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不歸人
一,筆記 張起靈有個寫日記的習慣,主要是因為他的失魂癥。 得益于張家人與眾不同的記憶體系,張起靈在看到顧然的下斗體驗錄的時候想起來,自己以前也是寫過這種筆記的,而且應該寫過很多。 張起靈并沒有一個很固定的住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筆記被他人拾取,因此張起靈想,他的筆記一定放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且不說后面的筆記放在了哪里,第一本筆記他是能推測到的——墨脫。 也許是因為知道一切即將塵埃落定,張起靈對自己的記憶沒有那么強烈的執念,但他還是想找回以前的筆記本,看看自己記了什么。 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以張家人掌握的秘密來看,張起靈幾乎是不可能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自己的記憶,因為筆記一旦被有心之人獲取,對張家而言就是一個隱患,饒是他藏在了墨脫,也不敢保證萬無一失。 張起靈想不清楚,自己有什么事情非得記下來不可? 為了這本筆記,張起靈準備去一趟墨脫。為了不讓吳邪以為他又要失蹤,他提前告訴了吳邪。 吳邪的第一反應不出他的預料:“我們跟你去?!?/br> 張起靈思考了一下,沒有回絕,墨脫不算危險,他只為找筆記本而去,只是入秋了,山里已經下雪,恐怕會有些冷。 “好?!?/br> 倒是顧然的表情有些奇怪,問他:“你要去墨脫那個喇嘛廟?” 張起靈點頭,他一直都知道,顧然了解的事不算少,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顧然連喇嘛廟都知道。 “你去哪兒干什么?”顧然沉吟片刻,“你想去看看白瑪?” 白瑪,對張起靈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還能想起的于白瑪相關的記憶不多,或許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的經歷中不曾與白瑪的記憶產生什么交集。他聽到白瑪這個名字,除了母親的身份外,只能想到當時白瑪教會他的感情。 用哀大莫過于心死形容似乎有點夸張,只能說是既難受又無可奈何。 但他此行不為白瑪。 “不是,找一本筆記?!睆埰痨`如實回答。 顧然眼神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最后沉吟良久才說:“你交給德仁保存的那本?” 張起靈想了一會兒,他對德仁的名字沒什么印象,便搖了搖頭:“不記得了?!?/br> “好吧,你想找就找吧?!鳖櫲话胧峭嫘Π胧钦J真,“我可提醒你,你那本筆記里,可沒記錄什么好事,你可不能被刺激又失憶了?!?/br> 張起靈聽了覺得好笑又熨帖,他的失魂癥并不是隨便一點刺激就能犯的,不然他現在早就是個不知道今夕何夕的瘋子了。不過顧然這話明里暗里的關心,倒是讓他很是舒心。 只是顧然為什么會看過那本筆記? 張起靈沒問,只將這個疑惑藏在了心里。 藏東的雪不像藏西大雪那么凜冽,但仍然讓山里的天氣冷得要命,山路難開,更是難走。 山路上的雪沒人鏟,白天太陽一上來,雪化了一層,一入夜又是結了一層厚冰。汽車輪胎上綁了鐵鏈,胖子和顧然輪班開車,才上了山。 車子只能開到一半,剩下的路是汽車開不上去的,又窄又陡,都是平時喇嘛上下山走的路,根本不是給汽車開的。要是夏天沒有雪的時候,胖子藝高人膽大還敢試一試,但現在路太滑,胖子和顧然都不敢再往上開。 只能徒步走上去。 離喇嘛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行進難度不亞于當年在長白山,所幸這次不需要擔心誰,沒什么壓力,慢慢走也就是了。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到了喇嘛廟,小喇嘛漢語極差,幸好張起靈會藏語,便制止了小喇嘛磕磕絆絆,沒什么人聽得懂的漢語,改用藏語交流。 小喇嘛很是陌生,張起靈確定是自己沒見過的,便想到顧然口中的那個名字,讓小喇嘛給他們四人安排住宿,并告知德仁喇嘛。 張起靈對吳邪三人說:“你們跟他去休息吧,我去見德仁喇嘛?!?/br> 吳邪點了點頭,要是早知道來一趟墨脫要費這么大勁,他還不如讓顧然一個跟張起靈來就完了,反正張起靈沒危險又不會隨便走丟。 胖子叫嚷著:“小哥,你翻譯一下,給咱弄點兒吃的唄,這一路走上來,我都快瘦成壓縮餅干了?!?/br> 張起靈點頭,他對饑餓的感知不強,倒是忘了這事,便用藏語跟小喇嘛翻譯了一遍。 安頓好了吳邪三人,張起靈一個人跟著小喇嘛去見德仁喇嘛了。 德仁喇嘛在僧房里打坐,身上帶著一種祥和又肅穆的氣質,張起靈不禁想,這可能才是一個老人正常的生活狀態,而不是像他身邊那位,凈年齡比德仁喇嘛還大幾百歲,完全是德仁喇嘛的反面,鬧騰又頑皮。 “你來了?!钡氯世镩_口。 張起靈點頭,問:“我是否有什么東西存在這里?” 