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天天看見礙眼的東西,不腫才怪,沒瞎就算是好的了?!?/br> 她使小性子撒氣,他這個礙眼之人也只得一味遷讓,剝開被褥把她放了出來。 夜風微涼送來初夏槐香,遠處的山巒在夜色里只看得見起伏輪廓,兩人居高臨下而望,微弱的燭火零星點綴在山莊各處,像是散落田野的螢火蟲。 荷塘偶爾傳出幾聲蛙鳴,落入耳朵不覺聒噪,沸騰的心緒反而沉靜下來。 崔晚晚雙手抱臂而坐,拓跋泰見狀把她攬入懷中:“冷?” 她此刻倒是沒有抗拒他的觸碰,只是盯著遠處搖了搖頭,轉過臉來滿是不解:“為何帶我來這兒?” 拓跋泰自詡一片苦心,不料卻是媚眼拋給瞎子看,瞬間氣悶。 他沉聲反問:“你說呢?” “我怎么知道?!贝尥硗砗喼蹦涿?。 沉默片刻,拓跋泰惜字如金地迸出一個字:“畫?!?/br> “唔?” 眼見崔晚晚還是一頭霧水,他頓時生出癡心錯付的失落感,磨著牙問:“朕送的題字你可看過了?” 那套四時賞幽錄,春夏秋冬共四十八條,他寫了足足一夜。倒不是說寫字費功夫,而是要絞盡腦汁地想每個時節何處景色最好,以及她會喜歡做什么。 帝王筆墨珍貴,卻貴不過他這份心意。 “看過呀,不過后來長安殿的桌子腿有些不穩,”崔晚晚不以為然,“我就拿去墊桌腳了,剛剛合適?!?/br> 拓跋泰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敢把天子贈予的題字這般糟踐,古往今來也只有她這個無法無天的女子了。 瞧他一副“獨咽血淚、黯然神傷”的失落模樣,崔晚晚滿腹郁懣終于煙消云散,“噗嗤”笑出聲。 “你還笑?!蓖匕咸├浜?,“養不熟的白眼狼?!?/br> 身為帝王,他不可能像京中風流公子那樣,把光陰盡數付與風花雪月。他自知陪伴她的時間有限,也心疼她被拘在宮里不能四處走動,所以見縫插針地帶她出來透氣,盡量與她多些私下相處。 落雪折梅、星夜泛舟、春日踏青…… 他愿意陪她做盡一切喜愛之事。而這樣彌足珍貴的時刻,光是記在腦海里還不夠,最好能刻畫下來,待到耄耋年老也能拿出來回憶。他題字她作畫,是再好不過的“夫唱婦隨”了。 四時賞幽,他曾寫下一條“夜宿星月”,就是想在這樣一個滿空孤月,露浥清輝的涼爽夏夜,攜枕卷席,睡于天幕之下,露影濕衣,歡對忘言。 哪知這人不僅把作畫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還把他拒之門外。 真是氣煞人也。 “辜負了陛下一片好意,臣妾真是好生慚愧?!贝尥硗磔p撫自己胸口,嫵媚暗示,“一顆心惴惴不安的,您要不要瞧瞧?” 這下輪到拓跋泰冷嘲熱諷:“娘娘有心?” “有沒有心你來瞧呀?!?/br> 若是她想討好誰,可謂十八般招數層出不窮,撒嬌賣乖無所不用其極,總能把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來瞧嘛——”她一個勁兒往他懷里鉆,像條沒骨頭似的軟蛇,緊緊纏人,“郎君怎么不看我?” 拓跋泰眼眸低垂,冷臉數落:“沒心沒肺?!?/br> “誰說我沒有,我都有的,不信你摸?!彼匦?,柔荑牽起他的大掌放到自己胸口,狡黠又嬌媚,“摸到了嗎?” 他怎么都沒能把翹起的嘴角壓下去,色厲內荏的模樣被一下戳穿。 “頑劣!” 兩人重新膩歪在一處。 “以后有空帶你去北地?!蓖匕咸┍е化B相依,滿懷憧憬,“那里的星星看起來更多,月亮也更大一些?!?/br> “騙人,星星月亮哪里看都一樣?!?/br> “真的,大漠風光與眾不同?!?/br> 拓跋泰回憶從前數年刀頭舐血的日子,打完仗坐于沙丘之上,赤冶刀血跡未干,他懷抱一壇燒刀子獨飲,偶爾遙敬遠方陣亡的將士。 伴著日落,累累白骨也被風沙掩埋,再無蹤跡。 彼時只覺荒漠無邊無際,有種茫然之感,圓月升起,冷光灑在黃沙上,像是鋪了層碎銀。 很美,也很荒涼。 他形容給崔晚晚聽,她果然一臉向往,抓著他問能不能今年就去。 拓跋泰失笑:“盡量?!?/br> 如今朝廷事忙,去往北地一來一回少說一月,他大概是無暇分|身的。 崔晚晚又開始任性:“就要今年去!你不去的話我自己去?!?/br>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短短十字道盡世人的向往。 “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后年,朕一定帶你去,絕不食言?!蓖匕咸┥滤娴囊粫r興起跑那么遠,“何必急于一時,總有機會的?!?/br> “可我就想今年去?!贝尥硗硌鐾棋强?,喃喃自語,“這一年我要做很多事?!?