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崔晚晚伸手想掀開他的面具,可還沒碰到他,已經察覺出不對勁來。 這人要瘦一些,身形有所差別,他不是拓跋泰,可又莫名有些熟悉…… “你——” 崔晚晚遲疑著,并未收手,打算一睹真容。 來人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 ,仿佛世間萬物皆已消亡,世間之余他與她二人。 “晚晚?!?/br> 熟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崔晚晚頓時回首,見到摘了面具的拓跋泰大步走來,臉色雖冷但語氣溫柔:“怎么跑這里來了,叫我好找?!?/br> “郎君!” 崔晚晚立即放下手,轉身朝他撲過去,撒嬌埋怨:“我才沒亂跑,都怪你沒抓緊我,害我被擠到這里來?!?/br> “好,怪我怪我?!蓖匕咸┌阉o緊箍在懷中,低頭吻上發頂:“這下夠不夠緊?” 她伏在懷里笑著點頭。 “方才那人是誰?” 拓跋泰再抬眼已經不見那個戴面具的褚衣男子。 “你還說呢,方才我差點認錯人,丟臉死了——” 糖油果子孤零零落在地上,人潮洶涌,被踩得四分五裂。 第52章 上元 今年我們好好在一起?!?/br> 初八朝會, 丞相方晉杰上奏提請恩科取士,帝允。 春闈定在二月。 正月十五,上元節。 崔晚晚使勁渾身解數, 終于在昨日纏得拓跋泰松口, 準她回崔府探望。 不過條件是他也要去。 “我只是回家和阿耶阿兄吃頓飯,又不是不回來?!贝尥硗硪荒槻磺樵? “您跟著去做什么嘛?” 帝王親臨,光是接駕都要忙死眾人,還吃什么飯?到時候一桌子的人恐怕連筷子都不敢拿,簡直食不下咽。 “晚晚實在小氣?!蓖匕咸┑? “連一餐飯也舍不得請朕?!?/br> “哪里嘛,臣妾是怕家中粗茶淡飯不合陛下口味?!贝尥硗砩滤牧酥饕?,妥協道:“那咱們悄悄回去,別勞師動眾的?!?/br> 拓跋泰也不喜繁文縟節, 點頭同意:“可?!?/br> 崔府。 崔衍與父親天未亮就在門口翹首期盼, 可直至日頭高照也不見宮中傳旨,崔父面露失望, 崔衍安慰道:“許是有事耽擱了,以后總有機會的?!痹掚m如此, 他也難掩失落。 兩人轉身,這時一輛不起眼的青氈馬車駛來,停在崔府門前。 “阿耶阿兄!” 馬車尚未停穩, 崔晚晚就迫不及待撩開簾子想跳下來, 幸好里面伸出一只大掌及時把她逮住。 父子二人喜出望外:“小晚!” 不過這份驚喜很快變作驚愕。 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然一身常服,跟著下了馬車。 崔衍最先反應過來,作勢要跪,崔父也慌忙行禮。拓跋泰一把托住他:“崔太守無需多禮?!笨跉饩谷皇止Ь?。 崔晚晚解釋:“別驚動了旁人, 我們趕緊進去吧?!?/br> 幾人先是在花廳閑話家常,崔衍煮茶與眾人吃,多數時間都是崔晚晚在說話,幾人在旁聆聽,拓跋泰也很安靜,并不多言打擾。漸漸眾人都放松心神,歡笑聲多了起來。 “唔……” 尚未到用午膳的時候,崔晚晚卻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一副困頓模樣。前一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滿心都是期盼回家的歡喜,一刻鐘能起來看三回蓮花漏,就差掰著指頭數時辰了。拓跋泰被她擾得無法入睡,索性拉她共赴巫山,不想這人竟一反常態,不僅沒喊累,反而把他纏得緊,熱情逢迎。事后她還氣喘吁吁地問他天亮沒亮,是不是該動身了? 到底身嬌rou貴,昨夜孟浪,這會兒便浮出疲態。 崔父關切:“小晚要不要去歇會?” “我不困?!贝尥硗砩岵坏冒鸭胰藞F聚的珍貴時光拿來睡覺,強撐著眼皮,“我等著吃飯呢?!?/br> 崔衍笑道:“家里還能餓著你不成?去小憩片刻,一會兒叫你?!?/br> 拓跋泰也勸:“你一夜沒睡,去補個覺?!?/br> 崔晚晚這才依依不舍地走開,還不忘叮囑他們半個時辰后一定要喚自己起來。 閨房還保留了她未嫁時的模樣,灑掃得一塵不染,縈繞著一股熟悉的幽靜香氣,崔晚晚倒在床上擁著被褥沉醉嗅聞,轉眼就睡著了。 再睜眼已近黃昏。 滿室靜謐,泥金余暉照在雪白墻壁上,令人生出莫名悵惘。崔晚晚一時恍惚,仿佛回到十四五歲的年紀,那時崔母尚在,她午歇起來,一眼就能看見阿娘。