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江肅則臉色清白猶如雷擊,反應過來后趕緊去尋拓跋泰的身影,卻不見他如往常一般,規規矩矩站在自己身后。 江肅心慌意亂,一轉頭竟看見不知何時拓跋泰已走上御路,只見他頭戴通天冠,身穿大裘冕,雙手在前托著一樽玉石方印,穩穩當當朝正殿而去。 “那手中之物是……” “是玉璽!傳國玉璽!” 典禮伊始眾人都屏氣斂聲,漸漸地有些許討論聲在小范圍傳播,可也不知是誰喊了那么一嗓子,文武百官頓時沸騰起來。 元氏子孫,傳國玉璽,承繼江山,莫非這就是天意! 群情激奮之下,場面一度有些混亂。房牧山難以置信地揪著人打聽:“拓跋泰那小子究竟是誰?他哪兒來的傳國玉璽?” 而鎮南王則氣得胡子發抖,方才他的人來報,前夜內宮換防,拓跋泰借機調走了其他人馬,如今內宮守衛已全部換成拓跋泰的人,各個披堅執銳,把正殿圍得水泄不通。 四歲的男童何時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哇哇大哭。相比之下,冷面肅殺的拓跋泰不僅更有帝王氣相,還兼具了催命修羅和能止小兒夜啼的閻王模樣。 崔晚晚示意宮人把那男童抱下去,隨即朝拓跋泰迎上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屈膝跪地,雙手合前行了稽首大禮。 “吾皇萬歲!” 她這一跪一拜就像洪水開了閘,接二連三有人跪下,山呼萬歲。不多時,只見呼啦啦跪倒一片,僅有幾人保持站立,屈指可數。 江肅沒有跪,他面皮漲得紫紅,幾乎要碎了牙,雙目怒瞪高高在上的拓跋泰。 “好!好!好!” 江肅連說三個“好”字,正要再講什么,只見人群中突然有個官員起身破口大罵。 “汝等兇逆!逼迫天子,顛倒綱常,壞我大魏江山!昔年安樂王所犯之罪乃是謀逆,一干罪人皆已伏誅!你是哪門子的皇親國戚,你不過是……呃——” 這人話還沒說完,只見凌空一支箭羽,“倏”一下就釘進了他的咽喉,箭頭還從他的后頸穿了出去。 一箭封喉,并且射穿了整個人,箭法之絕,力度之大,下手之狠。 正殿頓時一片寂靜,眾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起來。 大家突然想起,當日城門之上,杜賊便是被這樣一支箭射得跌落。如今要繼位的這位主兒,可不是嬌生慣養的王孫公子,而是在魏國邊境,真刀真槍打了十余年仗的殺神戰將。一言不合,殺了便是,誰有功夫在那兒唇槍舌劍? 殺雞儆猴,既然雞已經死了,猴子也該識趣閉嘴了。 拓跋泰收了弓,從方相手中接過了詔書,這才對眾人道:“孤仗賴將士披靡,三載苦戰,驅逐韃虜,正欲稍歇之時,恰適眾卿力薦,言孤擁威名而懷柔,擒逆匪而仁厚,理應登基大統,茂立新天。孤自慚德疏才淺,數辭不就,然眾卿廣薦有三,再辭不得。由是決意稱朕建制,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號曰‘大魏’,建元開明,復國姓拓跋?!?/br> 向眾人展示過雷霆手段之后,大家便知拓跋泰鐵了心要稱帝,絕無討價還價的可能。而鎮南王等人見大勢已去,也只得俯首稱臣。不過拓跋泰卻及時免了他們的禮,稱幾人都是匡扶社稷江山的功臣,理應嘉獎封賞。特別是對江肅,拓跋泰感念十年來的教導養育之恩,當場封其為異姓親王,更加封太傅。 除了被射殺的那人,這場原本應該血雨腥風的繼位大典用一種兵不血刃的方式結束了。 是夜,摘星樓。 “阿兄?!?/br> 崔衍再次夤夜而來,崔晚晚放下手中忙活的事,快步迎過去。 崔衍見到房中略顯凌亂,但榻上擺著兩個包袱,而佛蘭還在收疊衣物。 “小晚舍得走了?”崔衍打趣。 崔晚晚撒嬌:“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誰稀罕呀?!?/br> “摘星樓你自然不稀罕,可某個有趣之人——”崔衍意味深長,“你真舍得?” 崔晚晚佯怒打人:“阿兄取笑我!” 這對兄妹打鬧,佛蘭見狀偷笑,又自顧自收拾東西去了。 二人圍著茶幾坐下,崔衍煮茶。 崔晚晚捧著杯子,笑問道:“阿兄身為一州刺史,卻總在都城出現,也不怕被御史臺彈劾?” “小晚此言差矣,崔刺史不是好好在兗州么?”