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她正要向前走去,忽然,門口的一團東西落入她的眼簾,她盯著看了一會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語聲都變了調:“鏞之,你怎么睡在這里?哪個奴才居然讓你睡在這里!” 俞鏞之的身影動了動,茫然睜開眼來,頓時臉色都變了,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朝著自己狠拽了過來。 沐奕言打了個趔趄,站立不穩,兩個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你……又想跑!”俞鏞之嘶聲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那雙手都在顫抖。 沐奕言懵了,本能地抱住了他:“鏞之,朕在呢,朕只是出來透透氣,真的,一切都過去了,朕不會離開你們了……” 兩個人肌膚相貼,近在咫尺,沐奕言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血絲,她既心痛又著急,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樣撫慰他,雙唇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他的眉間、雙眸,又吻住了他的雙唇。 只是俞鏞之的雙唇冰涼,半點回應都沒有,雙眼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 沐奕言尷尬地停下了,試探地叫道:“鏞之?” 俞鏞之推開了她,半跪在地上,朝著她叩了首,行了一個君臣大禮:“臣沖撞了圣駕,請陛下恕罪?!?/br> 沐奕言慌忙去扶他:“鏞之你別這樣,你我之間,變得如此生分做甚?” 俞鏞之抬起頭來看著她,目光凄然:“陛下何嘗把臣放在心上?你知道臣讀到那封信時是什么感覺嗎?撕心裂肺,生不如死!” 話音未落,他便捂住了唇,咳嗽聲從掌中溢出,他的臉色從慘白變得緋紅。 沐奕言慌忙扶住他:“外面涼,你大病初愈怎么能坐在門口,你讓朕……” 她說不下去了,她忽然明白俞鏞之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他這是怕她又悄無聲息聲息地離開。 她的心臟一陣緊縮,那不同于蝕心丸的痛,蝕心丸的痛可以腐蝕她的軀體,磨滅她的意志,可眼前這個人帶來的痛,卻能讓她的靈魂都抽搐起來。 “鏞之,朕錯了?!彼氐?。 俞鏞之站了起來,漠然扯出了被她拽著的衣角,往前走去。 “鏞之!”沐奕言叫道。 俞鏞之的身形頓了頓,語聲壓抑而痛楚:“陛下是想著讓臣等等上十年,想必到時候情也淡了,再也不會痛不欲生隨陛下而去了是嗎?陛下是不是覺得自己思慮得特別周到,覺得自己對我們情深意重是嗎?陛下有考慮過我們的感受嗎?這十年就算臣活著,也是行尸走rou,日日飽受相思和痛悔之苦,難道不是人間煉獄嗎?陛下以一己之私,懦弱地拋棄自己的性命,拋棄我們,卻讓我們為了你的江山,為了你那莫須有的好心活下去,陛下,你簡直無情無心到了極點!” 最后幾句,俞鏞之簡直是聲色俱厲,他自從受先帝臨終托孤以來,一直對沐奕言溫文有禮,互表心意后更是溫柔體貼,從來沒有這樣疾言厲色過,沐奕言鼻子發酸,哽咽著道:“鏞之,朕真的知道錯了,你別走……” 俞鏞之硬起心腸又往前走了幾步,身后卻一下子沒了聲音,他倏地轉過身來,大驚失色,三步并做兩步回到沐奕言聲旁,三魂嚇掉了四魄:“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沐奕言斜靠在門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雙手抓著胸口,難受地道:“我……我喘不過氣來,腦袋疼……” 俞鏞之慌得臉都白了,手足無措地叫道:“阿藺,恒衍,快出來,陛下發病了!” 哐啷聲傳來,裴藺和沐恒衍奪門而出,抱起沐奕言,沐奕言拽著俞鏞之的手不肯放,四個人鬧哄哄地回到屋里,曲太醫也被吵醒了,把脈問診,看著沐奕言可憐兮兮的目光,丟下了八個字:安心靜養,不可激動。 等一切都折騰完,天邊已經曙光初現,沐奕言躺在床上,看著床邊或站或坐的三個男子,百味陳雜。 “陛下,”俞鏞之終于開了口,“你要知道,你疼一分,我們便疼十分,為了我們,萬萬要愛惜自己的身子,不到最后一刻,不,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能放棄自己?!?/br> 沐奕言想起自己做夢做到的七星陣和那些和尚道士,看著眼前執著的眼神,胸口好像被什么漲滿了似的,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就算絕境,也不放棄?!?/br> 說著,她孩子氣地伸出小指來:“拉勾,朕永不食言?!?/br> 四根手指交錯在一起,就好像纏繞的藤蔓,生生不息,無法分離。 這一場風波終于過去,回到宮中,沐奕言著實過了幾天舒坦的日子,那三人雖然無法留宿宮中,卻日日進宮噓寒問暖,一呆就是一個下午;朝中大事,今日御史臺彈劾,明日禮部指責大理寺,后日刑部和兵部掐架,永無寧日,不過這兩日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來煩養病的天子了。 