溫婉美麗的婦人坐在花窗邊的春榻上,一邊看書一邊守護貪睡的女兒,案桌上總是備有一盞蜜茶。 崔晚晚轉過臉去,隔著珠簾看見榻上竟真的有人。 她趕緊坐起,那人聽到動靜放下手中書卷:“醒了?” 原來是拓跋泰。 “是你啊?!贝尥硗黼y掩失望。 拓跋泰撩開珠簾走來:“你想是誰?” 午間幾個男人飲酒,拓跋泰自是海量不醉,崔家父子卻不勝酒力,于是他令那二人自去歇息,自己則入晚晚閨房尋人。他見她睡得沉不忍打擾,于是找本書來打發時光。 崔晚晚生性活潑愛玩,除了士族閨秀須學的詩集女訓而外,書架上其余藏書盡是奇略見聞的游記,拓跋泰偶然間發現一本《論衡》,覺得格格不入,便抽了出來。 翻開扉頁,只見上面寫有批注,筆跡工整但字體鋒芒畢露。 不是她的字,但又有幾分相似。 拓跋泰初以為是崔衍的書,不甚在意,繼續翻看起來。 《論衡》一向被視為異書,只因其反對盛行的儒術。對于天子的來歷,世人皆奉信帝王受命于天,認為天子必然出身非凡,比如玄鳥生商,又或者是漢高祖之母與龍交而有孕。而《論衡》一書中卻寫“天地之間,異類之物相與交接,未之有也”。也就是說不同種類無法誕育后代,天下人都是父母生的,帝王亦然,沒有例外。 這人在旁批注:天人感應,符瑞受命,虛妄之言也。 竟是大為贊同。 拓跋泰心中思量,總覺得寫字之人不太像處事圓滑的崔衍,應比崔衍更傲氣、更鋒利。 “郎君擅闖香閨,難不成是個采花賊?” 崔晚晚張臂環住他的腰,這才驅散了那種仿佛被世間遺棄的落寞感。 “只是想瞧瞧你長大的地方?!蓖匕咸┟嗣l頂,笑意斐然,“晚晚貪睡愛吃,還喜看雜書,那幾本女訓女誡都是嶄新的?!?/br> 崔晚晚羞澀嬌笑,這時佛蘭過來說該用晚膳了。 拓跋泰彎腰為她穿鞋,二人十指緊扣出了房門,她回首目露不舍。 “年后朝廷官員調遷,有你父親?!?/br> 拓跋泰突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 崔晚晚一時間未反應過來:“遷去哪里?” 他不答話,含笑看她。 電光火石間,她猛然了悟,雀躍跳起,掛在他身上仰頭亂親。 “多謝陛下!” “成何體統,快點下來!”身在崔府他略不自在,言行拘謹,裝得跟個正人君子似的。 崔晚晚抱著他胳膊蹭:“郎君今日送的禮深得我意,我喜歡極了,一時忘形而已嘛?!?/br> “阿泰,謝謝你?!?/br> 上元節被認為是天宮賜福之日,是故沒有宵禁,百姓秉燭夜游,通宵達旦。 晚膳過后二人向崔父崔衍告辭,前往大燈樓賞燈。 新正圓月夜,尤重看燈時。 安福門外,立了一座二十丈高的巨大燈樹,飾以金銀錦繡,千乘珠箔,萬條銀燭,遠遠望去便是火樹銀花。樹下聚集了歌伎舞女,身穿羅綺頭戴珠翠,正載歌載舞地歡慶。 胡夏戰敗賠償金銀牛馬,接著又抄了呂揚的家,繳獲無數財物,新帝終于不再囊中羞澀,于是豪擲千金,建了這樣一座通天燈塔與民同樂。 拓跋泰牽著崔晚晚登上大燈樓,福全等在這里,拿著一盞琉璃牡丹燈。 “陛下,娘娘?!备Hc燃蠟燭,然后呈上一根引線香。 琉璃燈中盛放珍稀鯨脂,掌心大小能燃三天三夜不滅,拓跋泰把引線香交予崔晚晚,手握手一同引火點燃了花燈。 福全連忙命人把這盞燈掛到燈塔最高處。 拓跋泰仰望花樹,冷硬的下頷線條也變得柔和,頭頂明月皎皎,底下是萬千子民,他說出對來年期望:“宜入新年,萬事如意,五谷豐登,天下太平,民安樂業,邊塵永息?!?/br> 說罷看向身側美人,含蓄道出與她長相廝守的心愿。 “惟愿東風,歲歲人長久?!? 燭火映入她的瞳孔,光影斑駁。 “阿泰,朝朝暮暮,歲歲年年?!贝尥硗硪性谒绨?,朱唇輕啟,“今年我們好好在一起?!?/br> 二月初九,春闈開試。三日一場,連試三場,取進士八十六人。 崔父的調令下來,不再是河東郡太守,而是回京任太常寺少卿。 二月廿七,殿試于含元殿。 拓跋泰極為重視這次考試,親自擬了考題拿給方丞相,然后等待眾士子答完以后,又與考官一同評判。 殿試題目是“論帝王之政”,多數人答得中規中矩,先是歌功頌德一番,再陳述己見,又或者大談特談均田令,句句都在揣摩帝王心意。惟獨一人,半句稱贊也無,更不談均田之政,而是針砭時弊,只講大魏的內憂外患。 如此犀利尖銳,卻又別具一格,拓跋泰御筆一揮,點了此人為一甲第一。 彌封的試卷拆開,拓跋泰尚不知此人姓名,便已下旨要見一見這位新科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