崔衍高貴如明月,舉止風雅,只是笑眼狡黠,“除非小晚告狀,否則誰會知道呢?!?/br> 崔晚晚托腮嘆氣:“唉——不用說了,你肯定又讓二哥替你,二哥真可憐?!?/br> “他可憐?”崔衍像聽到什么笑話一般,“如果流連兗州的秦樓楚館也算可憐的話,他確實?!?/br> 崔晚晚一聽兩眼放光:“聽說里面的姑娘色藝雙絕,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是不是真的?” 崔衍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姑娘家家,打聽這些成何體統?!?/br> “疼死了!”崔晚晚捂著額頭,埋怨看著兄長,噘嘴道:“又不是小時候,干嘛還打我,你不說算了,等見到二哥我讓他帶我去?!?/br> 崔衍見她額頭泛紅又有些懊悔,輕輕幫她搓揉:“小晚,對不起?!?/br> “唔?” 崔晚晚驚訝,傲氣如崔衍,難道為這點小事道歉? “對不起?!贝扪茌p撫她的頭頂,就像她幼時一般。他眼眸低垂,歉疚道:“當年是我沒有護好你?!?/br> 崔晚晚及笄那年,提親之人絡繹不絕,差點踏破了崔家的門檻。最后崔父千挑萬選,定了世交陸家的嫡公子,此子人品貴重且才學出眾,家世清貴還知根知底,是絕佳的乘龍快婿人選。但崔家父母心疼女兒年幼,要求多留幾年再出嫁。 彼時崔晚晚是京城里最惹人艷羨的姑娘,出身顯赫,父慈母愛,還有兩個寵她的兄長,連未婚夫陸湛也是人中龍鳳。也許是她人生前十幾年過于順遂,所以在十六歲的時候跌了個大跟頭。 崔晚晚遇見了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元啟。 元啟對她一見傾心,求愛不成屢屢被拒,崔晚晚自覺不是什么大事,傾慕她的人何其多,那些狂蜂浪蝶若不拒絕得狠一些,還會卷土重來,到時候煩都煩死她。 但元啟不是平常人,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实鄞鼓?,太子風華正茂,他離皇位僅有一步之遙,怎能容忍有人藐視皇權威嚴? 元啟看似仁厚實則心胸狹隘,但顧忌儲君的名聲隱忍不發,崔晚晚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扎根久了就變成了一道執念。 沒過多久先帝駕崩,元啟繼位。國喪剛過,新帝就不顧文武百官反對,執意納崔氏女為妃。 崔晚晚緩緩搖頭:“阿兄,不怪你?!?/br> 當年崔家兄弟二人前后外放為官,京中家里只有父母小妹。國喪期間不得宴飲玩樂,所以崔晚晚想出門透氣,只好隨母親去禮佛燒香。 山郊古寺,本是佛門清凈之地,卻滋生出最陰暗的惡孽。 崔晚晚看著后腦著地暈死過去的母親,跪在元啟的腳下,含淚苦聲哀求。 元啟居高臨下瞧著她梨花帶雨的嬌怯模樣,胸中意氣膨脹:“朕還記得從前崔小姐,對朕總是不假辭色?!?/br> “以前是臣女不識好歹,求陛下寬恕?!蹦赣H生死未卜,崔晚晚只能自斷傲骨,匍匐磕頭。 “崔小姐言重了?!痹獑⑹种械纳茸犹羝鹚南掳?,“這般美人兒,朕怎舍得怪罪?” 扇子沿著她的脖頸緩緩下滑,停在襦裙衣襟處。 崔晚晚似乎忘了不能直視君王的規矩,怔怔盯著他好一會兒,復又垂下眼簾,再次抬眼已是一臉媚笑。 “臣女,侍奉陛下?!?/br> 第14章 留下 親娘當不成,養娘如何?…… 十四章 崔衍雖不知當日詳細經過,但后來崔母傷重歸家,對外說辭是不慎跌倒,在床上躺了月余終是傷重不治,撒手人寰。他千里迢迢回家奔喪,卻又得知了小妹竟入宮為妃的消息。崔衍素有神童之名,頭腦是何等聰慧,略一思忖便推測出來龍去脈,此事絕對與新帝脫不了干系。 可恨崔家世代為忠,到最后卻效忠了這樣的帝王,落得這般家破人亡的結局! 崔衍還是懊悔:“如果當年我……” 崔晚晚在他面前從不提自己如何與元啟相處,他也只能從外人口中探知一二,什么獨愛專寵、驕奢yin逸、夜夜笙歌……多數不是什么好話。 想來深宮生活也是諸多苦楚的。 “阿兄,別說那些掃興的事了?!贝尥硗泶驍嗨?,不想他再沉湎愧疚,轉而道,“今日之事你都知曉了吧,咱們這位新陛下可真是敢作敢為呢?!?