這一日,朝中有些要事,那三人到了午膳后也不見蹤影,沐奕言有點悶得慌,便叫上張勇幾個,打算去羽林軍的校場看看熱鬧。 楊釗正在校場練兵,幾個羽林軍驍騎營的將士捉對廝殺,毫不熱鬧,沐奕言正看得津津有味,一眼卻瞥見張勇的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也想下去過過癮?”沐奕言笑著問道。 張勇看著那些廝殺的人群,又看看沐奕言,欲言又止。 沐奕言心中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浮上心頭,定了定神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說來就是,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張勇忽然跪了下來,叩首道:“陛下,卑職是從這校場上被陛下選中,任了御前帶刀侍衛,那時我們兄弟十人情同手足,發誓效忠陛下,為陛下肝腦涂地在所不辭,袁大人一時糊涂,做錯了事情,可他畢竟曾舍身救過陛下,九死一生逃得大難,還請陛下網開一面,赦了他的死罪?!?/br> ☆、第92章 在西北時,沐奕言被袁霽祺擄走,俞鏞之他們并沒有對外公布,因此張勇他們只知道沐奕言失蹤,至于她被誰擄走,遭遇了些什么,一律三緘其口。張勇只是隱隱覺得,沐奕言在袁驥的家中失蹤,和袁驥逃脫不了關系。 袁霽祺在兩軍戰場上力戰沐恒衍,張勇他們隔得遠了,只是覺得此人眼熟,卻萬萬不能將敵國的王爺和自己曾經的頂頭上司袁驥聯系在一起。 他和袁霽祺向來親厚,今日到了校場,想起從前的情誼,終于忍不住開口求情。 沐奕言一聽,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厲聲道:“你說什么?袁……他怎么了?” 張勇話一出口,心中也有些惴惴,連連叩首:“陛下,袁侍衛他被關在大理寺的死牢,只怕兇多吉少?!?/br> 沐奕言再也無心看什么演練,一路恍惚著回到了點墨閣。 所有的疑點都浮出水面,那日到底是誰把她從懸崖上拽回來的?那日是誰在她耳邊說話?那日她明明咬了一口可沐恒衍的肩頭為何沒有傷痕?為什么這次她的毒發比第一次要淺了許多? 難道是袁霽祺帶著解藥找到了她?可是,為什么他會到大理寺的死牢里?難道是那三個人把他抓了起來?難道他們想…… 沐奕言在書房中一圈圈地打轉,心神不寧,閉上眼睛,都是袁霽祺人頭落地倒在血泊中的模樣。 到了下午,她終于忍不住了,換了便服,帶著張勇和洪寶遮遮掩掩地出了宮,來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外出未歸,迎接他的是現任大理寺少卿林承錦,此人乃康元二十三年的狀元,出身名門世家,一路從大理寺推丞升至少卿,嫉惡如仇,冷肅寡言,和大理寺這職位十分相稱。 一聽說沐奕言要去死牢看一個囚犯,林承錦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陛下萬金之軀,怎可去那種腤臢之所?” “朕有要事要審問,十萬火急,林愛卿快快領路就是?!便遛妊孕募比绶?,偏生碰到了這么一個板正的少卿。 “陛下獨自前往,只怕無功而返,俞大人說了,此人乃是重犯死囚,如果陛下要審問,不如臣提他出來,領人用刑,不怕他不招?!绷殖绣\好心地建議道。 沐奕言的右眼皮跳了跳,正色道:“林愛卿,朕此次前來,是機密,你不可和任何人提及此事,就連俞大人也不可,還有裴大人、厲王那里,都不可吐露半個字?!?/br> 林承錦滿腹狐疑,卻也只好應承了下來,領著沐奕言往牢房而去。 牢房陰森潮濕,正值霉季將臨,一股異味揮之不去,一路上,經過了四個刑房,皮鞭聲、慘叫聲接踵而至,沐奕言聽得心中發顫,忍不住問道:“那人……受過刑嗎?” “那人是呂大人接手的,下官并不知情,想必受過了吧,入了大理寺先吃頓殺威棒,死牢里的那就更不用說了?!绷殖绣\解釋道。 沐奕言攏在袖中的手握緊了,只覺得呼吸困難,掙扎著吐出一句來:“這是陋習,得改!” 林承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只得恭謹地應道:“是,下官和呂大人商議商議?!?/br> 就這樣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候,前面明顯防守更加嚴密了起來,每隔一個牢房都有專門的獄卒把守。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獨立的大牢房,林承錦停下了腳步,躬身回稟:“陛下那個姓袁的死囚就在此處,陛下是想提出來還是……” 沐奕言的心跳加速,牢房里陰暗,隔著這么遠,她只能看到有一個人垂首坐在墻邊的木床上。 她猶豫了片刻道:“林愛卿,你公務繁忙,就先回去吧,讓人把門打開,閑雜人等,都退到外面去?!?/br> 獄卒和隨從都退了出去,只有張勇,堅持留了下來,亦步亦趨地跟在了沐奕言的身旁。 沐奕言一步步地朝著牢房走去,心如擂鼓。坐在床前的那人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倏地一下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沐奕言一步步地靠近。 