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風采
眼看著端午就要到了,幾個美人們在大報國寺也住了有那么七八天,皇貴妃也已經頗有微詞,我就找了個黃道吉日,在端午前一天,把幾個美人們從大報國寺接了回來。 在廟里祈福是件積德的事,只是飲食上清苦了一些,除了柳昭訓一臉的包子樣那是怎么都變不了的,其余幾個美人兒都有不同程度的消瘦。來給我問安的時候,雖然不好把委屈十分使出來,但臉上或多或少,都含了一分幽怨。 鄭寶林是最直接的一個,行過禮先用一連串咳嗽當作開場白,“多日未見娘娘,心底著實掛念,見娘娘神彩非凡,賤妾心底倒是放下了一塊大石頭?!?/br> 鄭寶林身子弱,風吹一吹都能咳嗽上十天半個月的,雖然也有一股楚楚可憐的風韻,不過我在她跟前是從來很拘束的:我怕我隨手拂一拂袖子,帶起來的風就能把鄭寶林吹走。 不知太子爺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想法,反正他和鄭寶林在一起做事的時候,我看他連擱筆都要看一眼鄭寶林,好像在對待一株含羞草,很怕動靜大一點就又把她給鬧病了。 她身子骨這樣不好,侍寢當然無從談起,每到規定的那兩天,不是正好見紅,就是又犯了咳嗽,到后來索性大家都當作沒這一回事。鄭寶林的身子骨才慢慢地好了一點點,每個月里請上兩三回太醫,也就夠了。 這么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偏偏最愛吃rou,被我撮到廟里吃了八天齋,眼底的怨氣簡直都要凝成實質了。我也頗有幾分歉疚:為了對付李淑媛和馬才人,不得不牽連了鄭寶林與姜良娣,一直讓我有點過意不去。 “寶林要不舒服,就回去歇著吧,傳王太醫來給你扶扶脈怎么樣?” 王太醫是太醫院里最德高望重的醫正,一向不應三品以下妃嬪們的傳召,我要請他來扶脈,可以說是給足了鄭寶林的面子。 鄭寶林臉上頓時躍起了兩團紅暈,她嬌聲道,“多謝娘娘體貼,不過賤妾的脈息,還是君太醫最清楚,倒不必格外麻煩王太醫了?!?/br> 君太醫進太醫院也就兩年,嘴上都還沒毛,也就是鄭寶林格外信賴他的醫術,說他治自己的哮喘,最是受用。 我從善如流,“好,鄭寶林說誰好,咱們就請誰?!?/br> 早就說了,即使天下人都知道我蘇世暖是個什么貨色,該做戲的時候,也還是要把賢惠大度這幾個字體現出來才好。 鄭寶林滿意地給我施了一禮,“那賤妾就先告退回房?!?/br> 她就款款起身,一邊止不住地輕咳,一邊經過三個伸長了脖子的美人兒,施施然出了殿門。 東宮里我的這五個下屬,除了柳昭訓,就數鄭寶林的日子最好過,就因為人家根本不把太子爺放在眼里。如果一個東宮美人連太子爺都不在乎了,我這個做太子妃的,又怎么好意思為難她? 剩下三個美人兒就不一樣了,非但不敢抱怨,還要連珠炮地稱贊我,“多謝娘娘寬和,讓妾身有祈福的機會,都說大報國寺的香火靈驗……” 一邊拉長了脖子,往東殿看。 東殿房門緊閉:這是太子爺在東宮的信號,太子爺不在的時候,東殿的門往往是大開著,方便底下人清掃。 很久沒有人這么用心地做戲給我看了,我竟有幾分感動,就一手撐著下巴,一邊津津有味地觀賞著這三個人的戲碼,也不顧柳葉兒給了我幾個白眼,讓我把她們給打發回去。 這三個人就好像三個年輕的花旦,雖然都是一流,但畢竟身段唱功,也帶了濃厚的個人痕跡。姜良娣呢,不愧是江南出身,行動間柔媚可人,透了一個純字,就是盼望著太子爺,也是一片純情,似乎在說:我是東宮良娣,我的職責就是服侍太子爺,能見到太子爺,當然是我的福分。 馬才人就不一樣了,這女人眼角眉梢的風情,真是用大禹他爹都堵不住,要不是柳昭訓和我明說,我根本想不到這樣一個煙視媚行的女人會是處.子。她雖然也顯然正盼著太子爺現身,但其用心一望可知,并非純粹,似乎透過她的腦殼,可以看到一個算盤正在飛快地上下撥動:時間不多了,穆閣老就要告老了,再不抓住太子,在東宮可就真沒有容身之地了。 