/br> 崔衍點頭:“我一早便知,此人絕非池中之物?!?/br> “為何?”崔晚晚好奇,“你從前便對他頗多夸贊?!比舴侨绱?,她也不會對拓跋泰產生這么大的興趣。 “智勇雙全、用兵如神這些,看他如何率軍擊退匈奴便知道了。但難能可貴的是,三方聯軍起義,唯有他的人馬途經各座城池,不燒不搶不擾民?!贝扪茑艘豢诓?,“足以證明他所謀之物,遠不是高官厚祿這么簡單。攏聚民心且愛惜名聲,這是歷代明君才會做的事?!?/br> “如此看來,他的謀劃可能早在你我之前?!贝尥硗睃c頭贊同,隨即哀嘆一聲,“阿兄,我怎么覺得咱們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呢?” “崔家祖訓世代忠君,但到我這里,需得加上幾個字?!贝扪芤蛔肿值?,“只、忠、明、君?!?/br> 也只有崔衍這般恃才傲物的人,敢這么大逆不道,說出不事昏君的話來,甚至隱約還透露出要改天換地的意思。 “那阿兄覺得,拓跋泰會是明君嗎?” 崔衍搖頭,輕笑道:“坐得穩皇位再說吧,如今他好比從狼窩里搶了rou的獵人,身旁都是虎視眈眈的惡狼,正眼紅得不行呢?!?/br> 江肅萬萬沒有想到,他螳螂捕蟬,拓跋泰黃雀在后,自己竟是養了條白眼狼在跟前,到頭來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果。 太傅是天子之師,地位尊崇,但并無實權。拓跋泰此舉明升暗貶,大典結束之后,加封太傅的圣旨就到了江肅手中,隨之而來的還有金銀地契等賞賜。 江肅面無表情接了旨,關上門卻大發雷霆,砸碎一屋器物。平復心緒后他招來心腹。 此人叫趙闊,正是之前提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那位謀士。趙闊四十余歲,身材精瘦其貌不揚,顴骨高高凸起,下巴留著一撮山羊胡。 進屋見到滿地狼藉,還不等江肅開口,趙闊率先伏地磕頭請罪:“主公息怒!是我等不察,竟讓那拓跋小兒鉆了空子,還請主公恕罪!” “先生請起?!苯C深知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應當籠絡人心,于是做出一副溫和模樣,虛扶一把,“我請先生來,是想商議應對之策?!?/br> 趙闊起身,畢恭畢敬道:“如今那拓跋小兒既已恢復安樂王后人的身份,又有遺詔玉璽在手,登基稱帝占著‘名正言順’四個字?!?/br> “既然木已成舟,不妨讓他先坐著皇位?!壁w闊捋著胡子,眼神精明,“鎮南王與房牧山兩個心腹大患,拓跋小兒必不會放任自流,且看他如何與那二人斗法。主公趁此時機韜光養晦,待到他們幾敗俱傷……” 趙闊說著說著去看江肅臉色,只見他閉口不言,也不表態,便知道這是還沒說到心坎上,于是眼珠一轉,道:“但拓跋小兒這般算計主公,也不能就這么算了。在下有一計,可讓他身敗名裂?!?/br> 江肅這才開口:“說來聽聽?!?/br> 登基之后諸事繁瑣,拓跋泰一方面要提防有人在這個節骨眼發難,一方面又要處理朝中各項事宜,于是連著在正殿住了四五日,每天合眼不超過兩個時辰。 待到大事理順,這日入夜,他抽空擺駕摘星樓。 按照祖宗規矩,誕育子女的先帝嬪妃,可隨子女前去封地養老,沒有子女的,就打發去守皇陵,或者送至宗廟出家修行。 拓跋泰尚未下旨言明后宮一干人的去處,眾嬪妃戰戰兢兢,生怕這位鐵血手腕的新帝看她們不順眼,要讓諸女殉葬。 佛蘭早已收拾妥當,日夜盼望可就是不見出宮的旨意下來,不禁疑問:“您說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崔晚晚閑來無事,竟然在畫畫。她伏在案頭仔細描摹線條,頭也不抬地說:“揣測君心可是死罪,我怎么知道他想什么?!?/br> 難道她揣測君心的時候還少了? 佛蘭哼道:“您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br> 崔晚晚收筆,笑道:“好啦,小老百姓快來點燈,瞧瞧我的畫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