沐奕言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眼前那人穿著一件普通的長衫,衣服有些破了,依稀沾著幾絲黑褐色的血跡,他披散著頭發,臉上再也沒了那股傲然俾睨的神氣,顯得有些憔悴。 她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居然真的是袁霽祺!那個邠國的秦王殿下,那個曾經把她擄到敵國的袁霽祺! 袁霽祺幾乎是從床上跳了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沐奕言的跟前,驚喜地叫道:“陛下,你是來看我的嗎?” 張勇飛快地攔在他的面前,沉聲道:“袁大……請退后!” 袁霽祺的臉色一黯:“張勇你放心,我不會傷害陛下?!?/br> 張勇搖頭道:“卑職不敢大意,還請袁……袁大人諒解?!?/br> 沐奕言佯作淡然地道:“朕路過而已,聽張勇說你在這里,便順路過來看看?!?/br> 袁霽祺顯然很是失望,勉強擠出了一絲笑臉道:“陛□子怎么樣?心口還疼嗎?” 沐奕言盯著他,半晌才道:“你知道了?” 袁霽祺點了點頭,黯然道:“都是我害了你,皇兄他……他居然背著我害你,而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陛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就算托人送個信給我,我也能想出辦法來,為何要獨自受這毒發之苦?難道……難道你就這樣恨我嗎?” 他的神情痛楚,最后幾句幾乎是嘶聲而出,聽得沐奕言心里發顫。 “都過去了,”沐奕言低聲道,“那天是你嗎?是你救了我?” 袁霽祺沉默不語,半晌才嘲諷的笑了笑:“你那幾個小情人沒告訴你?” 沐奕言朝著他走了一步,伸手搭住了他的肩頭,頓時心中一驚,飛快地把他衣襟往下一拽——一個猙獰的傷口出現在她面前,肩頭上少了一塊皮rou,傷口外翻,隱隱還有膿血流出,顯然是有些發炎了! “你……你怎么也不包扎一下?你這是想沒命不成!”沐奕言又驚又怒,要知道,這里沒有抗生素,一不留神,這點小傷口也能要了性命。 袁霽祺趁機抓住了她的手,深情款款地看著她:“陛下留在我身上的印痕,我怎么舍得去掉,就讓它這樣爛著吧?!?/br> 沐奕言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不假思索地嘲笑道:“那要不我在你身上多咬幾口豈不是更好?” “好,咬上一萬口我都不嫌多?!痹V祺正色道。 沐奕言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這話怎么聽都有點*的味道,一旁的張勇更是尷尬萬分,擰著脖子看著外面,看也不能看,走又走不得,進退兩難。 “在我大理寺的牢房里你還敢胡言亂語,小心我讓獄卒拔了你的舌頭!”沐奕言威嚇道。 袁霽祺盯著她,忽然呲了呲牙:“陛下,我不信你會拔了我的舌頭,當初你在我那里,我可是好吃好喝招待你,任你予取予求,你現在把我扔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也太無情無義了吧?枉費我跑死了兩匹馬,星夜從邠國趕來救你?!?/br> 沐奕言語塞,半晌才道:“我會想辦法讓你出去,出去以后你趕緊離開大齊,不要再出現了?!?/br> 袁霽祺怔了一下,不快地道:“你這是在趕我走嗎?只怕你那幾個小情人不肯,要不是……他們恨不得我死?!?/br> “你所做之事,就算是死一百次也不足惜,”沐奕言惡狠狠地看著他,“我這次饒了你,也是看在邠國和大齊好不容易罷戰息兵,不愿再因為你和邠國起了沖突,你要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我決不饒你!” 袁霽祺沉默了片刻,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陛下,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好不容易見了你,你卻還是那么狠心?!?/br> 沐奕言定定地看著他,良久,眼中忽然流露出幾分悲涼:“你不必再來拿話試探我,也不必再對你我之間抱有什么幻想,我現在過得很好,多謝你能念著以往的舊情來救我一命,你以前對我做的事情,就算是一筆勾銷了,我原諒你了,等你出了這牢房,以后你我兩不相欠,再無瓜葛?!?/br> 說完,她毅然轉身,大步往外走去。 “陛下!” 身后傳來顫抖的叫聲,她的身子頓了頓,卻沒有再回頭。 出了牢房,沐奕言又回到了林承錦處,再三叮囑她這次來的事情萬萬不可外泄,又責備了他幾句,死囚雖然是犯了死罪,但還未問斬,還是應該盡人道之事。 林承錦聽出了言下之意,不由得瞪了旁邊那負責的大理寺正一眼,可憐那大理寺正心中暗暗叫屈:哪有那么難纏的死囚!俞大人送進來的時候交待了要幫他拾掇一下,可叫人來給他洗漱、包扎都讓他給轟了走!明明是他自己把自己弄成這幅慘樣! 沐奕言一路回到宮中,在點墨閣枯坐了半個時辰,也沒想出什么法子來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救走,如果明著去向俞鏞之他們求情,他們雖然不會扣著人不放,可暗地里必定會傷心萬分,她實在不愿見他們傷心。 可一想到袁霽祺就要這樣被關在死牢中不見天日,一個弄不好還得把命搭在里面,她的心就揪了起來。