德仁喇嘛睜眼看了他一會兒,似是惋惜地說:“你又失憶了?!?/br> 張起靈點頭。 德仁喇嘛慢慢起身下地,一邊往房間角落的柜子方向走,一邊慢慢說:“你當時放在我這里的第一本筆記,我給一個人看過,我想他與你是有聯系的。后來那本沒給任何人看過?!?/br> 德仁喇嘛從柜子里拿出來兩本筆記,一本明顯舊一些,遞給了張起靈。 張起靈露出疑惑的神情,按照德仁喇嘛的說法,他第一本筆記應該是給顧然看過的,而顧然應該只以為他要來取這一本,而不知道第二本的存在。 張起靈拿了筆記便回了房間,從頭開始看。 隨著筆記,張起靈逐漸想起了一些事。 50年的時候,他來墨脫尋找董燦,一進雪山就是十年,一直到60年回到喇嘛廟,他用第一本筆記記錄下了雪山中的經歷,以及自己以前的一些事。這時候,他的記憶已經在慢慢流失了。 如果沒有顧然,這本筆記對他來說將是一份很重要的行動指南,他對張家核心的一些秘密知之甚少,尤其是從塔木陀出來之后,雖然吳邪和胖子對他講了許多下墓的經歷,但他們都不是張家人,在眾多信息中,與他身上責任有關的實在寥寥無幾。 可顧然的出現已經可以結束一切了,這本筆記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只能當作一份記憶,僅此而已。 第二份筆記讓他很詫異。 從時間上看,他是在1966年開始開始寫的這一本。 “一個怪人,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悲憫,把我從墓里帶了出去。這是我意識朦朧時的記憶,不一定準確。清醒后,他說他叫顧然,我叫張起靈。他不認識我,但知道我的名字。他說我有失魂癥,隔一段時間就會失去記憶。他建議我如果有什么想要記住的,可以寫下來,前提是,我寫下來的東西只對我重要,對別人沒什么用,不擔心被有心之人獲取?!?/br> 1966年,史上最大盜墓行動失敗,九門損失慘重,張起靈逃到了四川附近的山里,他進了一個墓,相對于容易被人發現的地上,地下對現在的他更為安全。 顧然就是在這時,第一次見到張起靈的。 他本是要去另一個墓,但恰好途經這里的時候,發現了人的痕跡,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人跡罕至的山里發現熟悉的痕跡,除了同行,顧然不做二想。 一時好奇,顧然就下了這個墓。 這個墓很奇怪,墓道沒有任何破壞的痕跡,但能看出來,這里頭一定是有機關的。能夠在不觸發機關的前提下通過這個墓,他遇上的這位同行恐怕不是尋常人,是個高手。 冥冥之中,顧然有一種直覺,道上機關術的高手不多,能在現在風聲這么嚴的時候下墓,只能是高手中的高手,顧然覺得,他可能要見到只存在于筆記中的那位了。 他的直覺沒有錯,在以一貫的暴力手段破壞了機關通過了墓道之后,顧然在耳室發現了張起靈。 顧然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聽人描述過他的長相,但在這一瞬間,他能夠確定,倒在耳室地上的人,是張起靈。 他有一雙奇長的手指,還有一種熟悉的氣場——那是一種只有命運身不由己的人才會有的氣場。 顧然在德仁喇嘛那里看到筆記的時候,大腦里勾勒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此時此刻顧然只覺得眼前的人和腦海中的輪廓一模一樣。 他的狀況并不好,身上有一些已經止血結痂的外傷,但能看出來,沒有經過好的處理,有感染的風險。 但這些外傷又不算那么嚴重,以張起靈的身手,不至于讓他在墓里昏睡不醒,更加不至于讓他躲到墓里來。 顧然靠近,張起靈仍然沒有任何反應,顧然用不太干凈的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在發燒,但溫度還算湊活,不至于把人燒糊涂了。 顧然想到了一種最壞的結果,他扒開張起靈的眼睛,又叫了叫他的名字。 他基本可以確認,張起靈的失魂癥又犯了。直到這時,顧然才明白,張起靈為什么會躲到墓里來。地上對于一個失魂癥人的危險是巨大的,反而在地下,尤其是在現在這個風聲很緊的檔口,幾乎不會有人下地的時候,墓里反而很安全。 顧然感受到一種莫大的悲哀。張起靈無疑是他知道的最強的人,但現在他卻只能躲到和尸體一起保命,而出去之后,張起靈又要開始繼續尋找記憶,再繼續失去記憶,經歷著這樣一種痛苦的輪回。 顧然有點明白,為什么德仁喇嘛當初會把張起靈的筆記給他看了。 他們都是長生者,都是曾經丟失過過往的人,但不一樣的是,顧然和張起靈是兩個極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去找到以前的記憶,也從來都沒有為身上背負的原可以拒絕的責任而奔波。 張起靈是沒有學過拒絕,因此成為了張家起靈,而顧然是沒有想過接受,他從來都不想接受別人的事,他只為自己而活。 他們都是極端而執著的人。 德仁喇嘛是為難得通透的智者,也許他是想讓他們二人相互救贖??烧l能救贖誰呢?是張起靈能夠放下張家,還是他能放下“入紅塵”? 都是幾乎不可能的。 但不管如何,現在遇到了張起靈,顧然就得把他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