明知道我特別不喜歡她,她還能夠端出一張笑臉,輕快地奉承我,“娘娘真是寬和大度,我們姐妹這一行祈福,也的確是受益良多?!?/br> 李淑媛就又全是另外一種表現了,她和我認識得最久,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里,我要叫她一聲李jiejie。所以別人都可以尊稱我一聲娘娘,自稱妾身的時候,她就只能陰著臉不說話。 李家說權勢不輸蘇家,要說有什么比不上蘇家的地方,也就是李淑媛的哥哥比不上我哥哥有本事。只是這些年來在朝堂上也給了太子不少支持,因此她自覺對著我還有一兩分的資本,此時就把不耐煩擺在了臉上,明目張膽地往東殿張望。 不過,太子爺和我雖然堪稱怨偶,我不喜歡他,他不喜歡我。但他總算還有一個優點,能讓我們之間勉強維持,相安無事。 蘇家和李家之間,太子爺從來是擺明車馬,更偏心我們蘇家。 如果太子爺稍微再偏心李家一點,我就不能只是稍微欺負李淑媛一下了事了?!€好還好,說實話,我還挺喜歡她的性子,至少夠爽快。 我又鑒賞了一下幾個人的表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柳昭訓的眼刀下投了降。 “對了,”我作出才想起來的樣子?!澳銈內齻€,風塵仆仆的,怎么還不去洗漱休息?” 李淑媛終于忍不住了,她給了我一個大白眼?!澳锬?!咱們姐妹三人在大報國寺轉了幾天的經,每天這吃不好睡不好的,還不都是為了太子爺和您祈福么?” 話是說得好聽,可看李淑媛的樣子,就知道她祈福的份是肯定沒我的。 “如今回來見了您,傳達了姐妹們的心意??蛇€有太子爺也是多日不曾得見,這才坐了多會兒啊,您就趕人——這可不像是往常寬和大度的娘娘呀!” 看看,看看,這就是李淑媛的風采。這不是擺明了說我霸寵東宮,排擠妃嬪,不許她們和太子親近嗎? 馬才人和姜良娣雖然沒有做聲,但那一臉絲絲縷縷的贊同,卻是怎么都擋不住的。 我一生氣,反而也懶得管她們了。 “淑媛說得對?!蔽液蜕频卣f?!氨惧袢丈眢w實在有些不適,倒是忘了體貼meimei們的心思。既然如此,也就不阻meimei們了,小白蓮小臘梅伺候著三位meimei在正殿喝茶,柳昭訓來給本妃捶捶腿兒?!?/br> 三位妃嬪頓時眉開眼笑,起身給我行禮,“謝娘娘大度?!?/br> 我沒精打采地揮了揮手,帶著柳昭訓進了我的西殿。 # 在大報國寺轉經可是個辛苦活,當年我爹娘去世之前,我和嫂嫂是去轉過一次的,半個月下來,我瘦得身上是一點rou都沒有了,卻還沒能挽回爹娘的性命。自打那以后我就覺得,轉經絕對是個折騰人的好活計,能讓你抱著絕大的希望進了廟里,走出廟宇之后,再被冰冷的事實打倒在地。 比如說我,回府后沒有多久爹娘就去世了——我幾乎要派人去把大報國寺給砸了。再比如說那幾個妃嬪,只怕在回宮后看到我還活蹦亂跳的,沒被她們轉經時許下的宏愿給咒倒,想必也都對這俗世失去了很多信心。 柳昭訓呢,反過來說,就屬于根本不會被轉經折騰到的那種人。 因為她根本就不信佛。 “我還真納悶了?!蔽覇柫延?,“就轉經時吃的那些鹽水豆腐,也沒能讓你瘦個一星半點的?我看看我看看,怎么好像又胖了些!” 柳昭訓淡淡一笑,“難得出宮,怎么能不嘗嘗春明樓的鹽水鴨、玉華臺的天梯鴨掌、鐘新堂的翠蓋魚翅、小曼樓的千里嬋娟……” “停!”我趕忙叫,不禁怒視起柳昭訓,“你吃了就吃了嘛,還要說出來饞我!” 唉,想當初華燈初上時,我左帶柳葉兒,右攜我哥嫂,在四九城的名館里是留下了多少段倜儻的回憶。每次進宮請安,最大的樂趣就是以這些名菜來饞太子和瑞王,不想星移斗轉,居然連我都有被饞著的一天…… 一時間竟有些傷感,忍不住報復性地擰了擰柳昭訓的小肥腰,“我看你是巴不得在外頭過端午吧,可惡,腰身簡直都要肥了兩寸!” 柳昭訓白了我一眼,拍了拍包子一樣的小肚子,又笑出了一臉的褶子?!