翼又拿出炒面和花生糖,炒面交給高以純:“你以后你們在吃不飽,就用開水沖這個充饑,尤其是你,這么細胳膊細腿的,每天還要干那么多活,得多吃點?!?/br> 高以清也得到了花生糖,更是激動地差點從炕上跳起來:“是糖!元寶哥,你哪來的???去年過年的時候,我看到邱小寶吃過,他還拿了一塊糖,讓我們大家每人舔一口,我知道是這個?!?/br> 高以純打開紙包一看,又驚又喜:“是炒面!”轉而又開始擔憂,“你花了不少錢吧?” 高以清插口說:“方才元寶哥哥給你買藥酒還花了五文錢呢?!?/br> 穆云翼笑著挽起袖子:“我說過要把你們養得白白胖胖的,以后還會掙到更多的錢,拿回什么你們只管吃著就是了?!?/br> 他抓過高以純的腳,放進水盆里,又輕到重,緩緩按摩。 高以純有點不好意思地想要把腳收回來:“腳已經洗過了,我自己擦藥酒就好?!?/br> “別動!你這個得好好按摩一下,把藥酒揉進去,才能好的快些,你自己弄不方便,就在那側歪著就好,我給你弄?!蹦略埔硐扔脺厮o高以純的腳按摩發熱,然后拿過竹筒,倒出一點藥酒在手心里,擦在受傷的腳踝上,繼續按摩,“要是疼的話,就說出來,我會輕一點,不要硬挺著?!?/br> 第9章 三大絕技 穆云翼心里裝著事,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不過他也不敢再睡了,以免錯過牛大叔的車,輕手輕腳地從炕上爬起來,在鍋里舀了水,小心地洗了臉。 “元寶你還要去縣城嗎?”高以純小聲地問。 “你怎么醒了?是我吵的嗎?”穆云翼用一個雖然板硬,但洗的干干凈凈的白花布,一邊擦臉一邊走進里屋,高以純已經坐起來了,穆云翼把他推躺下,“你再睡會吧,我怕錯過牛大叔的車,那樣的話就只能跑去城里了?!?/br> 高以純把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抓住穆云翼被水冰得很涼的手,合攏捂在里面:“元寶你在縣城做什么掙到的錢?” 穆云翼想了想:“就是給人家講故事,就像評書一樣,但要逗人笑,然后大家就給錢了?!?/br> 高以純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開始黯然起來,帶著哭腔小聲說:“都是我沒能耐,要你出去向人家乞討,我……”說到后邊已經哽咽起來。 “哎呀你別哭啊,我挺好的,真的,而且并不是乞討的,是像評書那樣,憑能耐吃飯的,評書先生知道不?我跟不少人都打聽過了,評書先生挺有地位的,以后人家都要叫我一聲小先生呢。乖啊別哭了?!蹦略埔硇睦砟挲g是二十歲,看著這樣一個小孩子因為照顧不好自己而自責,心里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哄著高以純,“別哭了啊,外邊雞叫了,昨天我就這個點走的,趕早不趕晚,你的腳受傷了,好好在家里養著,晚上我給你帶好吃的回來?!?/br> 他說完,在高以純額頭上親了一下:“乖哦,我走了,晚上見!” 直到他出屋,高以純都把臉埋在枕頭里,一抽一抽地哭泣著。 到了城里,尋到昨天的地方,這回他有意地往西挪出一丈,離悅然茶樓的門臉更遠了些,先唱了段太平歌詞《單刀赴會》招攬顧客,然后說了幾個小笑話,跟觀眾聊天,聚攏了四五十人之后,開始說定場詩,講單口相聲。 今天他講的仍然是單口相聲大王劉寶瑞先生的經典作品《斗法》,這段比較長,他先講了一多半,然后開始跟觀眾要錢,有個趙員外聽得入神,還特地讓茶樓送了一壺茶和一盒小點心給他,穆云翼只喝了一杯茶,接著往下講,全部講完之后,又說了些場面,然后話鋒一轉,開始說起他自己的遭遇,順著說到高家,不過并沒有把高家的惡心一股腦地全講出來,只說高家為了訛詐他家里人,頭一天晚上撿到他,第二天就給上了戶籍,只這一件,也引得許多人議論紛紛。 他決定把高家的事每天透露出來一點,既能長期反復熏陶,讓大家習慣高家是罪惡的,還能細水長流博取同情,多得點錢。 今天因為說得長,要了兩次錢,加起來一共得了七十三個銅板,結果超越一開始的預期,再加上昨天剩下的五枚,一共七十八文錢。 中午是四個素餡包子,本來想買點rou包子帶回去一起吃,不過想著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還得準備三個人過冬的衣服和棉鞋,而且家里的那床被褥,以及漏風的窗戶紙也得更換修補,否則的話,就只能在三九寒冬里,三個人在被子里緊抱著取暖了。 因此只買了三個饅頭和六個素餡包子,剩下的錢,又拿出二十文來,去買了全套的彩線繡針繃子等物,和一大包各色零碎布頭。 穆云翼算過,從現在開始到入冬,大約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天氣越來越冷,他要添置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單靠每天說相聲,按照平均每天五十文計算,也還是不夠的,必須另想辦法。 他每天來縣城,每天來回一共有將近八個小時都在牛車上度過,白白浪費掉可惜了,得好好地利用起來。穆云翼原來上學的時候,有三大絕技,第一是畫畫,第二是書法,第三是刺繡,畫畫是主修課,書法是愛好,刺繡是選修課,他自己也挺有興趣,專門研究過好長一段時間,曾經繡過整幅的《最后的晚餐》,被癡迷傳統藝術的教授強要去了,當時在學校里也引起一陣轟動。 晚上回去的時候,穆云翼就坐在牛車上,挑揀出合適的布頭,一邊跟牛老大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一邊穿針引線開始繡東西,現在條件有限,大件東西做不了,他決定從荷包入手。 他先用紅綢做了一個簡單的福袋形荷包,內有里襯,外面簡單地用金線繡了個隸書福字,再用黃綾條鎖邊,口部倒卷回來,里面穿上一條粉色的絲絳,拿在手里看了看,覺得還不錯,今天吃完午飯,他特地在東市看了別家賣荷包的,大多粗制濫造,即便有些上檔次的,上面繡點花鳥,也呆板無趣,穆云翼自覺跟傳說中的蘇繡、蜀繡那些高手比不了,但絕不會被偏遠縣城里的一群鄉村婦女柴禾妞比下去。 他擺弄了一會,把荷包遞給牛老大:“大叔,您看我這荷包做的怎么樣?” 牛老大剛才就看的稀奇,這回拿到手里,嘖嘖贊嘆:“你這娃娃手真巧,十村八店再沒有誰家的媳婦有你這手藝,你這是跟誰學的???” 刺繡屬于女紅一類,在古代只有女人才學,廚藝、針線是女子的必備手藝,便是農家院里,到歲數的女孩也要找人教,要不然將來不好找人家,而男孩子要是學這些,就要被人恥笑了,男子漢大丈夫,做女人的活,在世人眼中實在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