/br> 既然無法長相廝守,那就珍惜余下的每一刻,做盡有情人間的快樂事。 從前怎樣,將來如何,都已不重要了。 四月末的時候,江夏郡一座礦井坍塌,埋壓了近百名勞工,連帶著旁邊的冶鐵造作局也失火,傷亡慘重。消息傳到京城,拓跋泰震怒,當即下旨革職郡守及一干人等,盡數押解回京受審,又派出御史去往江夏郡調查并撫恤。 同時,房英蓮也帶了繡衣使暗中前往。 朝堂烏云密布,后宮也氣氛沉悶,拓跋泰已經好幾日獨宿于紫宸殿了。 “怎么樣?好看么?” 崔晚晚在穿衣鏡前轉圈,她身上是新制的胡服,翻領對襟,窄袖收腰,英姿颯爽又不失嬌娥柔美。 “好看?!狈鹛m幫她整理了一下衣擺,笑著說,“娘子近來豐腴了些,也長高了?!?/br> “啊,我胖了嗎?”崔晚晚緊張,雙手掐著自己的腰比劃,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金雪銀霜在旁偷笑,崔晚晚見狀更惱怒,命令道:“以后不許再端宵夜來?!?/br> “可是,”金雪歪著腦袋十分為難,“娘娘昨兒個才吩咐奴婢每天晚上都做一碗甜羹給您吃?!避仓记昂蟛灰?,她該如何是好? 佛蘭也打趣:“朝令夕改——” 眼看崔晚晚又要炸毛,銀霜連忙打圓場:“娘娘如今不胖不瘦剛剛好,瞧這衣裳多合身?!?/br> 午時過后,崔晚晚去往前朝,在紫宸殿外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到幾位朝臣退出來,各個面色不虞,估計挨了不少訓斥。 她隨后進殿,拓跋泰正伏案看折子,聽聞腳步以為是福全來請膳,頭也不抬地說:“朕不餓?!?/br> 香風襲來,崔晚晚抽走朱筆,嗔道:“陛下是要辟谷不成?” “你怎來了?”乍見是她,拓跋泰面露驚喜,伸手去牽。 “我若不來,還不知道你打算餐風飲露當神仙?!?/br> 崔晚晚噘著嘴,硬把他拉到膳桌前按著坐下,她盛飯夾菜堆了滿滿一碗,連同筷子一齊塞進他手中。 “快吃?!?/br> 方才不覺餓,可美人秀色可餐又大獻殷勤,拓跋泰忽覺饑腸轆轆,一邊吃一邊笑眼看她:“今日這般乖巧?” “陛下覺得臣妾侍奉得好不好?”崔晚晚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貍。 “不錯?!?/br> 拓跋泰用了膳,習慣喝一盞顧渚紫筍,崔晚晚親自煮了茶奉給他,討好意味十足。 “說罷,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滿足了口腹之欲,他格外好說話。 “我想買些東西?!?/br> 買何物值得她這般做低伏???莫非是什么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連長安殿都拿不出足夠的錢? 他頗有豪擲千金只博美人一笑的氣魄,大方點頭:“買?!?/br> “君無戲言?!贝尥硗砹⒓刺统鲆幻督痫炁倪M他手心,“我買郎君一日光陰?!?/br> 第66章 尋歡 鄉下人褚表哥。 大魏實行宵禁, 尋常百姓在暮鼓晨鐘之間不得隨意走動,犯禁之人受鞭笞五十。但京城里卻有個極為特殊的地方,華燈初上時分方才熱鬧起來, 直至子夜人聲鼎沸, 堪稱不夜不眠城。 這就是平康里。 天黑之后,崔晚晚與拓跋泰乘馬車悄悄出宮。 “郎君從前都是跟誰一起喝花酒?鄧將軍還是白將軍?” 崔晚晚撩起車簾看外面, 只見街道兩側家家關門鎖戶,行人也寥寥無幾。于是她放下簾子,跟身旁男人說話。 “不曾喝過?!彼鸬?。 “不曾?”崔晚晚驚訝,滿目狐疑, “你騙我,哪兒有男人不喝花酒的?!?/br> 就拿家里兩個兄長來說,崔浩生性風流,常年流連青樓楚館自不必說, 而崔衍雖然潔身自好, 但也免不了應酬交際,偶爾要逢場作戲一二。 “真的沒有?!蓖匕咸┙忉? “一年大半時間都在軍營,要不就是打仗, 活不活得下來都是未知之數,哪兒有功夫做這些?!?/br> 王孫子弟紙醉金迷,邊關將士浴血奮戰, 兩相對照何其諷刺。 崔晚晚又問:“那你打完仗做什么?有什么消遣?” “替陣亡的將士收尸, 報喪安撫親眷,然后養傷、練兵,等待下一次開戰?!?/br> 循環往復,周而復始。 邊關獵獵風沙磨礪出來的兒郎, 不似京中王孫溫柔多情,但卻比他們多了熱血與硬骨。 假如他在王府平安長大,哪兒會過這樣的苦日子?必是年少輕狂,醉酒放歌。 崔晚晚一方面心疼他從前太苦,一方面又慶幸正是那些艱難歲月,才成就了如今的拓跋泰,成就了她最好的郎君。 車外漸漸熱鬧起來,平康里到了。 崔晚晚雀躍拉他:“今日帶你大開眼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