拔腋吲d,我吃得著,你管我?” 我們鬧了一會,柳昭訓又站起身踱到殿門前,透過門縫煩躁地看了看正殿,嘟囔,“太子爺怎么還不出來打發了她們?我還有正事要和您說呢?!?/br> “什么事?”我頓時豎起了耳朵?!霸蹅兊絻舴坷镎f?!?/br> 西殿這邊和正殿就隔了一扇門,雖然外頭三個妃嬪未必聽得到我們的對話,但也總有些不安心,在凈房里說話呢就最好了,墻壁又厚,門又關得嚴實,我最喜歡在凈房里和柳昭訓打小算盤。 柳昭訓白了我一眼,無奈地跟著我進了凈房,又回身往外望了一眼,才合上門,小聲對我交待?!斑@一次轉經,除了姜良娣之外,幾個美人都得了小沙彌送的東西?!?/br> 大云的宮禁還是滿森嚴的,要往宮里送東西,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難得有出宮的機會,知趣的人當然不會放過了。我點了點頭?!霸趺?,又有誰送春宮畫了?” 李淑媛進宮得急,據說一直到進宮前都不知道這種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把她娘急得個夠嗆——她要是做大戶人家的主母,自然可以慢慢地學,可太子的妃嬪不會服侍男人,又怎么可能和我爭寵?去年過節進來朝見,私底下給李淑媛塞春宮畫兒,偏巧被柳昭訓撞見了,李淑媛是足足告病兩個月不敢在人前露面。 柳昭訓笑得比往常更褶子一些:往常是十八個褶的話,這一笑就是三十二個褶的。 “何止是春宮畫這樣無趣的東西?”她壓低了聲音?!澳€記不記得從前大少爺說,有一種藥是專門給八大胡同里的清倌姑娘吃的,任她三貞九烈,一幅藥下去也就迷迷糊糊春情勃發,只能任人擺布?” 我一下捂住嘴,險些就驚叫起來?!笆裁??這樣的藥也敢往宮里帶?” “哦,藥力那么猛的,她們也不敢?!绷延柫⒖叹徒o我澆了一盆冷水,在我失望的表情里繼續說?!安贿^說起來也差不多,我偷了一點找人嘗過了,大概就比您知道的那種,要溫和一些。但催/情的效果,卻還在?!?/br> 我又振奮起來?!坝侄何摇钦l這么大膽!” 不等柳昭訓回話,我已經有了答案,“肯定是馬才人!” 柳昭訓看著我,又笑出了三十二個褶,“這還用說嗎?除了她,還有誰這么大膽,這么下流?” 其實我覺得太子爺、我和柳昭訓在必要的時候,都能比馬才人下流很多,不過當著柳昭訓,我當然還不至于傻到把實話說出來。 “可惜,她有穆閣老,我有柳葉兒?!蔽业靡獾氐?,“被逼成這個樣子,也怪可憐的,索性就成全了她——你留神著,等過了端午,我們再來仔細商量這事兒?!?/br> 柳昭訓和我又說了幾件家里的瑣事——養娘惦記著我怎么還沒有小寶寶,家里什么都好,連那幾只野貓都油光水滑的——然后才和我一道出了凈房。 “怎么還沒走?”她踱到殿門前望了望,又不禁咋舌。 我開了柜子,把升官圖和六面玲瓏骰找出來,“沒那么快,把小白蓮和小臘梅叫進來,我們玩升官圖得了?!?/br> 柳昭訓就回身給了我一眼。 我聳了聳肩。 “太子爺一大早就去肥貓那里了,不到今晚吃過晚飯,他肯定不會回來。肥貓最喜歡喝過酒再談正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們愛等,就讓她們等好了!” 我對吳大學士好像的確是殊乏敬意,從前還記得在肥貓后加個學士,現在連這個詞都懶得掛在嘴邊。 柳昭訓登時無語。 “那扇門……” “春天風大嘛,小白蓮掃正殿的時候塵土可大,我讓她把東西配殿的門都關起來,免得又是一地土?!蔽艺A苏Q?,抓起骰鐘晃出了清脆的點子聲?!伴_大還是開???” 柳昭訓臉上閃過千般情緒,似乎正在為難是罵我好呢,還是夸我好呢。 半晌,她才狠狠地噴了一口氣,“開大!” 我滿心以為以我現在的氣勢,她喊大我必定開小,揭盅一看,唉,居然還真開到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